30-40(1 / 2)

美人多疾 山河不倦 108721 字 5個月前

第31章

“你說什麼?”

“我,我想著儘快去找九爺,正好她說可以幫忙,我就沒有去品香樓。”左屏垂著頭,不敢去看金陵九,“是屬下的錯,請您責罰。”

金陵九捏著茶杯,冷不防地往外一擲,茶盞在左屏腳邊摔得粉碎:“是該責罰!我教過你多少次了,該做的必須去做,切不能給人留下一點把柄,她那心性,巴不得我這邊出什麼岔子,會幫你才有鬼了!你今日忘了處理善後,他日麻煩就會順著這紕漏找上門來,真當旁人都是沒腦子的嗎!”

左屏心中驚懼,知是自己的疏忽,直接跪倒在地:“請主子責罰。”

他腳邊就是摔碎的瓷片,猛一跪下,正好跪在了那瓷片上,疼得皺了皺眉頭,卻沒呼出一聲痛。

過了會兒,金陵九聞到了極淡的血腥氣,這才發現他做了什麼,又氣又頭疼:“你是準備先把自己弄殘廢了,再領我的罰嗎?還不趕緊滾去處理善後,讓掌櫃的把嘴捂嚴實了!”

左屏如蒙大赦,連忙起身衝出了房間,腿上的傷都不顧得,看得金陵九又是一陣皺眉。

碎瓷片上沾了血,金陵九看著紮眼,準備去拿工具收拾一下,他嗅覺靈敏,離開房間前特意打開窗戶散味道。

從客棧裡借了打掃工具,掌櫃的知道他家底豐厚,身份不凡,殷切的表示可以找人幫他去打掃,金陵九拒絕了,他不喜歡外人進他房間,即使是暫時的住所也一樣。

上了樓,到天字九號房門口,金陵九正準備推門,在即將觸上門把時,忽而眼神一凜。

房間裡傳來一聲短促的笑,而後門從裡麵打開了:“師兄,你要一直在門口站著嗎?”

金陵九看著麵前笑嘻嘻的女子,臉色愈冷:“你還敢來。”

女子絲毫不介意他的冷漠,鬆開扶在門上的手,倒退著往後走:“我怕自己不來,讓彆人背了黑鍋。”

她一身青灰勁裝,長發在腦後紮成一個高馬尾,眉目沒有尋常女兒家的溫婉,抬眼間英氣颯颯,竟是比男兒郎還要俊俏。

金陵九關好門,拿著工具去打掃地上的瓷片,沒好氣道:“已經背完了。”

“嘶,我就說,你的屋子裡怎麼可能有這東西。”她小聲嘀咕,看到那瓷片上的血就忍不住擰起眉頭,語氣嚴肅了不少,“師兄,這事和他沒關係,是我讓他離開的。”

將碎瓷片都收拾好後,金陵九才正眼看她:“他若不應,你還能硬攔著他不成?”

女子急了:“但也不能這麼罰啊!”

金陵九忽而眯了眯眼,神色不悅,冷道:“我做什麼事,還輪不到彆人插手,你若是為了此事而來,現在就可以走了。”

女子像是被他嚇到了,沒再說話,悄悄站在桌子旁。

兩個人都不說話,房間裡安靜下來,金陵九隨手抽出一本書來看,女子就站在桌子旁,一動不敢動,直到左屏回來,這種氣氛才被打破。

左屏眉心緊蹙,進門後瞬間變了臉色:“你怎麼來了?”

女子默默移開視線,偷偷用手指了指金陵九的方向,左屏心裡一咯噔,又要跪下:“九爺恕罪”

金陵九揮手一道掌風,擦著左屏的衣擺而過,左屏動作一滯,慢慢站直了身子,咬了咬牙彙報道:“屬下剛才去品香樓,正好看到掌櫃的送裴折出來,屬下等他走後去問了掌櫃,掌櫃說他是去找您的。”

他說一句,金陵九的臉色就寒上一分,最後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從人身上剜下肉來。

本就是自己疏忽,能夠補救還好,在看到裴折和掌櫃一同從品香樓裡出來時,左屏的心就徹底沉下來了,掌櫃後來說的話無異於宣判死刑,一步錯步步錯,他一朝出錯,很可能壞了金陵九整個計劃。

心知自己闖了大禍,不等金陵九說話,左屏就主動開口求罰:“此事是屬下的紕漏,還請九爺責罰。”

金陵九不作聲,似是在思索什麼,慢慢的,他臉色變得和緩了些,擺了擺手:“先記下,回頭自己去樓裡領罰。”

這已經是最輕的處置了,左屏連忙應下。

屋子一片寂靜。

左屏和女子站在一起,背著金陵九,女子悄悄給他打手勢,指了指他的腿,問他怎麼樣了,有沒有去處理過?左屏從沒有當著金陵九的麵做過這種事,衝她搖了搖頭,既是回答,也是叫她不要再這樣做了。

“人也見到了,該問的也問了,你還待在這裡乾什麼?趕緊離開這裡。”金陵九冷不防道。

兩人俱是一驚,反應過來他們的小動作已經被發現了,臉上顯出一絲尷尬。

女子摸了摸鼻子,顧左右而言之:“我以前沒來過淮州城,想在這裡逛逛,和師兄一起,行嗎?或者讓左屏陪著我也行。”

金陵九想也沒想,直接拒絕:“不行。”

女子:“……金陵九!”

金陵九冷眼看她:“我在上元夜收到你的信,算算時間,你前幾天就該到了,淮州城這麼屁大點地方,你要逛早就逛完了,當我不知道你想留下來做什麼嗎?之前忍著你,沒插手你想做的事,我們各憑本事,互不相乾,但你今日已經破壞了我的計劃,既然插手了我的事,也彆怪我乾預你的行動。”

左屏忍不住勸道:“你還是離開吧。”

計劃已經出了問題,金陵九現在正在氣頭上,哪裡能容得下這個破壞了計劃的罪魁禍首。

不敢相信連左屏都背叛自己了,女子氣得不輕,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就要留下,一定要留下,不止要留下,還要跟著你們!”

金陵九不動聲色:“穆嬌,給我個理由。”

女子,即穆嬌抓了抓頭發,拉過一把凳子坐下,沒好氣道:“行行行,告訴你行了吧,是我爹讓我來的。”

金陵九掀起眼皮:“師父讓你來的?”

穆嬌:“爹聽說你動身了,他怕你一個人出什麼事,讓我來和左屏一起保護你,破壞你的計劃的事和他無關,是我不想讓你繼續下去,明明有更簡單的方法,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選擇一條更難的路,為什麼要將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最氣的是,爹他竟然也支持你!”

金陵九沒睬她,搓了搓指節:“既然師父授命,那你就留下吧,左屏,帶她去開間房,順便處理一下你自己的傷。”

穆嬌還想說什麼,左屏強行將她拽了出去。

屋內。

金陵九端坐在桌前,窗口有風,吹得桌上書卷嘩嘩作響,直到書快掉到地上去,他才動了動,抬手將書合上,壓在腕下。

穆嬌的爹是他的師父,是他在這世間最尊敬的長輩,若是沒有師父,就沒有現在的金陵九,也不會有天下第一樓。

鼻尖酸澀,金陵九閉了閉眼,他要做大逆不道的事,他要攪動天下風雲,他用師父教過的東西來做不知對錯的事,早就做好了被詰難的準備,卻不曾想師父非但沒有怪罪他,反而讓穆嬌來保護他。

穆嬌師承武藝高深的大家,從小習武,她天資聰穎,不遜於男子,左屏的武功在天下第一樓中算是拔尖的,若是和穆嬌交手,也隻有落敗的結果。

師父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對他最大的支持。

屋外。

穆嬌隻覺金陵九像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油鹽不進,縱她說什麼做什麼,都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無力極了。

“你回房上藥吧,我自己去開房間就好。”左屏腿上還有傷,她不忍心再折騰他。

左屏搖搖頭:“沒事,小傷而已,把你安頓下我再回去。”

穆嬌無法,隻得乖乖跟著他:“明明不是你的錯,師兄竟然這樣罰你。”

“不是九爺罰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左屏道。

有布料擋著,碎片劃破了皮膚,並沒有壓進去,剛跪上去的時候疼過,現在已經沒感覺了,對左屏這種習武之人來說,完全是家常便飯。

穆嬌根本不信,憤憤道:“你彆替他說話了,師兄對自己狠對彆人也狠,這些年來傳聞不斷,我不是沒聽過,他現在還計劃著做這種事,唉,他已經和小時候不一樣了。”

左屏突然停下腳步,硬邦邦地丟下一句話:“你自己去吧,我要回去上藥了。”

“誒,你什麼意思?”穆嬌不讓他走。

左屏深吸一口氣,看著她的眼睛隱隱發紅,語氣卻隱隱有些凶:“我都說了是我自己弄的,和九爺無關,在你的印象裡,九爺是什麼樣的人?你聽了彆人幾句話就說他變了,甚至都沒有去了解過事情究竟如何,如今天下這局勢,你可知九爺籌謀了多久,你不信他沒關係,破壞他的計劃也沒關係,但你實在不應該去詆毀他。”

左屏說完就回了房間,留下穆嬌一個人,她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沉默的去找掌櫃開房。

*

裴折從品香樓裡出來,直奔淮水而去,他心神不寧,一路上都在想剛才的事,品香樓掌櫃說今日並沒有見過左屏,金陵九也沒在品香樓吃飯。

如果不是去了品香樓,那左屏又是去準備什麼了?是金陵九親口說的,在品香樓備下薄酒,他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其實仔細想來,金陵九今日確實不太對勁,從出現在衙門開始,還有那場邀約,當時不覺得,現在越想越有問題。

林驚空等人早就到了,就等裴折了。

“裴大人你可算來了,我們都問完了,沒有錢正去看病的記錄,你那邊怎麼樣了?”林驚空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嘿,裴大人,回神了。”

裴折往後退了一步:“乾什麼?”

林驚空樂了,攤攤手:“你還問我乾什麼,我剛說的你聽見了嗎,我們這邊沒有問了,錢正沒去看過病,你那邊呢?”

裴折:“我這邊也沒有,所以錢正一直在撒謊,抓人吧。”

林驚空點點頭,轉頭對官兵吩咐了下,讓他們去通知盯梢錢正的官兵。

裴折叮囑道:“趕快去,儘快把人抓回衙門,先關著,等我親自去審。”

事情都處理完了,回衙門的路上,林驚空又想起金陵九那事:“快到飯點了,裴大人餓不餓,我請你去吃飯,品香樓行嗎?”

