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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多疾 山河不倦 108721 字 5個月前

裴折笑得懶洋洋的,全然沒有性命攸關的急迫:“輕點,把刀離我脖子遠點,我要是破了相的話,心情可是會很差的,那你們想要的東西也就拿不到了。”

“九公子!”他和金陵九招了招手,像是在說“我還活著,彆擔心”。

金陵九:“……”

圍住金陵九三人的刺客們也停下攻擊,左屏一時迷茫,不知現在的情況該怎麼處理,訥訥道:“九爺,這……”

不是說再等等的嗎,怎麼裴折就被人用刀抵著脖子出來了?

金陵九和裴折對視了一陣子,最終敗下陣來:“放了他,不然你們都沒辦法活著離開這裡。”

裴折揚了揚眉,唇角勾起一點不易察覺的弧度。

刺客們已經全都退到一起了,挾持著裴折,慢慢往後退去。

金陵九緩步向前,刺客們退一步,他就逼近一步,左屏和穆嬌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後,三人和刺客們形成對峙的局麵。

將刀架在裴折脖子上的人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金陵九,彆壞了道上的規矩,我奉勸你一句,這不是天下第一樓應該趟的渾水。”

裴折像是來了興致,偏頭看他:“敢問,你哪條道上的?你們道上的規矩又是什麼?”

金陵九搓了搓指節,眼底漾開一點笑光。

穆嬌覺得裴折這人十分有意思,刀架在脖子上了,一點不見驚慌,還跟沒事人似的挑釁,不知道還以為他是挾持彆人的人呢,讓她忍不住想幫一幫:“對啊,你們都是哪條道上的,我們天下第一樓的道上可沒以多欺少的規矩。”

那刺客自覺受到了挑釁,握著刀的手緊了緊:“閉嘴!那多說一句,我就要了你的命!”

裴折語氣很是無辜,指了指穆嬌:“剛才是她在說話,你跟我橫有什麼意思,有本事把刀架她脖子上去啊。”

在裴折和金陵九回來之前,左屏和穆嬌牽製了這夥人多時,縱是傻子也能看出來,這兩個人並不是真的想和他們動手。

刺客們不想接這話茬,畢竟都是江湖上混的,承認自己打不過對方很丟麵子。

穆嬌這人不太會看臉色,聞言樂嗬嗬接道:“沒事沒事,你拿刀過來,我讓你架我脖子上,我給你個挑戰我的機會。”

刺客:“……”

裴折拱火:“聽到了,人家都給你機會了,去架啊!”

穆嬌附和:“來啊來啊。”

刺客:“……”

金陵九看著裴折和穆嬌一唱一和,眼底的笑意散了,心裡煩悶,突然不想再耽擱下去:“左屏,出劍。”

剛才對付這些人,左屏和穆嬌一直沒有用過劍,空手接白刃,現下聽了金陵九的話,左屏立馬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

穆嬌剛抬起手,就被金陵九按下去了:“讓左屏來。”

穆嬌:“可是……”

金陵九:“這些人都對付不了的話,有什麼資格跟在我身邊。”

這話不怎麼好聽,但對左屏來說,恰恰是一種能力的肯定,他眼底亮起一簇光,拿著劍衝了出去,出手前還不忘留下一句話:“屬下遵命!”

刺客慌了神,連忙挾持著裴折向後撤。

江湖上沒人想和天下第一樓對上,本來他們看到金陵九的時候就準備撤了,但金陵九竟然命令屬下不許傷了他們,他們以為金陵九顧忌江湖規矩,無意插手太多,沒想到他會突然來這麼一出。

刀刃貼在脖頸處,冰涼又鋒利,裴折皺了下眉,抬手捏住刺客的手腕:“連刀都拿不穩嗎?”

鉗住手腕的手十分有力,刺客下意識掙了一下,沒掙開,隨即大驚:“你,你!”

裴折捏著他的手腕輕輕一扭,幽幽道:“我,我,你裴爺爺我突然心裡不痛快了,不想陪你演下去了,去死吧你!”

左屏性子沉穩,劍招卻極為另類,走的是陰險路子,專衝著人的要害而去,劍勢淩厲陰損,幾乎一劍斬落一人。

不消多時,他就解決完所有人,直衝著裴折而去。

裴折餘光瞥見左屏,心思一動,卸了鉗住刺客的力,將人直接推了出去,刺客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軟劍就從他的胸膛穿過,留下一個兩指寬的傷口。

金陵九和穆嬌隨後趕來,裴折一閃身,從刺客背後鑽出來,指著刺客對金陵九道:“你瞧。”

金陵九不明所以:“嗯?”

裴折笑得真誠:“你們天下第一樓殺生了。”

金陵九:“……”

與此同時,遠處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透過樹林間的空隙,看到無數火把在快速移動,明光熠熠,照亮了黑夜。

馬蹄聲由遠及近,在他們身前不遠處停下,一個身著勁裝的男人翻身下馬,對著裴折行了一禮:“卑職淮州城副統領肖遲,率統領軍一十六人,見過裴大人。”

裴折歎了口氣:“肖遲啊。”

肖遲:“卑職在!”

裴折看了眼他身後舉著火把的統領軍,指了指身後:“你這名起得真不錯,你看看那裡,你們來得真有夠遲的。”

肖遲:“……”

所有人都被左屏解決了,肖遲聽從裴折的命令,帶著統領軍的十六人當了回苦力,將重傷的刺客們送去衙門。

被放跑的汗血寶馬自己跑回了統領軍駐地,裴折鬆了口氣,他已經欠了金陵九一屁股債了,不想再欠上林驚空一匹馬。

路上,左屏悄悄對金陵九道:“九爺,那人不是我想殺的,他是被人推過來的,當時我看到架在裴折脖子上的刀跑到了他脖子上。”

刺客總共有十九人,除了挾持裴折的那個死了以外,其他的都是重傷,左屏攻擊的時候並未下死手。

金陵九眯了眯眼,看著前麵和肖遲說話的人,哂道:“他是故意的。”

左屏:“什麼故意?”