裴折聞言瞥了他一眼:“不去。”

錢正的事使林驚空看到了希望,估摸著孫六的案子要不了多久就能結了,之前金陵九說有查到關於知府大人案子的線索,裴折和金陵九關係何等親密,有這兩尊大神在,破案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思及此,林驚空對裴折的容忍度又拔高了不少,頗有些討好道:“再不濟隨你挑,想吃哪家咱們就去哪家,帶上那狗崽子……咳咳,帶上雲無恙也行,我請客。”

經他一提,裴折這才想起,雲無恙和鐘離昧還在統領府等著他:“不挑了,回統領府。”

自上元夜之後,除了還錢,這是鐘離昧第一次主動找他,他在知府府邸的時候就覺得鐘離昧身上有問題,一直沒倒出空來查,現在鐘離昧找上門了,正好,他也有事要問。

拗不過他,林驚空跟裴折一塊回了統領府,離開前告訴跟著的官兵,讓他們回衙門說一聲,今天中午吃點好的,都記他賬上。

對於這幫弟兄,林驚空向來不虧待,否則統領軍上下那麼多人,不會因為他跟皇後沾親帶故就心悅誠服,唯他馬首是瞻。

裴折看在眼裡,暗暗歎了口氣,要是林驚空對淮州城百姓能有這般,不,有這一半,百姓們也不會提起他就膽戰心驚。

不過歸根究底,淮州城的狀況也不是林驚空一人就能改變的,裴折在心裡思索著,等知府大人的案子結了,他就往京城遞折子彙報情況,到時候將淮州城的狀況提一提,看能不能舉薦他知曉心性的官員來此上任。

淮州城的百姓再經不起折騰了。

兩人回到統領府一瞧,鐘離昧果不其然還在,就是臉色不太好。

林驚空讓廚房準備得豐盛些,帶著三人去了書房。

鐘離昧有事要找裴折,裴折也想問他一些事,思忖過後,道:“鐘離先生,不知找我有什麼事?”

之前鐘離昧還會反駁他的稱呼,現在已經不管了,不知是懶得計較了還是已經接受了。

鐘離昧從袖子裡拿出一封信,放到桌上:“知府大人遇害後,我想了很多,這是我特意整理的,所有和知府大人有利害關係的人都在上麵,希望能幫上一點忙。”

裴折拿起來,草草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整理得挺齊全。”

林驚空好奇不已:“給我看看。”

鐘離昧臉一僵,看著裴折的目光中帶著一絲哀求,整理得確實很齊全,林驚空的大名赫然在上,一打眼就能看到。

裴折把手往回一抽:“沒什麼好看的。”

林驚空:“……”沒什麼好看的,你還看得那麼來勁。

雲無恙站在裴折身後,瞥到“林驚空”三個字,差點笑出聲來,隨即向林驚空拋去了同情的眼神。

林驚空:“?”

裴折往下看去,視線在最後一個名字上停住,臉色沉下來:“這上麵的人都和知府大人有利害關係?”

用的是市麵上畫了線的紙,紙上沒有空餘位置了,最後一個名字寫在線外,格外顯眼,力透紙背,裴折覺得這幾個字寫得比其他的名字都好看,赫然是“金陵九”三個字。

鐘離昧頷首。

裴折臉色不明,突然把紙往桌上一扔:“金陵九和知府大人有什麼關係?”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紙恰好落在林驚空麵前,他拿起紙一看,臉瞬間就黑了:“老子和知府大人有什麼關係?!”

此時他哪能還不明白,為什麼雲無恙會用那種眼神看著他。

雲無恙忍不住插嘴:“老相好的關係。”

林驚空:“……”

沒管他倆,裴折一直盯著鐘離昧,又問了一遍:“鐘離先生倒是說說,金陵九和知府大人有什麼利害關係?”

林驚空後知後覺,打量著裴折,總覺得他心情不怎麼好,就跟昨晚上一樣。

鐘離昧眼觀鼻鼻觀心:“上元節之前,知府大人曾和金陵九通過信,具體說的是什麼事,草民不知,隻知道知府大人有邀請金陵九來淮州城做客,而上元節的時候,金陵九來了。”

裴折想起之前他質問過金陵九,對方說是有事在身,對於知府大人的邀請,隻是個順水人情。

氣氛怪怪的,尤其是裴折,不知道在想什麼,林驚空把紙拍在桌上,清了清喉嚨:“我這和知府大人沒什麼關係的人都被記上了,九公子恐怕也是捕風捉影。”

鐘離昧沒作聲。

裴折揉了揉眉心,將話題挑開:“鐘離先生了解知府大人,可知曉他府上的事?”

鐘離昧:“妾室?”

知府大人納了八房小妾,小妾們個個貌美如花,知府大人娶她們其中大半人的手段都不光彩。

裴折:“也算吧,你知不知道在知府大人府上,誰和他關係最不好?”

鐘離昧蹙了眉:“府上的人都不敢得罪他,沒有關係好不好一說。”

這是實話,寄人籬下,小命都捏在知府大人手裡,誰敢不順著他?

林驚空咂咂嘴:“知府大人那招仇恨的性格,肯定得罪了不少人,你就說說誰被他害得最慘,誰看上去想宰了他。”

鐘離昧想了下,回道:“知府夫人吧,他們夫妻感情不太好。”

雲無恙嘖嘖出聲:“可不感情不太好,死了都不想看見他的屍體。”

裴折突然問道:“那府上誰和知府大人感情最好,有沒有知府大人動不動就提起,想著念著的人?”

鐘離昧:“也有一個,小妾田七。”

廚房做好了飯,林驚空留鐘離昧一起,鐘離昧拒絕不成,隻得隨著他們落座。

菜色豐盛,擺了滿滿一大桌子,除了昨晚上宴請金陵九的“便飯”,這是裴折入住統領府以來吃的最好的一頓。

雲無恙暗自咋舌,林驚空不在,和林驚空在,這菜色差的不是一點半點,他不知道這是林驚空為了討好裴折,特意吩咐廚房做的,隻當是林驚空鋪張浪費。

“果然驕奢淫逸,活該斷子絕孫!”

裴折睨他:“你嘀嘀咕咕什麼呢?”

雲無恙搖搖頭,哼了聲:“沒什麼,說這菜好吃,廚子真厲害,怎麼屈就在這兒了呢?”

聽了一耳朵的林驚空:“……”屈就你大爺!個死狗崽子,吃我家大米心裡還沒點數,煩死了!案子一破就把你倆趕出去!

吃得差不多了,林驚空狀似無意道:“裴大人和九公子關係好,什麼時候約一下,九公子不是說他有關於知府大人一案的線索嗎,正好可以問一問。”

雲無恙想起早上聽信林驚空的話,被裴折威脅的事,撇撇嘴,嗆道:“你怎麼不自己去問?”

林驚空氣得牙癢癢,特彆想揪著雲無恙的脖領子,把他扔院子裡的池塘裡:“你吃你的飯,小孩子多吃點才能長高,彆摻和大人的事。”

雲無恙再次因身高被中傷,義憤填膺,想把自己的筷子摔到林驚空那張欠揍的臉上,不服輸道:“也沒見得你多高!”

“嗬。”林驚空樂了,抱著胳膊打量了一下雲無恙,幸災樂禍地笑了下,“好好好,我不高,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你能不能長到我這麼高。”

雲無恙:“……”

林驚空身高將近一米九,雲無恙想長到他那麼高,還真有點困難,再過幾年也困難。

雲無恙說不出話來,林驚空第一次噎住了狗崽子,心情頗好,忍不住開始嘚瑟:“沒問題,不著急哈,再給你幾年,你加油,等到你不長了的時候,咱們再來討論身高的事,林哥等著你。”

雲無恙快被氣昏頭了,脫口而出:“你算什麼哥,你個老頭子,叫叔叔還差不多!”

林驚空無所謂地聳聳肩:“林叔也行,我不介意。”

雲無恙:“……”淦!我介意!

裴折被他倆吵得頭疼,一把將筷子撂下,看著林驚空,勾了勾唇:“想讓我去問金陵九?你覺得他會告訴我嗎?”

有戲!林驚空眼睛一亮:“這還用說嗎,淮州城誰不知道裴大人你和金陵九關係好,他今兒不還邀你一起喝酒嗎,你要問了,他肯定會告訴你,再說你們不是都一起——”

裴折瞬間斂了笑,麵無表情地打斷他的話:“傻子,我們沒一起睡。”

作者有話要說:

穆嬌會慢慢成長改變的,信我,嬌嬌超好!

鋪墊一哈,裴郎和小九兒快要硬碰硬了,劃重點,硬碰硬。

【無責任小劇場】

1

現在的林驚空:狗崽子好煩啊!

後來的林驚空:寶~看看我~

2

現在的林驚空:林叔也行,我不介意。

後來的林驚空:淦,叫什麼叔,你是不是嫌我老?你一定是嫌我老!你今兒不叫我哥哥是收不了場的。

第32章

自從飯桌上裴折說出那句話後,林驚空整個人就渾渾噩噩的,吃完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飯桌的。

對此,雲無恙心中頗為疑惑:“公子,你沒和金陵九睡覺,他傷的哪門子心啊?”

裴折正想著事情,聞言隨口道:“傷心他老相好沒著落吧。”

雲無恙:“?”

問過鐘離昧之後,裴折對知府大人的案子有了點數,估摸著再查查就能有眉目了,心情不錯,沒拖,當天下午就去了衙門,審問錢正。

錢正的事已經不僅僅關乎孫六的案子了,裴折幾乎可以篤定,金陵九上午莫名來那一出,必定和此事有關係,他得趕緊去了解一下,看看是哪種關係。

裴折倒沒想過金陵九和孫六的案子有關,正如之前兩人喝茶時所說,金陵九有金陵九的驕傲,就算要殺人,也斷然不會留下這麼多的紕漏,所以他更傾向於金陵九也對殺死孫六的人感興趣。

鼎鼎大名金陵九,對名不見經傳的孫六的死如此上心,裴折很難不好奇其中的緣由,畢竟他現在對與金陵九相關的事都很好奇。

這次去衙門照舊沒帶著雲無恙,裴折囑咐他送鐘離昧回家,鐘離昧今日如此配合,裴折總覺得不太對勁,但他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隻能暫且關注著。

鐘離昧整理的那封信被林驚空拿走了,雖然林統領對上麵出現自己的名字略有不滿,但沒有否認其上大部分人,他與知府大人的關係不遠不近,同在淮州官場上,對一些事也有所耳聞,知道鐘離昧整理得沒有太大偏駁。

暫且收著,誰知道日後會不會用得上,要是鐘離昧能夠配合,上頭不少人和知府大人之間的勾當就會成為威脅他們的利器,林驚空雖然沒興趣動什麼歪心思,但他也不舍得丟掉這麼個籌碼。

統領軍將錢正帶回了衙門,期間沒說一句話,直接將人關進了大牢,任憑錢正怎麼叫嚷都不搭理,看守大牢的人這種事見多了,隔著牢門勸道:“省省力氣吧,往後日子還長著呢,有的你受。”

錢正一聽這話,瞬間慌了神,頹然地蹲在牢房角落。

於是裴折到牢裡審人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蔫頭耷腦的錢正,一看見他,錢正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立馬激動起來:“大人,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我什麼都沒做啊,大人!”