金陵九輕聲道:“故意被挾持,故意出手。”

左屏:“?”

左屏不明白,這明明是矛盾的兩件事,為什麼要這麼做,不是多此一舉嗎?

裴折和肖遲說完事情就放慢了腳步,等金陵九追上來後,狀似隨意道:“原來你舍不得讓我死啊。”

金陵九眉心一跳:“咱倆什麼交情,我怎麼忍心看著你死在我麵前。”

“原來是因為咱倆的交情嗎?”裴折嘖嘖道,“我還以為是我身上有什麼特彆的地方吸引了你,讓你沒辦法看著我出事。”

金陵九被他笑得有些惱,總有一種心思被看透的感覺,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你手上有什麼東西?”

裴折:“嗯?”

金陵九:“就是那刺客想從你手上拿到的東西。”

裴折停下腳步,旁邊有人舉著火把,金陵九的臉在火光下生動起來,尤其是那雙眼,裡麵情緒翻湧,不複平常的淡漠,他忽然覺得很有意思,想伸手去碰碰:“金陵九,你如果不躲,我就告訴你,好不好?”

他嘴上溫和有禮地問著好不好,卻極其魯莽地伸出手,在還未聽到答案的時候,就襲上了金陵九的眼。

衝動,不克製。

極其、非常、特彆放肆。

金陵九沒躲,隻是條件發射地閉上了眼,他感覺到眼皮被輕輕碰了一下,幾乎要感覺不出來。

隨後是眼尾,卻由輕到重,狠狠地撚了一下。

他聽到裴折的嘟噥聲,略帶疑惑:“怎麼擦不掉呢?”

那裡有一顆小痣。

上元夜那天晚上,裴折就想給他抹了去。

而今真真實實地碰到了,卻也沒有如意,抹不掉,或許有些東西,有些痕跡,隻要存在過、發生過,就永遠都抹不掉。

比如他曾想這麼做的心情,比如今夜在夢中的觸碰,比如未及到來的濡濕感,再比如,曾驚鴻一瞥的心動。

“告訴我。”

金陵九的聲音有些啞。

裴折恍惚了一瞬,將手收回來,蜷了蜷指尖:“你不是都猜到了嗎?”

他們之間總是這樣,默契得令人厭煩,仿佛心裡每一絲情緒都逃不出對方的眼睛,無時無刻都需要打起精神來,稍有一點紕漏,就會滿盤皆輸。

金陵九在自己的眼角擦了下:“我要你親口說出來。”

裴折沉默地看著他,良久,平靜道:“他們想要聖上交給我的信物。”

金陵九:“那今日之事呢?你怎麼知道有人會刺殺你?”

裴折眨了下眼:“這是第二個問題了,如果你想知道,得付出小小的代價。”

第37章

兩人站著不動,很快就落在了最後麵,火把光漸漸遠去,隻餘一片灰蒙的黑暗,夜色之中,看不清兩人的神情。

左屏和穆嬌走在他們略後麵的地方,見他們停下不動,也不再前行,沒有打擾,隻默默的等著。

肖遲等人發現裴折沒跟上來,回頭喊道:“裴大人,怎麼不走了?”

這一聲打破了裴折和金陵九之間的僵持,裴折下意識掛上個笑,喊道:“來了。”

夜裡林間的風簌簌,帶著經冬未散的冷意,逐漸消了心火,裴折長出一口氣,回頭對金陵九道:“走吧。”

他語氣輕鬆,全然未提剛才的事,不待金陵九回答,就加快腳步跟上統領軍的步伐。

金陵九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轉過身,慢慢跟上去。

兩人之間隔著三米遠的距離,直到進了城也沒說上句話。

此時天還沒亮,夜仍深,街道上一片冷清,偶爾能聽到一點細微的叫嚷聲,是附近勾欄妓館裡傳出來的,附近一片是做夜間營生的,這個點最鬨騰。

去客棧和衙門是兩個方向,裴折和肖遲說了兩句,就停下腳步不走了,附近依紅疊翠,他瞧著新奇,衝四周張望了一圈。

金陵九帶著左屏穆嬌到的時候,肖遲已經帶著人往衙門去了,裴折好似拆了骨頭,懶洋洋地站在街邊,見他們來了,遂收回亂轉的視線,隻落在一人身上,沒指名沒道姓:“趕明抽個時間去衙門一趟,彆忘了。”

要對今晚抓到的刺客進行審問,金陵九三人也參與了這件事,按照律法,應當一並問訊。

金陵九熟悉衙門辦案的流程,直接應下,裴折瞧他沒說話的意思,頓覺沒趣,招呼都沒打一個就轉身離開了。

月光降了一地的冷霜,薄底靴將覆地的冷霜踩碎,一下一下,在寂靜的夜裡格外響亮。

未等裴折完全轉過身,一隻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聲音很淡:“什麼代價?”

肩膀上的手很用力,裴折肩頸處一麻,慌了會兒神才反應過來,脫口而出:“你想弄死我啊?”

金陵九:“?”

裴折推他的手:“手鬆鬆,骨頭就快被你捏碎了。”

肩膀連帶著胳膊都酸,裴折沒忍住哼唧了兩聲,聽起來黏糊糊的,沒一點風流體麵的樣子,不像人模狗樣的第一探花郎,倒像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嬌氣小少爺。

金陵九下意識鬆了手,餘光瞥見裴折皺著眉頭揉胳膊,評價道:“嬌氣。”

半晌又報複似的補了一句:“裴嬌嬌。”

裴折一口氣堵在嗓子眼,硬是被氣笑了:“你手上多大的勁,自己心裡沒數嗎?九公子,非得弄死我是不是啊?”

這是一句無比正常的話,如果沒有那道緊接著響起來的高亢尖叫的話。

“啊……郎君你,好哥哥啊……慢點啊,弄死人家了……”

裴折:“……”

金陵九:“……”

此地靠近妓館,夜深正是尋歡作樂的高潮時候,被翻紅浪間酣戰正凶,泄露出些許大膽又孟浪的叫嚷。

這一聲突如其來,裴折和金陵九都嚇了一跳,兩人麵麵相覷,陷入了難以忽視的死寂。

想明白那一聲是怎麼回事後,裴折的臉直接黑了。

探花郎從來不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尷尬的處境,以往小打小鬨開玩笑,玩不起多半是裝出來的,金陵九第一次見他這樣,頗覺新奇,連那股尷尬都淡去不少,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笑得很壞:“我沒想弄死你。”

裴折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金陵九彎著眼,眼底那顆痣都淌著柔情:“弄疼你了,是我不好,我下次輕點好不好?”

裴折:“……”媽的!

當金陵九認真注視著一個人的時候,沒有人能夠不溺於其中的深情,穠麗的眉眼仿佛帶著鉤子,要將人魂魄勾出,讓人心甘情願地墮落無間地獄。

自古紅顏多薄命,究竟薄不薄命不知道,裴折覺得,金陵九要命。

要彆人的命。

“裴郎?”

高亢的叫聲又隱約傳出,裴折瞬間清醒過來,看著眼前金陵九明顯揉著調笑意味的眼,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隻覺得手癢,恨不得把他摁在地上打一架。

其他地方也行,地點可以隨便選擇,裴折不介意,甚至心裡冒出一些不合時宜的古怪念頭。

當然他也隻是想想,打是不能真打的,左屏和穆嬌還在附近,真動手了吃虧的一定是自己,裴折暗暗磨了磨牙,將這筆賬記在了心上:“差不多行了,彆笑了。”

金陵九摸了摸嘴角,揣著明白裝糊塗:“我沒笑,我天生就長這樣。”

裴折直接對著他翻了個白眼,我信了你的邪,你之前巴不得天生麵癱!

這倆人不是你壓倒我,就是我壓倒你,哪一方占了上風,定然不會輕易放過奚落對方的機會,端見裴折語塞,金陵九就突然變成了個話癆,一句接一句地擠兌他:“裴郎真是天賦異稟,樣樣都精通,連這坊間夜話都知曉。”

裴折:“……”

人一旦尷尬到某種程度,就會徹底拋開羞恥心,比如現在的裴折,他想通了,既然沒辦法改變,那就隻能加入,隻要能讓金陵九更尷尬,對比之下,他就會顯得不那麼尷尬了。

“是啊,我天賦異稟,可不止在這方麵,現在時辰合適,要不找個地方,我們好好探討一番?”裴折笑得太過用力,麵目有些扭曲,“我定會讓小九兒更加深入的了解我。”

金陵九倒吸一口涼氣:“大可不必。”

裴折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眸底的溫柔完全不輸金陵九剛才:“怎麼不必?我也不是不識情趣的人,小九兒深入了解我之後,我便也教教你坊間夜話,除了你的臉,我最喜歡的就是你這嗓子,相信小九兒說那些話時一定會無比動人。”

金陵九渾身一悚,他還不至於聽不懂裴折話裡的意思,看裴折一臉意猶未儘,他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忙道:“好了好了,不鬨了,我們說正事。”

“誰鬨了?”裴折嗔怪地瞟了他一眼,而後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小九兒是害羞了,沒事,彆擔心,我這麼溫柔,一定不會弄疼你的。”

金陵九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鬨過這麼一通,臉皮差不多撕碎了,兩人都被下了麵子,再沒有顧忌,懶得對著對方遮遮掩掩,都是千年的狐狸,心裡頭那點花花腸子誰不清楚?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金陵九不想和裴折冤冤相報沒儘頭,他還要臉,招架不住,主動把話題拉了回去:“你怎麼知道會有刺客,還隨身攜帶了信號彈?”

統領軍的人來得很快,就算他沒有回去找裴折,裴折也不會出事,有很大可能,他還破壞了裴折的計劃。

裴折打了個哈欠,他是夢到一半驚醒的,和刺客對峙時精神緊繃,此時心神一鬆,困乏勁兒就湧上來了:“你問這麼多,讓我先回答哪個啊?”

金陵九木著臉:“我隻問了一個問題。”

裴折打哈欠打得眼淚汪汪,一拍腦門,渾不在意道:“困糊塗了,現在腦子不清醒,改日再聊吧。”

他說完就走,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彆煩裴爺爺”的氣息,金陵九覺得,他今天應該是沒帶扇子,不然剛才就直接亮出來了。

金陵九胡思亂想著,裴折剛走出兩步去,就“誒呦”了一聲,身子一歪,朝他倒了過來。

按金陵九以往,定是要躲開的,哪兒能讓人撞到自己身上,今兒個不知怎麼回事,腳就跟在地上生了根一樣,直到裴折倒進他懷裡都沒挪動一步。

作為倒在天下第一樓九公子懷裡的第一人,裴折完全沒有感到榮幸,反而不客氣地指著金陵九的鼻子,憤憤地控訴道:“你的藥是假的!”

藥自然不可能是假的,花了大價錢請人配製的,但裴折的痛苦神色也不像是裝出來的,事關天下第一樓,金陵九的臉色沉了幾分:“藥瓶給我。”

裴折靠在他身上,將強行扣下的藥瓶遞給他:“不想給就不想給,沒必要這麼折騰我,嘶,九公子,小九兒,你怎麼知道我最怕疼的?”

金陵九沒理他的編排,一手扶著他的腰,另一隻手接過藥瓶,撥開嗅了嗅,臉色有一瞬間的空白:“是我疏忽了。”

裴折頓時顧不得叫喚了,拔高了聲音問道:“藥真是假的?這藥有什麼副作用?我該不會今後就殘廢了吧?”