這年頭犯人都愛喊“我是冤枉的”,越是心裡慌亂的越愛這樣,即使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被抓進來的,但喊了那句話,就好像能夠暫緩心裡的緊張似的。

裴折不動聲色地坐下:“怎麼冤枉你了?”

果不其然,錢正卡了殼。

裴折:“不是說你是冤枉的嗎,哪裡冤枉了你,把事情都說出來,我們才好替你伸冤,要是不說,那就按規矩處置吧。”

錢正愣了兩秒,支支吾吾道:“我,我……”

他“我”了半天沒個所以然,裴折不耐煩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還不想說?給了你坦白的機會,你不珍惜,還把本官當傻子糊弄,好,來人,把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

審問之前,裴折特地讓衙門的人都出去了,挑了兩個看上去最凶神惡煞的統領軍官兵,跟他一起進了牢房。此時兩人一聽到他的命令,立馬上前,一人一邊將錢正抬了起來,錢正下意識掙紮了兩下,官兵臉一沉,斥道:“老實點!”

五十大板,打完了半條命就沒了,錢正嚇得一哆嗦,偷偷去看裴折,卻見裴折根本不睬他,終於明白過來,這位看上去溫溫和和的官爺根本不像表現出來那般無害。

官兵帶著錢正離開審訊室,往行罰的方向走,眼看著離裴折越來越遠,錢正心中一緊,想起他剛才說的話,忙不迭喊道:“大人,我說,我都說,我之前騙了大人,我根本沒看見鬼,是我說謊了,我害怕,我說謊了……”

裴折喊了聲“回來”,官兵立馬掉頭,將錢正帶回審問的房間。

他倆對大牢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去哪裡打板子,剛才是隨便挑了個方向走的,要是裴折不喊停,都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了。

裴折指了指凳子,官兵會意,將錢正按在上麵。

因為錢正並沒有觸犯律法,裴折也沒讓人給他上鎖拷,審問的時候可以用點小手段,但不合規矩的事,裴折是決計不願意做的,這一點上,他和朝中很多人看法不同。

裴折抬了抬下巴:“說吧,怎麼回事?”

錢正低著頭,將事情和盤托出:“上元節的夜裡,我沿街去打更,因為白天喝了點酒,在路過淮水旁的時候,突然一陣尿意傳來,想解手,那時候時間緊,我懶得來回奔波,就準備在河岸旁邊的樹下解決一下。”

裴折的臉色一言難儘,雖說他能夠理解這種做法,但心裡實在膈應得慌,看來以後得繞著淮水邊的樹走了。

錢正:“我解決完後,正準備走,突然看到兩個人從橋上過來,他們蒙著頭,手上抬著什麼東西,在橋上站著不動,像是要把那東西往河裡扔,不知道最後怎麼了,扔一半又不扔了,把那東西拽了回去。我站的地方和橋上有一段距離,不近不遠,淩晨裡安靜,隱隱約約能聽到他們在說什麼,一言半語的,聽得我提心吊膽,更不敢弄出動靜來。”

裴折心中微動:“他們說了什麼?你看沒看到他們長什麼樣子?”

錢正:“都蒙著臉,看不清什麼樣子,穿著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身黑,沒什麼特彆的。其中一個人抱怨,說太沉了,另一個勸了他幾句,說什麼差不多行了,趕緊送過去,然後好好洗個澡,大過節抬死人,太晦氣了。”

“我聽著‘死人’兩個字,仔細瞧了瞧,那倆人抬著的好像真的是個人,我嚇破了膽,貓在樹後麵,一直等他們走遠了才敢出來,借著沿岸花燈的光,我看見橋麵上有一小灘紅色的東西,聞了聞,是血。”

上元夜,確實遍地花燈,城中最熱鬨的地方跟白晝似的。

裴折狐疑地看著他:“那天晚上花燈遍地都是,尤其是淮水邊,你躲在樹下,沒有被發現?”

提到這個,錢正語氣中不乏慶幸:“我運氣好,站的那棵樹上沒有掛花燈,樹下就是河岸橋堤,有不少腳印,可能是打從這兒走的人見花燈好看,給拿走了。”

聽到這裡,裴折突然變了變臉色,上元節那天,他也從岸邊順走了一隻花燈,真要是同一盞,那有夠巧的。

錢正垂著眼皮,掐著自己右手的虎口:“一想到那兩人抬著的可能是屍體,我就害怕,打更的時候魂不守舍,漏了一更。我安慰自己可能猜錯了,誰知道第二天下午消息就傳開了,說是統領大人府上發現了一具屍體,我瞬間就想到了晚上看到的事,時間都能對得上。”

裴折心下了然,差不多清楚是怎麼回事了,錢正看到的屍體應當就是孫六無疑,殺人凶手正在處理孫六的屍體,將之運送到林驚空府上。

“當時為什麼不報官?”裴折問道。

錢正一臉苦笑:“大人,不是我不想報官,是我不敢報官,那兩個蒙麵人一看就是狠角色,咱們淮州城的衙門你也知道,唉,我怕死,我真的怕死,我怕自己報了官,衙門什麼都沒還查出來,我先交了小命。”

裴折不讚同地看著他:“所以你就在家裝病?準備裝到什麼時候?裝一輩子?”

錢正頹然地抹了把臉:“我也沒辦法,大人,我不想死啊!聽那兩個人的口音不像是淮州城本地的,可能是來夜宴遊玩的,我就尋思著,先裝著吧,等過了這段時間,風頭都過去了,我再繼續上工。大人,我真不是故意不上報的,我不想死,我害怕……”

不是本地口音?裴折眯了眯眼。

錢正的選擇沒什麼好指摘的,歸根究底他也沒做什麼壞事,因為怕死而隱瞞不報,站在官府的立場上,的確會生氣上火,但站在個人的角度上,裴折能夠理解。

怕死,人之常情。

問完了孫六的案子,就輪到另一件事了,裴折拍了拍桌子,將沉浸在自己情緒中的錢正叫醒:“上午我們去你家中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實話,還編出什麼見了鬼的故事,是不是有人指使你,故意要你這麼說的?”

錢正一個勁兒地搖頭:“沒有,大人,沒人指使我,誰能指使我這個啊,除了您,這事我就沒對彆人提過。”

裴折:“那你為什麼不說實話?”

“我不敢啊!”錢正兩隻手交握這種一起,激動道,“我在家一直沒敢出去,官府的人就找上門來了,大人,要是你,你怕不怕?我怕我交代了,官府大張旗鼓的一查,鬨得滿城沸沸揚揚,那下一個上門來找我的就是那兩個人了,畢竟我也不知道是官府查出凶手是誰後能不能抓到他。”

裴折暗自歎了口氣,按正常人的思維,官府找上門了,好好協助官府破了案子,抓住凶手,但錢正的擔憂不無道理,淮州城的官府,真的做不到讓百姓安心交付。

錢正咬死了沒見過彆人,裴折也不能屈打成招,況且和左屏見麵這事又不觸犯律法,他也沒屈打成招的前提。

吩咐官兵將錢正送回牢裡,眼下案子還沒結,凶手也沒抓到,錢正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待在牢裡反而更安全。

在牢裡待了挺長時間,裴折覺得自己都快被醃入味了,這幾天淨往不乾不淨的地方跑了,不是垃圾場就是牢房,他尋摸著趕緊破了案,去放放風。

*

林驚空在府裡頹廢了一陣子,突然又想開了,即使沒睡在一起,那裴折和金陵九的關係顯然也不一般,他可是還記著昨晚上裴折是怎麼警告自己的,想通以後,他興衝衝的就來了衙門。

林統領這回聰明了一次,腦子轉過彎來了,不止是他一個人想趕緊破案,裴折也想啊,要說金陵九那邊有線索,他著急,裴折肯定也著急,麵上沒表現出來罷了。

想要讓裴折去問線索,現在隻缺一個契機:如何把裴折和金陵九弄到一處去。

這倆人待一塊了,還愁他們不聊關於案子的事嗎?他們除了案子還有什麼可聊的?!

去衙門的路上,林驚空就在想這事,想著怎麼造一個契機,一直想到了衙門,也沒想出合適的法子。

他在通向牢房的路上遇到了裴折,路邊有一小片地方用木柵欄圍了起來,是衙門的人辟出來種菜的,裴折正站在那旁邊,瞅著裡頭乾乾巴巴的菜葉子。

林驚空聽官兵說裴折審了錢正,隨口提道:“問出些什麼了嗎?”

裴折伸了個懶腰:“兩個人將孫六抬到你府上的,這兩人不是本地口音,但都蒙著臉,不知道相貌如何。”

林驚空擰了擰眉:“除了口音,也沒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裴折不置可否。

兩人一道往外走,裴折邊走邊扯著自己的袖子,低頭聞了聞。

林驚空瞧他這動作好玩,笑道:“這聞什麼呢?”

“聞聞身上什麼味兒。”裴折放下袖子,解釋道,“朝裡相熟的朋友三天兩頭跑詔獄,以前說牢房裡有味兒,待久了會沾上,我這幾天天天往牢房裡跑,聞聞自己有沒有沾上什麼味兒。”

林驚空聽得發笑,剛要說什麼,突然心神一動,他想到合適的契機了。

林家家底殷厚,林驚空在淮州城外還有一處房產,那一處地段好,修了個大宅子,依山傍水,裡頭還有從山上引下來的溫泉,天氣冷的時候泡一泡可舒服。

宅子離統領軍訓練的場地不遠,以往冬天林驚空都是住那邊的,年前就叫人去打掃了,過個上元節碰到這一係列糟心事,就沒倒出空去宅子裡住,宅子裡東西都齊全。

林驚空打量了一下裴折:“裴大人身上是有股說不清的味兒。”

裴折心中悚然一驚,他那話帶了幾分玩笑意思,不當真的,現下聽林驚空這麼一說,瞬間覺得渾身不對勁起來,自己似乎也聞到了極輕的腐爛發黴的氣息。

眼看著身旁的人渾身不自在起來,林驚空心中一喜,狀似隨意道:“聽說溫泉能夠活血化瘀,祛除異味,我在城外正好有座宅子,離得很近,裴大人要不要去泡一泡?”

溫泉?裴折眼睛一亮,這不是打著瞌睡就來了枕頭嗎!