“……”金陵九迅速冷靜下來,在突然激動的人身上拍了拍,無奈地解釋道,“藥不是假的,隻是我拿錯了,下意識拿了最好的那種。”

裴折狐疑地看著他:“什麼叫‘下意識拿了最好的那種’,你這話聽起來不太對勁啊,我怎麼記得你之前說給我拿的就是最好的?難不成你真的打算誆我來著?”

金陵九一噎,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不是誆你,是對我來說,這藥是最好的,對你來說,另一種才是最好的,唉,簡單說吧,這是專門給我用的藥,你還記得自己上藥到現在有多長時間了嗎?有沒有到三個時辰?”

金陵九提到過,這種傷藥會麻痹感覺,三個時辰後才會恢複。

裴折回憶了一下,篤定道:“不到三個時辰,兩個時辰吧。”

“想給你用的是另一種,那種隻會淡化傷口的疼痛,不會完全沒有感覺,三個時辰後,痛感會慢慢恢複,和市麵上賣的傷藥差不多,但是效果會好一些,就是這種。”金陵九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瓷瓶,在裴折麵前晃了晃。

“至於拿錯的那個,其實是我個人喜歡用的,那種效果會更好一些,一旦上了藥,便會迅速幫助傷口止血、愈合,會讓人感受不到一絲疼痛——”

裴折打斷他的話:“您可得了吧,我都快疼死了。”

金陵九:“……”

金陵九將兩個藥瓶都收了起來,讓裴折鬨得頗有些頭疼:“你錯用的這種藥是以毒攻毒的,一上藥會完全麻痹感覺,但是兩個時辰後,傷口的疼痛會加劇十倍。”

裴折目瞪口呆:“十倍?”

在裴折說話之前,金陵九搶先道:“雖然會加劇疼痛,但是三天後,你的傷口就會完全痊愈了。”

裴折真誠發問:“你覺得,我劃破的那點傷需要多長時間才能痊愈?”

金陵九硬著頭皮道:“四天?五天?肯定會超過三天吧?畢竟是玉劃傷的,養起來麻煩,可不能馬虎。”

裴折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哦。”

金陵九無奈道:“當時你剛上完藥,說沒有感覺,我還以為你是覺得那點感覺可以忽視,沒想到是真的沒有感覺了。”

裴折掀了掀眼皮:“怪我咯?”

金陵九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認命道:“怪我。”

裴折覺得研究出這種藥的人純粹有病,用這種藥的人更加有病,為了那兩個時辰的無感無覺,要承受三天的劇痛,何苦來著?

總而言之,金陵九有病!

單腳站著太累,裴折倚得舒服,全然沒有要站直了的打算,金陵九自知理虧,也不好把人推開了,任由裴折靠在他身上:“還困嗎?”

裴折冷漠搖頭:“疼得我一激靈,一點都不困了。”

金陵九努力忽視他話裡的嘲諷,問道:“那是送你回統領府,還是去客棧,咱們聊一聊?好久沒聊了不是,正好可以為彼此解惑。”

這話說出來之前,金陵九真的沒多想,但說出口之後,突然覺得這場烏龍也不是全無好處,起碼裴折現在不困了,又能和他一起聊聊了。

裴折之前有句話說的不錯:世人多蠢鈍,君與我獨美。

在這淮州城裡找不到其他樂子,金陵九突然覺得,和裴探花你來我往的算計彼此也是一樁樂事,就連時不時互相吵吵嘴,都比做其他事更有滋味。

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了,這樣一個人,怎麼忍心看著他毀在天下權力的浪潮之中?

“回統領府吧。”

冷漠的聲音打破了金陵九的快樂暢想,也打斷了他的不忍。

裴折慢吞吞道:“今夜心情不佳,不想聊正事。”

金陵九表情一滯,不過下一秒就恢複了平靜,他抬手將裴折扶正了些,自顧自地重複道:“你想和我去客棧聊聊,好的,我帶你去。”

裴折:“……”

裴折沒想到金陵九會做這麼不要臉的事,反應過來的時候,金陵九已經抓著他的胳膊,架著他往客棧的方向走出一段距離了。

從那片勾欄前路過,裡麵傳出來的聲音更響了些,這一片範圍挺大,完全走出去需要半刻鐘,耳邊儘是與之前聽到的高亢叫聲無甚差彆的聲音。

裴折被那淫詞浪語鬨得耳根發熱,埋頭想靠在金陵九身上裝聾作啞,誰知一扭頭,正對上金陵九臉側漫出來的緋意。

玉冠壞了,金陵九沒束發,隻是鬆鬆地係起來,臉側滑落了幾縷,隨著夜風亂飄。

大紅燈籠高高掛,整個巷子都是昏沉而曖昧的光,讓人想到燒透了的燭燈,開到成熟的花朵,還有話本子裡描述的昏紅羅帳。

幾種意象合在一起,組成了此時裴折眼中的金陵九。

裴折打量過金陵九無數次,卻沒有一次是靠得這麼近的,比上元夜冒犯至極時還要近上三分,近到讓他想起溫泉池中的距離,不過那時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其他地方,沒有分給眼前人太多。

唯有此時,才是真正的滿心滿眼都裝著這一個人。

金陵九身上的梅花香氣很淡,但因為離得太近,裴折感覺鼻尖全都是那股味道,以至於他忍不住輕嗅了兩下,讓那股帶著微涼體溫的氣息深入肺腑,好似這般就能緩解腳上的疼痛一樣。

裴折的心情沒由來地好了不少,唇角一揚,整個人又開始蕩漾:“我的魅力那麼大嗎?”

金陵九不明所以。

裴折摸了摸自己的臉,語氣輕佻:“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唉,魅力實在是太大了,都讓鼎鼎大名的九公子寤寐難眠了,硬要拉著我秉燭夜談。”

金陵九:“……”

他突然後悔了,感覺刺客的事也不是那麼重要,是哪根筋發錯了,想和這麼個玩意兒吵嘴?有那閒工夫,回去睡覺不好嗎?