作者有話要說:

不止來了枕頭,還來了你相好(狗頭)

林統領:當之無愧的第一助攻。

本章小九兒活在小探花心裡,下章硬碰硬,沒錯,是你們想的那個硬碰硬,溫泉pl那啥ay。

第33章

林驚空的宅子離淮州城不遠,騎馬隻需一刻鐘,裴折心中微動,想回去收拾一下東西,帶著雲無恙一同前往。

帶著狗崽子?林驚空瞬間不開心了,他不想讓狗崽子去他地盤,就算裴折,也是他為了破案才容忍的:“裴大人也就過去泡一泡,沒必要帶太多東西,宅子裡什麼都不缺,不用回府收拾了,我讓人給你牽匹馬,你速去速回就成。”

眼下案子繁忙,裴折覺得林驚空可能是怕他浪費太多時間,不無道理:“那行,就麻煩林統領了。”

林驚空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讓官兵回統領軍中把他的汗血寶馬牽過來,這馬駝兩個人都不成問題:“最近查案辛苦了,裴大人好好泡泡,放鬆放鬆,我已經讓人在宅子裡備下菜肴薄酒,你休息好了直接回統領府就行。”

裴折:“?”剛才不是還說什麼速去速回的嗎?

林驚空說完就跑了,裴折連問都沒辦法問,他站在馬旁邊,遲疑了下,又聞了聞自己的衣服,該不會是味道太大把林驚空熏跑了吧?裴折暗暗打定主意,等下要好好泡一泡。

這邊裴折剛騎馬往城外去,那邊林驚空就收拾行裝往金陵九下榻的客棧去,路上經過品香樓,他估摸著時間尚早,就在樓裡吃了頓點心。

蟹粉小籠包,一籠四個,再加半份蝦餃,剛出鍋的,鮮香味美,尤其是蝦餃,皮很薄,晶瑩剔透,能看到裡頭橘紅色的整段蝦肉。

林驚空一口一個蝦餃,配上醋料,吃得唇齒留香,結賬時,叫掌櫃的多做兩份蝦餃,和著其他酒菜,傍晚時分一塊送到城外的宅子裡。

等下要去請人,多少得備點吃食做做樣子,不是為了裴折,純粹是為了金陵九,他想了下,又把加的酒去掉了,喝醉了可怎麼談案子。

到了客棧,先見到的是左屏,左屏身邊還站著一個人,身量挺拔,林驚空心下好奇,多打量了兩眼。

穆嬌在屋子裡坐了一下午,自知理虧,找左屏認錯去了,她從小就是風風火火的個性,敢愛敢恨,知道錯了絕不會因為麵子不肯承認,為人大方又坦蕩。

兩人在二樓樓梯口站著,左手邊就是穆嬌的房間,對麵是左屏,她聽見左屏出了門,立馬跟著出來了。

“此事是我不對,我當時腦袋一熱,就口無遮攔了,我要是真覺得師兄不好,又怎麼會來保護他,如果我不願,就是我爹也說不動我的,你快彆生氣了,叫上師兄,咱們一起出去吃個飯,我給他好好道個歉。”她說著,又停頓了一下,“不過我的想法還是不會改變的,我不樂意見師兄那樣,你應該知道,師兄身體不好,如此操勞隻會使他是情況越來越重,我沒你們那些大仁大義的胸懷,我並非不想讓師兄得償所願,隻是與他如意相比,我更希望他能好好的。”

左屏安靜地聽她說完,歎了口氣:“我也有錯,話說得太重了些。”

他能理解穆嬌的想法,都是為金陵九著想,不能說穆嬌的堅持是錯的,他在意的僅僅是穆嬌口無遮攔說的幾句話罷了。

林驚空站在一樓,朝左屏招了招手:“你家九爺在不在?”

左屏:“在的,林統領有什麼事嗎?”

林驚空沒答,循著樓梯上來,隔得遠看不清楚,走近了才發現,左屏身邊這人是個女兒家,他愣了兩秒,目光將穆嬌打量了個遍:“這位是?”

左屏微擰了擰眉,心裡升起一股煩躁的情緒。

穆嬌瞧了林驚空一眼,愛答不理道:“穆嬌,和左屏一樣,來保護金陵九的。”

林驚空揚了揚眉,若真和左屏一樣,哪裡會直呼金陵九大名?

這人和金陵九什麼關係,林驚空並不好奇,他略微點了點頭,表明來意:“九公子現在方便否?我來替裴大人傳個信,邀九公子城外一聚。”

左屏沒表現出任何情緒,請林驚空稍等,回身去告知金陵九。

金陵九中午歇了一會兒,此時正在房間裡寫什麼東西,聽見規律的敲門聲,頭也沒抬:“進。”

跟在金陵九身邊的人都經過培訓,大到待客禮數,小到敲門遞茶,其中都有規矩。

左屏將林驚空的來意說了一下,金陵九抬起頭:“他是這麼說的?”

“對,說是裴大人邀您城外一聚。”左屏回道。

金陵九眼底閃過一絲驚疑,許久未落筆,飽蘸墨汁的筆尖觸在宣紙上,暈開一大片痕跡,這副差點完成的字,算是毀了。

“裴折葫蘆裡這是賣的什麼藥?”字毀了,他索性丟開筆,“上午知道了品香樓的事,下午就約我城外一聚,我原以為依咱們探花郎的性子,不會這麼心急,此番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左屏微低頭:“九爺,您要去嗎?”

金陵九洗了洗手,換上外衣:“去,怎麼不去?”

左屏:“會不會有危險?”

“如果是裴折相邀,那就不會,他如果要拿我,也該是正大光明的,不會私下動手。”金陵九微哂,比喉間哼出一聲笑,“況且他現在根本拿我沒辦法,區區一個錢正算什麼。”

前幾天百姓圍在客棧門口,金陵九曾失態過,一想到剛才穆嬌說的話,左屏的心又提了起來,躬身道:“九爺如果要去,請允許屬下與穆嬌陪同。”

金陵九想了下,同意了:“你們暗中隨行,沒有我的命令,不要打草驚蛇。”

金陵九和左屏從屋裡出來時,林驚空正在和穆嬌說話,兩人看上去相談甚歡。

左屏瞳孔一縮,驟然握緊了拳頭。

金陵九挑了挑眉,他深知穆嬌是什麼性子,有些好奇林驚空是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和她打成一片的。

“師兄!”穆嬌招呼他。

林驚空微笑道:“九公子。”

金陵九略一頷首,穆嬌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要跟在他身邊,是故他沒有讓穆嬌隱瞞身份。

“聽左屏說,林統領有事找我?”

林驚空倚在樓梯扶手上,大方道:“裴大人邀九公子一聚,說是要和你討論一下案子,地點就在我城外那座宅子裡,裴大人先去準備了,托我來告訴九公子一聲。”

他不放心,特意強調了一下是為了案子。

金陵九沉吟片刻,笑了:“有勞林統領,傳信這種小事,怎麼還讓您親自來?”

林驚空表情一僵,打著哈哈:“這不是順路嗎,九公子趕緊過去吧,菜肴都準備好了。”

金陵九心下了然,沒繼續問,在林驚空殷切的目光注視下坐上馬車,往城外去。

待林驚空走後,左屏便與穆嬌一起施展輕功,遠遠的綴在馬車後麵。

穆嬌:“裴大人就是和師兄傳了流言的那位?”

左屏“嗯”了聲:“你和林驚空聊什麼了?”

“他看我的袖刀新奇,問了兩句,隨便聊了點關於暗器的事。”穆嬌反手向上,掌心放著一把極薄的刀刃,“我原以為這人沒什麼可取之處,現下看來,是我狹隘了。”

兩人說話的工夫,馬車就出了城,車夫是林驚空找的,直接到宅院門口才停下。

宅子裡的下人早就得到了消息,見馬車到了,立馬打開門,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等候。

金陵九從車上下來,不動聲色地環視四周,他背著手往大門去,身後的手輕輕搖了搖,左屏與穆嬌會意,在宅院旁邊不遠處停下。

“公子裡麵請。”

下人帶著金陵九往宅院裡麵走,穿過小路,看到一片曲折的回廊,回廊儘頭是一扇木門,左右兩邊各有一扇圍牆,初春尚未完全回暖,回廊兩側本是花園,現下隻剩枯草,唯獨其中兩棵梅樹,花苞豔紅,泄出一片生機。

金陵九鼻尖輕動:“此處有溫泉?”

越往裡走,周圍的空氣越暖,其中夾雜著一絲淡淡的硫磺味。

下人回道:“是的,這溫泉是從山上引下來的,公子隨我來,東西已經準備好了。”

不難猜出,要去的地方就是溫泉,金陵九眉心微蹙,裴折這是何意?

穿過小小的木門,裡麵豁然開朗,下人送金陵九進了門就離開了,有丫鬟早在此處等候,聽見聲音便拿著浴衣走上前:“公子,奴家為您更衣。”

丫鬟臉色一片緋紅,看著金陵九的目光有些怔愣,這位公子也好生俊美,甚至比之前那位還要俊上幾分,叫人不敢多看,她回過神來,連忙又低下頭。

金陵九看著走近的人,擰緊了眉頭,向旁邊一側身:“不必,把衣服放下,我自己來。”

他聲音冷,麵色更涼,目光銳利,丫鬟不敢違逆,下意識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金陵九拿起浴衣,手指一撚,感覺到粗糙的觸感,又嫌棄地扔下:“裴折在裡麵?”

丫鬟反應了兩秒才明白他說的是誰,點點頭:“那位公子一早就進去了。”

屋子裡生著暖爐,放在矮桌上,旁邊是放衣服的木架,一道雕花梨木的屏風防置在正中央,將房間隔成兩部分,被擋住的那邊,用水車引了溫泉水過來,進入溫泉前之前,要先用溫泉水淋身。

房間處在回廊與溫泉中間,另一麵大開著,光從那邊透過來,微明。

金陵九解開外袍,將之掛在木架上,他回身時看到丫鬟局促地低著頭,不由吩咐道:“你出去吧。”

丫鬟一驚:“公子,是奴家伺候得不好嗎?”

金陵九的手覆在衣帶上,淡聲道:“我不習慣外人伺候。”

等到屋子裡沒有旁人,金陵九才拉開衣帶,脫到隻著貼身的裡衣才停下,抬腳往另一方向走去。

此時天色稍暗,一眼望去儘是灰蒙蒙的。

溫泉是露天的,距離屋子有一段距離,池子很大,乳白色的熱氣熏蒸著,霧氣繚繞,使人恍入仙境。隱隱能聽到水聲,看不分明,隻看到一道身影隱沒在層層疊疊的霧氣之後,幾乎要與之融為一體。

路是光滑的石子鋪就的,赤著腳踩在上麵沒有聲音,略有些硬,金陵九加快了步伐,穿過繚繞的霧氣,身上的衣衫淋身時被浸濕,貼在皮膚上,將他挺拔勁瘦的身形勾勒出來,隱隱能看到緊繃的肌理。

水聲嘩動之處,裴折倚靠在池壁上,溫熱的泉水將他全身包裹起來,舒服得他喟歎出聲。

這座宅子很大,他進來後四處打量了一圈,修葺得雖稱不上華麗奢靡,但也十分精致了,不得不說,林驚空著實是個會享受的人。

思及此,裴折暗暗撇了撇嘴:“劫富濟貧就該從這樣的人身上下手。”

“是嗎?”

“那當然了!”裴折憤憤道。

過了兩秒,身後傳來一陣輕笑聲,很低。

裴折嚇了一跳,瞬間轉過身,手腕發力,向岸上劈出一掌:“什麼人?!”

這裡沒點燈,裴折本打算再泡一會兒就離開的,一時間竟沒發現有人過來,還藏頭露尾,意欲偷襲他!

揮出去的手被人握住,一股大力襲來,裴折被拉著向岸上撲去,他急忙用另一隻手撐在池子邊上,抬頭的動作正遇到對方彎下腰,裴折感覺到自己額頭撞上了細膩的布料,有些濕,像沾了水,很快就被體溫覆蓋了。

熱度透過布料傳遞過來,裴折渾身一震,眼角眉梢怒氣橫生,臉上一片冷意。

“你找——”

裴折張了張嘴,“死”字卡在喉嚨口。

兩人之間隔著很短的距離,偷襲的人低下頭,在昏暗的光線下,裴折看到了一張穠豔的臉,那張臉上有千萬種顏色,是他寤寐時得見的天光。

“金陵九?!”

手被鬆開,溫泉池裡響起一陣“嘩啦”聲,岸上的人入了水。

裴折活動著酸疼發麻的手腕,聽到身旁傳來的應答,帶著點戲謔:“嗯。”

裴折:“……”嗯個鬼嗯!

兩人之間隔著一臂的距離,金陵九穿著裡衣,往下沉了沉身子,讓水沒到他胸膛,他抬手解開束著的長發,將玉冠隨手丟在岸上:“裴大人,邀我來有什麼事?”

散落的長發鋪在溫泉水麵上,有幾縷被蕩開的水波推到了裴折身側,搔在他胳膊上,裴折忍不住縮了縮胳膊:“誰邀你了?”

剛見裴折那麼大反應,金陵九就知曉了其中緣由,此時揣著明白裝糊塗:“自然是裴郎你。”

裴折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回嗆道:“小九兒今日怎麼未喝酒就開始說胡話了?”

“林統領說,裴大人備下酒菜,邀我在城外一聚。”金陵九偏頭看他,視線下移,眯著的眸子裡多了幾分彆樣的色彩,“說是裴郎要與我討論知府大人的案子。”

裴折瞬間反應過來,在心中暗罵林驚空有病,轉眼間就掛上一絲笑:“多謝小九兒提醒,不然我都忘了這茬。”

言下之意,兩人心知肚明。

正僵持著,外麵傳來一道聲音:“公子,飯菜送到了,要給您拿進來嗎?”

明白自己被算計了,林驚空那廝連飯菜都準備好了,是打定主意要攛掇他去問金陵九關於知府大人一案的線索,裴折無可無不可,反正他本來就打算問的,借此機會將事情一並講開了也好。

於是他真誠問道:“你餓嗎?”

金陵九視線一頓,回以真誠:“餓。”

飯菜被允許拿進來,下人不敢亂看,將食盒放在溫泉邊上就離開了。

裴折泡了挺長時間的,手軟腳軟,早就餓了,如果不是金陵九來這麼一出,他現在已經坐在外麵的餐桌上了。

食盒上印著品香樓的字樣,裴折輕嗤了聲,算林驚空識相。

飯菜是剛送過來的,還熱乎著,幾道小菜,樣樣都精致,一拿出來,香氣就彌散開,將溫泉水的硫磺味蓋了下去。

裴折拆開筷子,遞了一雙給金陵九:“彆客氣。”

金陵九欲言又止,端看裴折伏在池子邊,竟毫不在意地吃起來,憋不住道:“這樣泡著吃東西對身體不好。”

裴折:“我餓。”

他咬著菜,聲音含糊,莫名讓金陵九想到“撒嬌”二字。

見勸不動,金陵九也不再多言,索性陪著他吃起來。

兩人把菜都吃完了,裴折將盤子往食盒裡一收,就不管了,讓林驚空算計他,就他這小暴脾氣,要不是確實餓了,直接就把菜倒到這池子裡了。

金陵九不是象征性地嘗幾筷子,以兩個大男人正常的飯量來說,飯菜的分量並不多,這就導致了裴折隻吃了個半飽。

裴折暗自歎了口氣,睨著金陵九:“吃飽了嗎?”

金陵九今日異常誠實:“沒有。”

裴折:“……”

裴折決定忽略他這句話:“俗話說得好,吃人嘴短,九公子,你不得報答報答我?”

湊在一塊吃飯,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些,金陵九動一動胳膊就能碰到裴折,他突然在水裡抓住裴折的手腕,深情款款地看著他:“以身相許如何?”

裴折:“……”

金陵九瞧他臉色突變,繃不住笑了,衝裴折眨了下眼,隨即鬆開手:“逗你的。”

裴折氣笑了,他從沒有被這樣調戲過,如何能忍?

“逗我?”裴折抓住他尚未撤離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同時站起身,另一隻手按在金陵九另一邊身側,將他堵在胸膛與池壁之間,“我不讓逗的,小九兒既然說了,那我就當真了。”

他比金陵九矮一些,此時金陵九坐在水裡,他站著,微微彎下腰,還比金陵九高一些。

俯視的角度讓裴折清楚地看到金陵九詫異的表情,剛才下人來送食盒,順便幫忙點上了燈,池子周圍燭燈忽閃,照著金陵九的眉眼明暗交錯,完全浸濕的衣服貼在他身上,透出裡麵被溫泉水泡得泛紅的皮膚。

裴折是換了浴衣進來的,泡了一會兒嫌浴衣貼在身上不舒服,就脫了下來,完全忘了這茬,現下看到金陵九才想起來,自己似乎什麼都沒穿。

腦海中冒出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眼睫一顫,鬆開金陵九就往後退去。

池底濕滑,裴折一不小心沒站穩,直接往後仰去,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出洋相的時候,一條有力的手臂纏上他腰間,攬著他的腰將他扶起。

金陵九輕笑了一聲:“不讓逗?”

兩人靠在一起,中間隔著金陵九的衣服,薄薄的一層布料,彼此身上的溫度已經被溫泉同化,不分高低。

裴折的手按在金陵九胸膛上,感受到掌心覆蓋的皮肉之下,一下接一下的有力跳動,他自己此時的心跳就不正常,因而也不知道金陵九心跳是快還是慢。

抬眼就能看到金陵九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裴折心裡突然湧上一股委屈,說不清道不明的,他推不開身前的人,隻能惡狠狠地瞪了金陵九一眼:“不讓!”

這話不知哪裡戳了金陵九的笑點,他忽而低下頭,抵在裴折的肩窩,悶聲笑個不停:“我原以為裴探花是是隻小刺蝟,現在看來,倒像一隻未斷奶的貓,故作凶狠亮爪子的時候最是可愛。”

“……”裴折的臉瞬間黑了,去你娘的小刺蝟,去你娘的奶貓,亮爪子個屁,我還看你可愛呢,你全家都可愛!

金陵九笑起來胸腔震動,傳到裴折身上,裴折被震得心尖一抖,按在金陵九胸口上的手指蜷了蜷。

兩人貼得極近,彼此身體的反應一清二楚,感受到水下抵著自己的東西,兩人麵麵相覷,臉色都有些尷尬。

這回裴折沒使幾分力就推開了他,兩人默默地分開一段距離,不作聲,將不該出現的反應壓下去。

“咳咳,那什麼你知道吧,泡溫泉氣血會湧動,這樣是正常情況。”裴折道。

金陵九附和:“我聽說過,是正常情況。”

兩人重複著正常情況,不知是說給對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沒人說話,氣氛有些怪異,直到下人過來:“品香樓說漏送了一樣東西,公子,我給你們送進來了?”

裴折巴不得有人能夠打破這份沉默,忙應道:“送進來吧,順便把另一個食盒拿走。”

裴折打開食盒看了看,兩碟蝦餃,皮薄餡足,鮮香味撲了一臉,他本是為了緩解尷尬,現在看著這蝦餃,禁不住心中微動:“金陵九,蝦餃吃不吃?”

金陵九沉默了一會兒,就在裴折以為他不會過來的時候,他動了:“吃。”

兩個食盒本應該是一塊送來的,故而就備了兩副筷子,蝦餃這盒裡沒放餐具,剛才那食盒也被下人拿走了。

裴折和金陵九對視一眼,後者輕聲問道:“用手抓?”

裴折不信邪的將食盒翻了兩遍,發現裡麵就兩碟蝦餃,以及一小碟醋料,除此之外沒其他的,他緩了口氣,哭笑不得地肯定金陵九的提議:“用手抓。”

沒彆的法子,隻能用手抓,金陵九愛潔,斷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當即背過身,不打算吃了。

裴折不拘小節,捏著蝦餃的邊塞進嘴裡,嚼了嚼,眼睛一亮:“好吃!”

他蘸上醋料,連著又吃了兩個。

金陵九忍不住問道:“真那麼好吃?”

裴折對蝦餃高度滿意:“好吃,你真不嘗嘗?”

金陵九也沒吃飽,他吃慣山珍海味,不饞蝦餃,但看裴折吃得這麼香,不禁有些意動,轉過身看了一眼又放棄了:“不了,你吃吧。”

他是斷然不可能伸手去抓蝦餃的,他寧可不吃!

裴折看著金陵九偏過頭,身上透露出似有若無的委屈,忍不住笑罵道:“用手拿能為難死你!”

金陵九哼了聲,表示認同,猝不及防間,一隻蝦餃送到了他嘴邊,蝦餃放了一會兒,已經不複剛出鍋的熱度,貼在唇上有些涼。

裴折眼底含著笑:“張嘴。”

金陵九下意識聽話,張開嘴,任由那微涼的蝦餃進入嘴裡,醋料在舌尖化開,激得舌根泛酸,泌出涎水,他嚼了兩下,感覺到蝦肉的鮮嫩味道在舌尖蔓延開。

裴折又投喂了金陵九兩隻蝦餃,金陵九垂著眼皮,吃得很香。

兩碟蝦餃很快就吃完了,剩最後一隻的時候,裴折蘸了蘸醋料,扔進了自己嘴裡。

搖曳的燭光下,金陵九看著他唇齒相合,幾秒後喉結一滾,將蝦餃咽了下去:“蘸著醋料是不是比較香?我想嘗嘗。”

裴折不明所以:“沒了,再說剛才不是給你蘸過了嗎?”