“現在已經晚了。”裴折哼笑了兩聲,“就算你現在把我送回統領府,也不能掩蓋你被我迷住了的事實,小九兒,你剛才已經暴露了,說說吧,你是什麼時候傾慕我的?”

金陵九架著他的胳膊禁不住用了幾分力,心底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荒唐:“我傾慕你?”

裴折忍著笑,抬了抬下巴:“嗯。”

金陵九知道此時自己說什麼都會被裴折曲解,索性破罐子破摔,誇道:“可不是嗎,我傾慕你,我可太傾慕你了,這世間我最傾慕的人就是你。你多好啊,名聲大,長得好,懂得多,味道也不錯,還懂那麼多床榻上的話,我可真是傾慕死你了。”

裴折臉一僵,聽他這頓誇,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咬牙切齒道:“我真沒想到,你竟然這麼傾慕我啊!”

金陵九攬著他腰的胳膊緊了緊,亦是咬牙切齒:“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傾慕你!”

裴折揪著金陵九的袖子,皮笑肉不笑:“能聽到你這麼說,我真是太榮幸了。”

金陵九反手握住他的手:“不用感到榮幸,畢竟是你應得的。”

兩人臉上儘是虛假的笑意,四目相對,均看到了彼此眼中明晃晃的嫌棄和惡心。

裴折:嗬,金陵九絕對有病,還病得不輕。

金陵九:嘖,裴折果然用錯藥了,都藥到腦子了。

“嘶,師兄,你們?”

穆嬌一臉意味深長,看著金陵九的目光複雜難言,過了會兒,視線又轉移到裴折臉上,是和之前如出一轍的複雜。

左屏將穆嬌拉到身後,他見慣了大場麵,在這種情況下依舊能夠保持鎮定:“九爺,此處距離客棧不遠,要不我和穆嬌先回去,幫你準備一下要換的衣服?”

金陵九像是累極了,擺了擺手:“隨便拿一件就好,讓廚房燒壺水,然後把「雪後天青」找出來。”

左屏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雪後天青」嗎?”

金陵九頷首。

裴折挑了挑眉,忽然有些好奇,能讓左屏露出這種表情,「雪後天青」是什麼東西?

左屏和穆嬌加快腳步離開,隱隱還能聽到兩人的討論聲。

“都說了讓你不要跟太緊。”

“我怎麼知道會聽到那種話,師兄竟然傾慕那人,師兄竟然有傾慕的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怎麼不告訴我?”

金陵九臉黑了,裴折則是忍不住笑出了聲:“咳,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說出去的,你這師妹還挺有意思的。”

金陵九瞥了他一眼,沒作聲。

裴折正準備再臊他兩句,猝不及防,又聽見了穆嬌的聲音:“不過看不出來,那裴探花竟然如此身嬌體軟,走個路還要師兄抱著,唉,我還以為他和傳聞中一樣,是翩翩的少年兒郎,沒想到他這麼不矜持,這大晚上約師兄泡溫泉,莫不是想要霸王硬上弓?師兄那樣性情冷淡的人,無怪他要這樣做。”

直到穆嬌走遠,聲音聽不到了,裴折才眨了眨眼,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不然怎麼可能會聽到那麼恐怖的言論:“她是不是不知道有些詞不能亂用?”

金陵九幽幽道:“我這師妹還挺有意思的,是吧?”

被自己的話嗆到,裴折一陣語塞,忽然又想起那句恐怖的“霸王硬上弓”,他不禁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表現得太出格了。

直到兩人到達客棧,都沒再說一句話。

左屏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在客棧裡等候,兩人一進門,他就接過裴折,扶著裴折上樓,讓金陵九有時間回房換衣服。

裴折環視四周,沒看到穆嬌,他對金陵九這個青梅竹馬的師妹頗感興趣,甚至想抽時間和她討論一下說話的藝術:“你們九爺的小師妹呢?”

左屏動作一滯:“不知道。”

沒忽視左屏的異樣,裴折揚了揚眉,眼底劃過一絲了然,他心裡莫名快意起來,樂嗬嗬地問道:“你們之前說的「雪後天青」是什麼?”

左屏:“是九爺珍藏的東西。”

裴折精神一振,頓時更好奇了,不過他不打算繼續問,準備親眼見證一下金陵九珍藏的東西。

上了樓,到天字九號房門口的時候,金陵九正好換完了衣服,打開門將裴折接了過去。

裴折深覺自己像件價值連城的寶貝,從一個人手上交到另一個人手上。

其實他已經習慣腳上的疼了,一開始會那麼失態完全是因為沒有心理準備,後來就好了,他到底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怎麼可能被這點疼唬住。

但他暫時不準備說出來,能讓金陵九伺候,實屬難得,能多享受一會兒就是賺到了。

熟悉的房間布置,熟悉的人在做熟悉的事。

裴折坐在桌前,支著下頜看金陵九沏茶:“咱倆每回要掏心窩子說點什麼的時候,你就愛泡茶,再來幾次,我估計都得習慣了。”

金陵九專注手上的動作,頭也不抬,隨口道:“是嗎?”

“是啊。”賞心悅目的東西是看不夠的,裴折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突然笑了聲,“以後得少喝你的茶了。”

金陵九正好將水注完,邊擺開茶盞,邊問道:“為什麼?我的茶不合你口味?”

裴折意有所指道:“哪能啊,就是因為太合口味了,怕喝多了心窩子被掏得一乾二淨,到那時候我就該沒命了。”

金陵九動作一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會的。”

他目光專注,裴折忽然笑不出來了,率先錯開視線,暗自嘟噥:“狡兔死,走狗烹,什麼都會的。”

金陵九將茶推到他麵前:“嘗嘗?”