溫泉的水不會變涼,泡在裡麵一直是熱的,活血驅寒。

金陵九眉目間閃過一絲晦暗的情緒,盯著裴折因泡了太久而發紅的眼尾和嘴唇,還有鎖骨及以下顫動的兩處,啞聲重複道:“我想嘗一嘗。”

裴折心中一凜,似有所覺。

下一秒,金陵九俯身湊過來,壓在他唇上,舌尖撬開他唇齒,狠狠地搜刮了一通,像是要將殘留的蝦餃混合醋料的味道儘數嘗儘。

等到裴折反應過來的時候,唇齒間的侵入者已經離開了,金陵九拇指按了按他的下唇,評價道:“蘸過醋料,果然很香。”

裴折的臉瞬間燒紅,感覺到一股血湧上頭頂,心神大亂。

距離重新拉近,因為略有些另類的嘗東西行為,兩人之間的尷尬全都消失了,不止消失了,心理承受能力還提高了一個檔次。

裴折指尖勾著金陵九濕透的衣服,扯了扯,看著他因此而露出來的大片鎖骨,吹了個口哨:“小九兒真美。”

這是實話。

金陵九吃飽嘗足,懶懶地靠在池壁上,任由他施為,隻有一隻手扶在他腰間,未免裴折再腳滑摔倒:“比不得天下第一美男子。”

裴折讚同地點點頭:“雖然比不得,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時隔半月,金陵九再次見識到了裴折的自戀,依舊無言以對。

裴折好心地安慰道:“我們之間是不同類型的,我是十裡八鄉最俊俏的兒郎,而你是最美的。”

這也是實話。

裴折屬於俊秀一掛的,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他溫潤如玉,像春日的風,秋日的水,沒有威脅性;但金陵九不同,他屬於穠豔一掛的,眉目鋒利,極具衝擊力,不笑時似冷月,勾唇後若凍雪初融,隻要看過一眼,就再不會忘記。

金陵九:“……”謝謝,並沒有被安慰道。

身體卷土重來的反應在意料之中,或許是之前打過一次招呼,覺得稀鬆平常,這次沒有人選擇後退。

金陵九靠在池壁上,裴折往前一步,肩膀撞上他的,力道很大,發出一聲悶響。

“嘶,輕點。”金陵九眉頭微皺。

裴折悶笑,又用肩膀撞了他兩下:“不至於吧,九公子這般嬌貴?隻是撞你肩膀一下而已,換成其他的你豈不是要哭出來?”

金陵九掀起眼皮,濃黑的眸子裡閃過精光:“其他的?”

裴折:“打架唄,你可彆說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刺殺,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想要你命的人應該很多吧?”

金陵九似乎真的思索了一下:“不算太多,有很多人想,但他們沒那個膽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平靜,仿佛根本沒當一回事。

裴折沉默了一下,輕輕嘖了聲。

涉及到天下第一樓,這個話題不適合深入,裴折心裡清楚,因而並未作出太多反應,更何況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解決。

相貼的身體感受到了不屬於自己的熱度,以及不屬於自己的硬度,雖然不屬於,但是很相似,戳在彼此的身上。

又到了春天,動物們睡醒的季節。

有點硌人,裴折暗道。

他抓著金陵九的手,在手心撓了撓:“互相幫助?”

水下的動作看不真切,沒聽到金陵九的回答也不打緊,裴折自作主張地帶著金陵九的手往下,片刻後輕輕抖了下,調侃道:“希望這次用手拿能讓你不那麼為難。”

金陵九咬了咬牙:“……你也彆閒著。”

身上及心靈上舒爽不已,裴折懶洋洋地應了聲,開始投桃報李。

有些事情,自己做起來雖然已經很不錯了,但由彆人做起來,顯然更有一番滋味。

這個道理很好證明,比如現在,金陵九撚了撚指尖,衝裴折揚了揚眉,臉上儘是揶揄的笑意:“為難的時間不算長,還可以接受。”

裴折:“……”

感覺自尊受到了侮辱,裴折報複性地咬了金陵九一口,同時指尖微動,片刻後,他甩了甩手:“看來需要我動手的時間也不算長。”

金陵九:“……”

有些事情,由彆人做起來更有一番風味,但發掘新玩法之後,顯然感覺會更不一樣。

這個道理也很好證明,比如現在,裴折和金陵九的手交疊在一起,金陵九的衣服被扯得大開,掉到了臂彎上,兩人中無一物地貼在一起,抬頭時目光相觸,迸發出劈裡啪啦的火花,不消多時,手上就同時卸了力。

裴折:“……意外。”

金陵九:“……巧合。”

池子的水混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顯然不能再泡下去了,兩人先後上了岸。

金陵九脫下不像樣子的裡衣,大搖大擺地往屋裡走,裴折跟在他身後,含著笑問道:“小九兒,你怎麼不害羞了?”

更親密的事都一起做過了,簡單的坦誠相見罷了,有什麼可害羞的?

金陵九沒睬他,先進了屋子,等裴折到的時候,他已經穿上長褲了。

旁邊有乾淨的水,金陵九將裡衣丟在水裡,然後在矮桌前坐下,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裴折:“裴郎本錢不錯。”

裴折極為讚同:“確實。”

金陵九:“……”你他娘的就不會給點正常人的反應了。

金陵九已經穿上了褲子,看不到太多,裴折回憶了一下在水中的觸感,覺得金陵九應該是和自己差不多的,於是他真誠道:“小九兒本錢也可以。”

金陵九從鼻腔中哼出一聲,剛準備學著他大大方方說一句“當然”,就聽到裴折補充道:“就是比我差點。”

金陵九:“……”去死吧你!剛才就應該給你個“痛”快!

裴折穿上裡衣後,沒急著穿其他的衣服,走到矮桌另一邊坐下:“聊聊?”

廢了林驚空一池子水,換水不甚麻煩,案子的事不能不問,不然不好交代。

金陵九沒意見:“聊什麼?”

裴折曲指在桌上扣了扣,他在池子裡泡了太久,手指都泡皺了:“案子,知府大人的案子,你有什麼線索?”

生了暖爐,屋子裡不冷,金陵九赤著上身,身上還帶著剛才放縱過的情/欲味道,眉目間卻一片冷清:“線索自然是有的,不過裴大人若是想知道,總得拿點什麼東西來換吧。”

裴折聞言笑了聲,沒什麼溫度:“金陵九,你之前攔住我,要跟我喝酒,若不是想告訴我線索,又是為了什麼?”

金陵九:“當時是想,但我現在又不想告訴你了。”

“你怕是從來都沒想過吧。”裴折嗤道。

泡完溫泉之後需要補充水分,他們一直沒喝點水,金陵九下意識舔了舔唇:“裴大人何出此言?”

裴折放在桌上的手突然收回:“喝酒都會醉的小九兒,怎麼敢約人喝酒,就不怕自己的秘密都被挖出來嗎?”

金陵九臉色微變:“我有什麼秘密,裴郎不妨直說,你這一個啞謎接著一個,我可聽不明白你的意思。”

裴折忽然傾身向前,直視著他的眼睛:“還記得你喝醉的時候做了什麼嗎?”

他緊盯著金陵九,不錯過任何一絲情緒。

金陵九及不可查地擰了擰眉,眸底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我做了什麼?”

真的忘記了?裴折不知心裡是什麼感覺,有慶幸,也有失落,不過很快都被他拋之腦後了,他眼底閃過一絲精光,又壓近了些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唇在金陵九那雙冷淡的眼上碰了一下:“你做了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

四舍五入日萬了。

正經人不做正經事,大家都快,誰也彆嫌棄誰。[doge]

ps:泡溫泉不要吃東西,請原諒兩個餓了的崽。

第34章

暖爐裡不知加了什麼,有絲絲縷縷的香氣,很輕很淡,不像是專門的熏香,離得近才能聞到。

裴折動作太快,快到金陵九反應過來的時候,眼皮已經被燙得一顫,不屬於自己的熱度一直燙到血液裡,他呼吸一窒,沒辦法思考。

一觸即分,裴折稍微退開了些,看到金陵九的眼睫抖動,宛若一隻振翼的蝶,他舔了舔犬齒,忽然覺得渴。

“你做了這個。”他重複道,“你喝醉了撒酒瘋,硬要親我,我按不住你。”

說這話的過程中,裴折一直盯著金陵九,像行旅多時的人見到了水,又像野狗見了肉骨頭,目光垂涎又具有侵略性。

金陵九不和他對視,裴折的膽子又大了些,開始大肆編排:“我好心想送你回客棧,但你總不配合,撒著嬌要我親親你才聽話,我顧忌著你,怕傷了你,隻能從了。”

向來不知撒嬌為何物的金陵九心情複雜,語調微揚,帶著荒唐的疑問:“我硬要親你?還硬要你親我?還撒著嬌?”

裴折忍著笑,衝他眨了下眼:“沒錯。”

“……”

金陵九一直沒反駁,裴折憋出一肚子壞水,故意臊他:“我都沒想到,你醉了酒之後,會那麼嬌。”

這不算是假話,起碼在裴折眼裡,醉酒後的金陵九確實挺嬌。

“說起話來帶著鼻音,讓做什麼就做什麼,跟個小孩似的,不叫你‘小九兒’就耍性子。”裴折滿臉戲謔的笑意,拖長了調子揶揄道,“金嬌嬌。”

“……”

金嬌嬌沒有說話,金嬌嬌正在懷疑人生。

他深諳流言之道,三分真七分假混著說,能達到最好的效果,裴折這番話裡真假摻半,他本不該在意,但終究被那一點真的擾了心神,渾身不自在起來。

金陵九突然開始懷疑,為了在來往交鋒中占得上風,受裴折這一通蹬鼻子上臉的氣,到底劃不劃算。

裴折的視線順著金陵九的眉骨滑下,到鼻尖、嘴唇、鎖骨、胸膛,最後落在略微凸起的地方,溫泉的熱度散去,金陵九身上透出終年不見陽光的病態白,唯有那處異樣,殷紅似血,勾得人不由多看了兩眼。

他近乎色情的看法弄得金陵九渾身不自在,起身往木桶走去:“束發的玉冠落在溫泉旁邊了,裴探花可否為我取來?”

這要求有些過分,但金陵九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他覺得自己和裴折都該冷靜一下。

裴折欣然應許。

屋外沒有裡麵那麼悶,入夜之後有風,吹了風後頭腦清醒不少,裴折思索起剛才的所作所為,忍不住在心裡唾罵自己。

麵對歌妓稍微暴露一點的穿著,他都要垂首不觀,不欲多瞧,在看到金陵九的身體時,卻意外的沒有想移開視線的打算,反而有種想要得寸進尺的衝動。

委實孟浪了些啊。

“為什麼會這樣呢?”裴折歎了口氣。

“說好了隻是泡溫泉泡的,是正常反應,你多想些什麼勁?”裴折又歎了口氣。

“嘖,清醒點,世間哪兒有人能配得上你。”裴折再歎了口氣,歎完覺得違心,小聲補了一句,“實話實說,他長得也不差我太多。”

歎氣沒歎出個所以然,反而更慌了,裴折不敢往深了想,暗暗腹誹,金陵九和他一樣是大男人,有什麼可冒犯的?

溫泉旁的燈吹熄了,借著月光,隱隱能看出延伸出去的小路。

潮氣撲了一臉,裴折不舒服地眯起眼,他泡的時間太長,手軟腳也軟,渾身懶散勁兒,赤腳踩在鵝卵石上,硌得慌走兩步就忍不住抬起腳來緩一緩。

身體的重心全都壓在另一條腿上,另一隻腳受了罪,裴折不在乎,絲毫不覺得這種類似於“飲鴆止渴”的緩解疼痛的方法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直到他因此一腳踩到了尖銳且硬的東西上。

金陵九的玉冠是由一整塊白玉雕成的,老師傅的手藝精湛,冠頂雕得細致,連接的地方隻有半個小指粗細,稍微用用力就能掰斷。

清脆的玉碎聲打破了最後一絲僥幸,得。

裴折倒吸一口涼氣,隻覺得鑽心的疼,腳疼,肉也疼,雖然沒仔細觀察過,但他能猜到金陵九日常用度有多豪奢,對清貧過頭的探花郎而言,定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幫忙拿東西,卻把東西給弄壞了,裴折自覺理虧,儘力收攏了玉冠的殘骸,連腳上的疼都顧不得了,一瘸一拐地往屋子方向走去。

屋內。

搓了兩把裡衣,金陵九也冷靜下來,想到裴折剛才編排自己的話,他臉上顯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就是裝嗎,裴折想玩,那他就陪著,忍到此時,已經不在乎多忍一會了,他現在很好奇,裴折還能鬨出什麼妖來。

片刻後,金陵九看著玉冠的殘骸,陷入了沉默。

金陵九有近百隻玉冠,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隻。

他偶然得到一整塊剔透的白玉,找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手藝人,自己畫的圖樣,剛拿到手不過月餘,現在變成了大小不一的好幾塊。

死狀淒慘,死於分屍,血跡斑斑。

血跡?

金陵九斂了眸子,目光從玉冠上轉移到裴折腳上,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待到往他身後一看,眉頭皺的更緊了。

裴折足底被玉冠的棱角劃破了皮,落下幾點血,這一路走來,踩出了一行寥落的血痕,十分紮眼。

金陵九渾身不舒服起來,他覺得自己大概是潔癖發作了。

裴折正色道:“這是個意外。”

金陵九隨意地抬起右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裴郎可以開始狡辯,不,解釋了。”

“……”裴折一噎,覷著他,“這其實是個兩敗俱傷的戲碼,你信嗎?”

金陵九皮笑肉不笑:“你說呢?”

裴折歎了口氣:“我也受了委屈的。”

金陵九:“所以呢?”

對上金陵九那雙清透的眼,裴折心裡突然冒出一絲心虛,他花了兩秒鐘把過去十幾年間從聖賢書上學來的禮義廉恥全部丟掉,理不直氣也壯:“所以你也得補償補償我?”

金陵九:“?”

頭一回見做錯了事的人向著受害一方要補償的,金陵九氣笑了:“我怎麼補償你?要不你的玉冠拿來,我也踩一腳?”

裴折遺憾道:“我還沒行過加冠禮。”

本朝男子二十歲行加冠禮,意為成年,金陵九狐疑地打量著他,裴折已經到了二十,怎會還沒加冠?

看表情就能猜到他在想什麼,裴折自然地解釋道:“離家久,遲未歸。”

金陵九沉默下來。

他早就調查過裴折,自打入京趕考以後,裴折就沒離開過京城,逢年過節都是在宮裡過的,此次南下是裴折當官後第一次離開京城。

五六年了。

金陵九忽略了心裡的異樣,另起了話頭:“裴大人欠我一支簪子,可還沒給。”

說的是上元夜那天的事,裴折略一思索才想起來,他一揮手,大大方方道:“連著你的玉冠,先記著賬,來日一並還給你。”

金陵九一句“不用了”在舌尖滾過,又吞了回去:“行。”

金陵九有隨身帶藥的習慣,他起身從外衣中找出裝著傷藥的小瓷瓶,推到裴折麵前:“傷藥,給你一並記在賬上。”

裴折:“……”

傷口不深,藥粉乍一撒上去有點痛,裴折皺著眉忍下,很快傷口就沒感覺了:“這藥能讓人失去感覺?”

金陵九:“暫時的,三個時辰內會恢複,江湖上很多人都用,這是傷藥中效果最好的那種。”

受傷之後,為了能夠在短時間內繼續作戰,很多人都會選擇能夠麻痹感官的傷藥。

裴折上完藥後,端詳著手中的小瓷瓶,調侃道:“最好的?你該不會在誆我吧?”

金陵九睨著他,突然問道:“你了解草藥嗎?”

裴折不明所以:“不太了解。”

“傷藥的種類有很多種,製作方法大多不相同,效果也差很多,唯獨有一點類似,就是配料的草藥。”金陵九解釋道,“我這藥隻天下第一樓有,調配的藥師在江湖上名聲很大,你大可不必擔心我誆你,另外這種藥裡還有種活血化瘀的草藥叫田七,你知道田七嗎?田七又名三七,三七即是二十一,可作廿一。”

瓷瓶是白的,上麵沒有一點花紋,比市麵上粗製濫造的瓷瓶精細得多。

不明白他突然提這岔是為了什麼,裴折摩挲著瓷瓶,眼睛一轉:“想來也是,九公子就沒不好的東西,你昨晚可讓我受了好大委屈,這藥就當是給我的補償吧。”

補償?金陵九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了,他定定地看了裴折兩秒,確認裴折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瞬間笑了,嗆道:“我讓你受了多大的委屈?要不你把我對你做的事都說出來,咱們一件件來補償。”

他點了點眼皮:“這個就算你討回來了。”

裴折一窒:“……倒也不必補償得這麼清楚。”

“那怎麼行?”這回輪到金陵九不乾了,他伸直了一條腿,坐得不像剛才那麼端正,意味深長地笑,“裴郎且一一說著,我定會仔細記好,來日方長,咱們一樁樁一件件的補償,定不叫任何一個人吃了虧!”

裴折總覺得他話裡有話,有種準備秋後算賬的意思,潛意識裡想拒絕:“咱倆什麼交情,小九兒實在不需要算得這麼清楚,若你真想補償,就將知府大人一案的線索告訴我,我勞心此案日久,如入苦海,唯有破了案才能上岸。”

金陵九沉默了一下:“咱倆什麼交情?”

對著眼前人,裴折向來沒臉沒皮:“互相幫助過的交情算不算?要是不算,親過的交情行嗎?”

金陵九突然有些佩服裴折,為了破案能做到這種程度,他不禁有些好奇,日後裴折知道了真相,會做出什麼反應?

他曾故意逗弄養的海東青,結果鳥兒想啄他沒啄到,氣得不吃他喂的東西,硬生生絕食了兩天,最後餓得不行,又低頭服軟。

總覺得裴折的反應會差不多,金陵九有些期待。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襯得桌上的燭燈愈發明亮。

所有東西都是這樣,一旦有了參照和對比,就會顯出高下,無論是物,還是人。

本就打算將線索告訴他,現在機會合適,把握好了還能抓住裴折一個把柄,金陵九大發慈悲道:“既然咱們交情那麼深,我自然得幫你解憂。”

裴折心中一喜,有錢正的事在前,他對此隻抱了六分希望,沒想到會收獲十分驚喜:“你知道什麼線索?”

“線索就是……”金陵九拖長了調子,衝裴折眨了下眼,“其實之前已經悄悄告訴你了,至於能不能發現,就看裴郎的能耐了。”

裴折:“你有本事把話說清楚!”

金陵九隨口道:“裴郎有本事,祝你早日破案,脫離苦海。”

裴折:“……”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

金陵九不準備留宿,拿著濕透的裡衣準備離開,身後裴折一直沒作聲,像是在回憶他們說過些什麼。

燭火晃了眼,金陵九看到俊逸的探花郎眉眼低垂,素白裡衣在他的肘間和肩頸處堆起些許褶皺,忽而想起不久前觸碰到的柔軟和熱度。

小探花,是極軟的。

洶湧的情緒隻一刹便儘數收回眼底,金陵九選擇放縱自己的衝動:“思來想去,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裴折沒好氣道:“什麼事?”

他保證,如果這廝再不說人話,他就……

金陵九說了人話,且十分真誠:“剛才挺舒服的,味道也不錯,多謝裴郎款待。”

作者有話要說:

翻譯一下兩人的話:

小九兒:線索已經告訴你了,自己猜去吧,加油哦!

小探花:?你禮貌嗎?

晚上頭昏腦漲,寫的不滿意,改了一下,覺得兩人都可以更騷點。

第35章

是挺舒服的,溫泉泡著能不舒服嗎。

味道確實不錯,到底是品香樓的菜肴。

款待……

裴折猛地坐起身,他編不下去了。

金陵九離開前說的那句話暗示意味明顯,大膽又露骨,細究起來比不說人話時還氣人,什麼叫“多謝他的款待”?

裴折思前想後,確認金陵九不可能不知道溫泉和菜肴是誰準備的,這廝花花腸子扯出來能打上幾十個九連環,就林驚空那點破綻百出的小心思,估計在找上門的時候就被他識破了。

所以金陵九今日是故意來的。

所以最後那句話也是他故意對自己說的。

裴折腳上受了傷,不方便騎馬,林驚空本就打算讓他留宿,他目送著金陵九說完那句似是而非的話後悠然走遠,半天才回過神來,跟著丫鬟來到準備好的房間。

到現在已經半個時辰了,他還沒有入睡。

窗紙糊了兩層,隻透進少許月光,像初春未消的霜,讓人聯想到金陵九那張一笑起來就冰塌雪融的臉,還有他的鎖骨、胸膛、手……裴折深吸口氣,打住自己的聯想。

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索性披著衣服下了地,腳上的知覺還沒恢複,走起來不疼。

裴折抿緊了唇,一把推開窗,任由外頭的風吹散不該有的荒唐想法,細細回憶起今天晚上金陵九說過的話。

金陵九不是會在正事上誆騙人的個性,既然說已經提過了線索,那就一定是提過了。

裴折揉了揉眉心,心道得趕緊解開金陵九給出的謎題,這人性子惡劣,說出線索的時候指不定是怎麼想的,興許還會在心裡嘲笑他,線索都送上門了還沒發現。

城郊靜謐,連城裡的打更聲都聽不到,不知是什麼時辰了,院子裡梅樹抽苞,風一吹就晃兩下,屋簷下一片綽綽的光影。

攏共說了那麼多話,也沒看出哪一句不對勁,他又不是金陵九肚子裡的蛔蟲,一猜一個準,裴折越想越煩悶,關了窗爬上床,倚著床頭坐得端正,一臉嚴肅地攤開右手,仔細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不久之前,他就是用這隻手握住金陵九的。