裴折精神抖擻,用蓋子刮了兩下:“這就是「雪後天青」?聽左屏說,是你珍藏的,我覺得很榮幸。”

金陵九:“是該榮幸,這是我第一次用它。”

裴折手一頓,將視線從澄澈的茶水轉移到茶盞上,茶盞壁很薄,盛了滾燙的茶汁後,裡麵的顏色透了出來,在杯壁上呈現出一種極為特殊的色彩,他恍然醒悟,自己似乎誤會了什麼。

“這是一塊極其珍貴的青玉,顏色比其他青玉要淡一些,我一看見它的時候,就想起雪後的天空,將它做成茶盞後,便起名為雪後天青。”杯蓋和杯子碰在一起,發出清越的聲響,金陵九唇畔帶了笑,“沾了裴郎的光,不然我不舍得用的。”

裴折從最後這句話中聽出了一絲小驕傲,類似於人們把得意的東西拿出來,想要得到彆人的誇獎,於是他很上道地誇道:“很精致,九公子眼光向來不錯。”

金陵九沒作聲,但神情輕快了不少,顯然是被誇得舒爽了。

裴折抿了口茶,心覺好笑,小孩脾氣。

金陵九:“喝了我的茶,現在該為我解惑了吧?”

裴折咂咂嘴:“果然九公子的茶不能輕易喝,還是刺客那事嗎?”

金陵九不理會他的諷刺,開門見山:“你早就知道了會有人刺殺你,信號彈也是提前準備的,對不對?”

裴折解釋道:“當日在客棧門口,我發現有人暗中挑撥百姓,便讓雲無恙去把人揪出來,那人現在還關在統領府,我猜應該和今晚這群人是一夥的,不過可惜了,他知道的事情不多,不然我也不會拿自己當活靶子。”

金陵九追問:“同夥都被抓了,你怎麼知道他們還會來刺殺你?”

“我都把那東西拿出來了,要沒人刺殺我就怪了。”裴折懶散地撐著額角,頗有些不爽,“我的九公子啊,咱倆什麼交情了,你不就是想問我那東西是不是真的嗎,用得著這麼拐彎抹角?”

金陵九虛心受教,從善如流:“是我格局小了,所以那東西是真的?”

屋子裡頓時一片寂靜,四目相對,答案一清二楚。

金陵九驀地垂下眼皮,眼底晦暗不明:“裴折,你知不知道那東西意味著什麼,江湖與朝堂之上,覬覦之人不計其數,你若不拿出來,它就是虛無縹緲的,你將之拿了出來,就是坐實了傳聞,並且將後禍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屆時,你恐怕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裴折吊兒郎當地笑:“我這不是還沒死嗎?”

有傳言稱,當今聖上拿出了一方信物,見之即見聖上親臨,得到此信物的人,上可斬朝臣,下可統三軍。

自古以來,皇家權力不會外分,這傳聞中的信物所代表的權力太大,是真是假,沒人知道。

天下第一樓調查日久,也沒個結論,金陵九也隻是略有耳聞,當日裴折在客棧拿出信物,他才恍然驚悟,當今聖上那般昏庸,也許傳聞是真的也說不定。

事到如今他才確定,那東西確實存在,並且就在裴折手上。

金陵九願意陪著裴折胡鬨一晚上,就是為了確認這件事,眼下得到了確切的答案,心裡莫名空落落的,覺得茶都沒了滋味。

裴折不滿地敲了敲桌子:“我給你解了惑,你就不管我了,記不記得你還欠我一個問題,我要問了。”

“我什麼時候欠你一個問題了?”金陵九說完反應過來,當初裴折是說過想知道答案就要付出小小的代價,“抱歉,一時忘了,多謝裴大人為我解惑,我可以將知府大人一案的凶手告訴你。”

裴折意興闌珊:“彆,案子我要自己破,我有其他的事要問你。”

金陵九抬抬手,示意他問。

“金陵九,你是不是有病?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單純的好奇,你之前說那種傷藥是最好的,對你而言是最好的,我小小的傷口都覺得疼,你卻習以為常。”

裴折斟酌著語句,儘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冒犯,然而他說了一大通才發現,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冒犯的。

“或許我該問得直接一點,你不怕疼對嗎?”

他嘴上說著直接,問得卻並不直接,甚至近乎溫柔。

裴折是這樣的,有利刃的鋒芒,卻又有水一般的包容,他的體貼滲透在某些細小的方麵,如果不注意,根本無法察覺。

金陵九見過那麼多人,各形各色的,什麼性格都有,但裴折絕對會占到一個“最”,他是最溫柔的一個。

“你怕疼嗎?”金陵九反問道。

裴折大方:“怕,不止我,大多數人應該都怕疼,我們可以忍受疼痛,卻還是怕疼的。”

能忍受和怕並不衝突,他覺得金陵九不屬於這一種,金陵九給他的感覺,不是能忍受疼,而是有些享受。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裴折,你問到了我不想回答的問題。”

裴折歉意道:“我很抱歉,但我還是想知道答案。”

金陵九不知道裴折會那麼敏銳,注意到了這一點,事到如今,他又不能不回答,這種迫不得已令他的心情變差了幾分:“是,你想的沒錯,用你的話來說,我確實有病。”

裴折說的既對,也不對,他確實享受傷口帶來的痛苦,但並不是完全不怕疼,享受是因為,那種痛苦可以轉移注意力,讓他暫時忽略更痛苦的感覺。

他並不嗜痛,但確實有病。

他的傷藥是專門準備的,應他自己的要求,這絕對是金陵九不願意承認的秘密之一,當時發現拿錯藥了,他還心存僥幸,以為裴折不會發現,沒想到,這麼快就被問到了。

其實不止是傷藥,金陵九的吃穿用度都是不同的,若非如此,他又怎麼會醉果酒。

金陵九是千杯不醉的,在去過統領府之後,他才知道自己喝不了果酒,果酒會與他服用的另一種藥產生作用,使他意識昏沉,像醉酒了一般。

那種藥的效果會持續很久,客棧門口被圍住的那天,他剛服用過,藥效至今還沒退。

裴折儘量讓自己顯得平常,問道:“治療得怎麼樣了?”

許是覺得說一句是說,說兩句也是說,金陵九沒有剛才那麼抵觸了:“不怎麼樣。”

瞥見裴折瞬間揪緊的眉頭,他還惡劣地笑:“看過不少醫師,都說治不好,一輩子的病,你怕不怕?”

裴折:“我有什麼好怕的,也沒見你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你要是哪天突然成了精,那我再怕也不遲。”

金陵九笑意森森:“興許我就是個精怪。”

裴折撩起眼皮:“也不無可能,不過你這樣貌,應該是狐狸精沒跑了,嘖,這麼一想,我確實該害怕,畢竟我這麼俊秀的人,世間再找不出第二個了,你要是想吸點精氣,豈不是隻能找我?”

金陵九:“……”

裴折摸了摸臉:“看來生得太好看也是一種負擔。”

被這麼一通攪和,金陵九心裡那點鬱氣全散了,他知裴折是有意為之,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總有種欠了人情的錯覺。

“關於知府大人的案子,你現在知道多少?”金陵九問道。

裴折挑了挑眉,坐正了些:“是知府大人府上的人做的,關係和他密切,我覺得有一個人值得查一查,小妾田七。”

金陵九抬眼:“田七?”

裴折回憶了一下,道:“是個小妾,我忘了是不是這麼個名,應當差不離,當時隻是隨口問了鐘離昧一句,沒上心,後來心裡隱隱有種直覺,應該和她有關。”

金陵九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隻能說,裴折的直覺真的很準,他查了那麼多,都不及裴折隨口一問,或許他當初做的選擇確實沒錯。

也選對了人。

“我尋思著,能給府上的人下藥,一定是對府上頗為了解的人,殺人凶手也不一定和知府大人關係不好,興許關係可能還非常親近呢。”裴折停頓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意卻不達眼底,“這世上,從來不是敵人最可怕,最可怕的是親近的人,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什麼方向,會突然插過來一把刀。”

這話意有所指,金陵九貼心地沒有多問,不是時候,沒由來的,他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裴折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

裴折又喝了一口茶,茶水涼了,回味微澀,他晃了晃腳,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衝著金陵九伸出手:“我的藥呢?”

之前隻是給金陵九看看,並不代表他不要了,到了他手裡的東西,彆想再拿回去。

金陵九一陣無語,起身拿過瓷瓶:“這是正常的傷藥。”

裴折勾著瓷瓶在指間把玩,他喜歡這種細膩的觸感:“給了我,你以後傷著了怎麼辦,不會要用那種缺心眼的藥以毒攻毒吧?”

金陵九確定,裴折這句“缺心眼”不止想用在傷藥上,還想用在他身上,沒好氣道:“彆咒我,我傷不著。”

“這可不一定,世事難料,萬一……”裴折驟然收緊手,眼底閃過銳光,“你說的線索,是田七!田七又名三七,三七即是二十一,可作廿一,你不僅想告訴我田七是凶手,否則不必多說後麵那幾句。”

金陵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繼續。”

裴折:“關鍵在‘廿一’二字,我猜這也是個名字,並且可能是田七真正的名字,這與她為什麼要殺知府大人有關。”

不等金陵九說話,他突然一拍桌子:“不僅如此,我知道了,尋常人家怎麼會用草藥做名字,還將其轉換,這田七應當與醫館有關,蒙汗藥,蒙汗藥,內外合謀,是醫館的人幫了她!”

金陵九放下茶杯,拍了拍手,不知是誇讚還是諷刺:“不愧是裴大人,隻是簡單的一句話,你竟然如此在意,還能聯想到這麼多。”

裴折心中激動,聞言哂道:“簡單的一句話自然不必在意,但這句話是你金陵九說的,就不能不在意了,多謝九公子指點,雖然不需要你這線索,我也能夠破案,但早些給知府大人一個安生也好。”

金陵九不置可否。

天未亮,裴折和金陵九就出發往衙門去了,同行的還有左屏,昨晚刺客一事,該走的程序還得走。

穆嬌後來未參與交手,裴折賣了金陵九一個麵子,沒讓她去。

當然此時裴折並不知道,賣了這個麵子,會直接讓他錯失一個重要的線索。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零點能碼完,就是零點更,碼不完就遲一點更,本章基本是主線內容,另外第一卷快結束了。

【小劇場:關於深入了解】

此時的裴折並不知道,未來的某一天,小九兒真的做到了深“入”了解他。

小探花:深入是個形容詞,謝謝。

小九兒:乖,深是形容詞,入是動詞。

第38章

林驚空早上接到消息,帶著雲無恙和在統領府關著的人就來了衙門,裴折去審問刺客了,金陵九和左屏坐在衙門裡麵喝茶。

肖遲將昨晚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下,並轉告林驚空,讓他給左屏和金陵九做一下問訊記錄。

看著老神在在喝茶的金陵九,林驚空頭疼不已,讓雲無恙把人送去給裴折,然後自己帶著金陵九和左屏進了內室。

金陵九全程沒有動手,林驚空隻簡單問了一下事情經過,左屏因為殺了人,問的更詳細些,但沒有扣押,林驚空準備等裴折審問完刺客,再讓他來拿主意。

林驚空問完,讓人上了茶,客氣道:“這刺客來得也真不是時候,九公子受驚了。”

金陵九接下來,沒有喝,就放在手邊:“無妨,統領軍來得很及時。”

林驚空臉色一僵,他剛才聽肖遲說了,統領軍到的時候,左屏已經把所有刺客都解決了,金陵九這話說的,怎麼聽都像是諷刺。

“聽衙門的人說,九公子和裴大人很早就來了,可有用過飯?”林驚空將問訊的記錄整理好,狀似無意道,“等裴大人忙完,要不一起去品香樓,他們家的蝦餃味道不錯。”

蝦餃……金陵九麵色古怪,驀地垂了眸子,他下意識端起茶水來喝了一口,結果喝完之後臉色更難看了:“還要感謝林統領昨晚的招待,不過今兒個可能去不了品香樓了,等裴大人出來,你們就要準備抓人了。”

林驚空一聽這話,心思微動:“關於知府大人的案子?”