手上有一層薄繭,和讀書人手上的書繭不完全相同,裴折食指和中指處尤其厚,泡得時間太長,繭不那麼硬了,他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下唇,和金陵九貼上來的觸感不一樣。

裴折不信邪,又將自己的手背貼在唇上,而後是胳膊,他甚至撩起長褲,將唇貼在膝蓋上碰了碰,體會觸碰時的感覺。

片刻之後,裴折懨懨地把衣服整理好,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他自己的觸碰和金陵九碰他的感覺不一樣,好像少了點什麼似的。

他回憶起被金陵九握在手裡的感覺,那雙手和他的不一樣,光滑細膩,比小娘子的手還要滑,和溫熱的泉水一起包裹住他,令他心中欲念縱生。

仲春如月,氣溫還低。

被褥堆在一起,裴折一隻手撐在床上,半俯著身,沒將所有的重量壓下去,他擦過的長發仍有些濕,散開在背上,還有些從肩頭滑落,鋪在床麵上。

屋子裡放著暖爐,和溫泉那邊是一樣的,燒透了以後,有淡淡的香氣縈繞。

他感覺到並不太溫熱的觸碰,在胸膛處遊移不定,呼出的熱氣交纏在一起,又被送回唇齒之間,動作溫柔,像引著人入春閨,織就一場旖旎的綺夢。

肩擦著肩,胸膛貼著胸膛,逐漸親密無間。

他在喘息中抬眼看去,麵前是一團濃霧,隻能看見一雙模糊的眉眼,有些熟悉,名字就像卡在喉嚨間,怎麼也吐不出來。

直至歡愉衝上頭頂,一聲驚雷劈下,天光大亮,裴折恍然回神,同時也看清了那張臉,他登時倉惶出聲:“金陵九?!”

裴折出了一身的汗,乍一醒過來的時候,眼底都是慌亂的,他平躺在床上,好半天才平靜下來。身下的異樣提醒著他發生了什麼,在回過神來的一瞬間,他整個人就僵住了,腦袋嗡嗡作響,沒辦法進行思考。

窗戶不知怎麼打開了,冷風吹得裴折一個激靈,他眼底複雜,有一絲不敢置信,冷著臉探手向下,待觸碰到身下的異樣時,臉色更難看了,媽的!

原來真的是一場夢,還是一場殺千刀的春夢!

是不是應該弄出來?

裴折皺著眉頭,嘗試著動了下手,他從沒遇到過這種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你終於醒了。”

裴折陡然一驚,後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慌忙之下收緊了手,頓時疼得臉色一白:“嘶!”

“怎麼,做噩夢了?你剛才還叫我來著,總不會是被我嚇到了吧。”金陵九站在床側,輕聲道。

那處因為疼痛和緊張已經乖順下來了,裴折額角青筋直跳,不動聲色地撐著身體從床上坐起來,冷眼看著床邊的不速之客:“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走了嗎?”

方才的事,不知道被金陵九看去了多少,一想到金陵九剛才說的話,他就有一種想殺人滅口的衝動。

“特意回來救你的。”金陵九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冷意,“我從這裡離開後,在往城中去的路上遇到一群蒙麵人,他們人數很多,武功高強,正向著這裡來,我怕你出事,就折回來了。”

裴折心一凜:“蒙麵人?什麼來路?”

金陵九:“看招式路數,應該是江湖上的殺手,其中還有幾個沒動手的,不知道是不是一夥的。”

“江湖人士……你們交手了嗎?”裴折從床上下來,上下打量著金陵九,“你有沒有受傷?”

他不知道金陵九武功如何,金陵九諸多的傳聞中完全沒有提到過這回事。

金陵九搖搖頭:“我沒受傷,路上正好遇到左屏來找我,我便讓他暫且拖住那些人,然後來知會你一聲,情急之下破窗而入,見諒。”

裴折定睛一看,果真是破窗而入,窗戶不是打開著,而是被直接卸了下來,那夢裡的平地一聲雷,估計和這窗戶脫不了乾係。

那他當時看到的臉,究竟是夢裡的,還是真實的金陵九?

見他出神,金陵九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裴大人?”

“沒事,隨便破,反正不是我的房子。”裴折大大方方地一擺手,快速撈過衣服來穿好,“左屏能攔住他們嗎?咱們還有多少時間?是不是得趕緊跑路了?”

金陵九看他利落的收拾好自己,半點沒慌,反而有些隱藏不住的激動,一時間有些發愣:“你不怕?”

裴折詫異:“怕什麼?”

確認他神情不是作偽,金陵九頗有些心累:“那些人是來殺你的,以你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抵擋,這可是要命的事。”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遇到過多少次暗殺?”

金陵九保守估計,說了個大概的數字。

裴折勾唇淺笑,將衣袖挽到手肘,笑意冷而張狂:“我是你的三倍。”

出了屋子,趟著明月與夜風,一路離開宅院,往淮州城方向趕去。

裴折捋了捋馬脖子上的鬃毛,感慨道:“算林驚空那廝做了件不錯的事。”

金陵九還沒從剛才的話題中回過神來,亦步亦趨的跟在裴折身後,眸中情緒複雜,不知在想些什麼。

裴折推了他一把:“上馬。”

金陵九利落地翻身上馬,等到後背貼上一個身體,才如夢初醒般掙動起來,一雙胳膊從他身體兩側環上來,抓緊了韁繩,不耐地“嘖”了聲:“彆亂動。”

話音剛落,裴折便用腿輕輕一夾馬肚子:“駕!”

統領軍中最好的汗血寶馬,淮州城都找不出第二匹來,馱著兩個大男人也沒顯出吃力,飛快往淮州城跑去。

兩人緊緊貼著,金陵九還是不太習慣和彆人貼得這麼近,他深吸了一口氣,暗暗警告自己不要衝動,為謀大計不拘小節,提醒道:“這條路走下去,還沒到淮州城就會遇見那夥蒙麵人。”

“我知道。”裴折懶懶應了聲,“你身體彆這麼僵硬,乖,往我懷裡靠靠,你擋著我看路了。”

金陵九:“……”

處於明顯弱勢一方,金陵九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不是要跑路嗎,為什麼往敵人麵前送?”

裴折語帶驚訝:“我沒告訴你嗎,我喜歡反向跑路,你彆坐這麼端正啊,說了矮一點,我看不見路了,誒誒,要撞到樹上去了!”

被逼無奈,金陵九微微拱起背,麵無表情的將自己窩進裴折懷裡。

裴折滿意的聲音從他耳側擦過,似乎還吹了個口哨,揶揄笑道:“這樣才對。”

在接近淮州城的時候,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打鬥聲,金陵九此時已經冷靜下來了,沉聲道:“你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對不對?”

裴折像是聽不出他的慍怒,輕哼了聲:“不對,我可不知道九公子會來救我。”

言下之意,他知道那夥刺客會來。

裴折雙手一拉韁繩,讓馬停下來,然後從袖中摸出早已準備好的信號彈,發射出去。

夜空中炸開赤紅的火光,吸引了打鬥雙方的注意力。

左屏與穆嬌迅速脫戰,足尖點地,來到金陵九身邊。

“九爺。”

“師兄!”

坐在馬上會高很多,裴折俯視著兩人,視線在穆嬌身上停下:“你還有師妹?”

金陵九含糊的應了聲,沒多解釋,他還在氣騎馬的事,不想搭理裴折,拂開身側的胳膊,下了馬。

裴折沒惱,跟著下來,猛地一拍馬屁股,讓它往遠處跑去。

金陵九抬眼看他。

裴折攤攤手:“那馬是林驚空的,是匹好馬,萬一傷著了,我可賠不起。”

刺客數量很多,有將近二十個,圍攻過來。

裴折掃了一眼,意有所指道:“這些的功夫挺不錯的,遇上九公子身邊的人,沒一個受傷的。”

左屏和這女子既然能牽製住他們,武功肯定比他們高上許多,沒有一點傷亡,其中定有蹊蹺。

金陵九絲毫沒有被拆穿的尷尬,平靜道:“剛過完年,我天下第一樓不殺生。”

作者有話要說:

互相算計中。

第36章

這是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了,裴折被氣笑了:“看不出來,九公子還吃齋信佛啊。”

金陵九瞥他一眼:“人在江湖飄,走哪兒都能遇見不想見的人,逼不得已求神拜佛,來轉轉運。”

穆嬌頭一次見金陵九開玩笑,滿臉新奇,一不留神就笑出了聲:“師兄,有不想見的人你就告訴我,跟小時候一樣,我幫你把他們趕走。”

金陵九小時候性子冷,不太喜歡和彆人交流,以前穆嬌沒少幫他打發人。

“跟小時候一樣?”裴折輕飄飄地看了穆嬌一眼,又看向金陵九,笑了聲,比之前冷了點,“不是師妹嗎?青梅竹馬的師妹?”

穆嬌不明所以地點點頭,小時候金陵九住在她家裡,這樣說也沒錯。

這裡是一片樹林,月光被乾枯的枝條擋住大半,金陵九正眼看他,隻看到裴折偏開頭,流暢的肩頸線條沒入衣襟,側臉顯得有些冷淡。

他張了張嘴,想解釋什麼,卻發現好像沒什麼可解釋的。

刺客們分散開,從四周往裡聚攏,剛才說話的工夫,就將裴折等人圍起來了。

和金陵九說的一樣,這些都是從江湖上雇傭的殺手,什麼話都沒說,拿著武器就衝了過來。

每個方向都有殺手,銀亮的兵刃映出月光,招招狠厲,直取四人身上的要害,他們不得不分開略微拉開距離,分彆對抗敵人。

左屏和穆嬌配合默契,牽製了大部分的人。

金陵九靜靜地站著,左屏和穆嬌分彆在他身體兩側,以他為中心,刺客們不停地衝上來,金陵九沒有出手,左屏和穆嬌擋下了所有他的攻擊。

刀劍無眼,趁著間隙,左屏悄聲問金陵九:“要不要幫他?”

除了敵人以外,此地隻有一個外人,“他”指的是誰不必多說。

裴折剛才一直躲避著,這麼一會兒工夫就進了樹林中,金陵九遠遠朝他的方向看了兩眼,搖搖頭:“再等等。”

關於裴折,天下第一樓查到的東西不多,金陵九已經習慣了這人帶來的意外,但在房間的時候,當裴折說出自己經曆過多少次暗殺,金陵九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驚訝。

經曆過那麼多次暗殺,應該能對付幾個人吧,金陵九想趁此機會看看裴折的武功到什麼程度,他想知道裴折在隱藏什麼。究竟是什麼東西,能夠讓一個手上沒有實權的文官被如此忌憚,讓那麼多人、那麼多次想取他的性命。

樹林中的打鬥聲很快就停下了,金陵九第一時間看過去,隻見裴折被兩個刺客挾持著,慢慢走出來,鋒利的刀刃貼在他頸間,再往裡一寸就能在那光滑的脖頸上留下一道血痕。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