昨晚安排那麼多,金陵九知他在意這個,也沒瞞著,心照不宣地笑了下。

裴折審問了一個刺客,剩下的就交給衙門的人了,這些刺客知道的事情有限,問不出太多東西,審問一個,他心裡就有了數。

雲無恙帶來的人和刺客們是一夥的,裴折讓衙門將他們關在一起,離開大牢前,他去看了一下,除去左屏錯手殺的那個刺客,攏共十九個人,關在兩個牢房裡,他們都身受重傷,不必擔心湊一塊鬨出什麼事。

關押錢正的地方就在刺客們對麵,錢正昨晚睡得熟,今早醒來看到對麵牢房裡一堆人,差點嚇哭了,裴折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他縮在角落裡,頭都不敢抬。

“他一直這樣?”

裴折一言難儘地看著錢正,這人剛開始還誆騙他和林驚空,現在竟然嚇成這樣,

獄卒驚詫道:“不啊,他前幾天不這樣,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精神頭挺好的,就今早才變成這樣的,不知道抽了什麼瘋。”

今早?裴折眯了眯眼:“把他帶出來。”

獄卒開了門,將錢正從裡麵拖出來:“趕緊的,敢磨蹭就對你不客氣了!”

裴折站在牢房儘頭,看著錢正哆哆嗦嗦地跟在獄卒後麵,經過關押刺客們的牢房時,錢正往前踉蹌了幾步,差點將獄卒撞倒。

“看著路,再瞎撞就賞你頓板子!”獄卒低聲罵罵咧咧。

腦海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裴折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牢房裡的刺客,改變了主意,示意獄卒將錢正帶到審問的地方。

在牢裡關了幾天,錢正的精神狀態變差了些許,渾渾噩噩的,裴折一開始問話的時候,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錢正,你描述一下那夥蒙麵人的長相。”

錢正縮了縮脖子:“大人,我,我不知道,時間太久了,我忘了。”

“你忘了?”裴折一拍桌子,“既然你忘了,那我就讓你好好回憶一下,來人啊,把剛抓進來的人帶上來。”

錢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要不是有人在旁邊看著,他恐怕已經滾到地上去了:“大人,我說,我說,那些人,我看到的就是那些人,他們穿著和那天晚上一樣的衣服,是他們,就是他們帶著屍體。”

裴折微哂:“那你剛才怎麼不主動交代?”

“我,我……”錢正抓了抓頭發,“我沒想到他們有那麼多人,大人,我看了一眼,全都是,都穿著一樣的衣服,你們抓了這麼多,我害怕,我做夢害怕,萬一他們還有更多的人,我要是說了,被外麵的人知道了,那我不是完了嗎?”

這的確是錢正會在意的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裴折也沒立場去訓斥他,歸根結底,還是官府沒辦法讓百姓放心。

淮州城的官員,還是要儘快處理。

審問刺客的時候,對方交代了還有幕後的人,但是不清楚幕後人的身份,總之他們這一夥人都被逮住了。

裴折不準備繼續關著錢正了,現在蒙麵人已經落網,再根據刺客順藤摸瓜,孫六的案子就結了,他跟林驚空說了下,把錢正放了,再在牢裡待下去,他怕把錢正關出病來。

錢正被帶著離開大牢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

裴折好笑地看著他:“找你來隻是為了配合調查,現在凶手抓到了,還關著你乾什麼。”

“凶手,就那夥人都被抓住了嗎?”錢正小心翼翼地問。

“都被抓了,一個不剩。”裴折拍拍他的肩膀,“案子不日就結了,你不用再擔心有人報複,萬事有官府在,等會兒林統領來了,就讓人送你出去。”

錢正嘴唇囁嚅,想說什麼,最終也沒說出來。

林驚空帶著金陵九和左屏一起過來,裴折推了推沉默的錢正:“林統領來了。”

錢正抬頭看了林驚空一眼,神情有些畏懼:“林統領。”

裴折不留痕跡地觀察著錢正,見他神情無異,完全不認識金陵九和左屏一樣,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難道他之前猜的是錯的,那天左屏根本沒有去找過錢正?

“裴大人,是要放人嗎?”林驚空來之前聽人說要放了錢正,見裴折一直不說話,以為他又改變主意了。

裴折將疑問暫且放下,點點頭:“放人,送他出去吧,還有王振福也一並放了吧。”

孫六的案子基本告一段落,這幾天關於抹布等證物也整理好了,之前牽扯的替罪羊可以無罪釋放了。

放了人之後,林驚空輕鬆了不少,眼下就剩知府大人的案子了,據金陵九所言,也到了最後抓人的階段。

他心中美滋滋的,越想越覺得自己昨晚的事安排得不錯,瞧瞧,案子不就一個接一個的破了。

心情一好,連看著雲無恙那張臉都順眼了幾分,林驚空拍拍雲無恙的肩,語重心長道:“放心,你肯定能長高的。”

雲無恙:“???”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

正好肖遲帶著兩隊統領軍沒走,裴折便直接抓了他們當苦力:“你們去找一個叫田七的人,去城中的醫館附近找,她是知府大人的小妾,找到後直接把她帶回衙門,如果是在醫館中找到的,就將那家醫館的人一塊帶回來。”

林驚空隱約記得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她就是凶手?”

裴折往他身後看了一眼,補充道:“嗯,算是其中之一,對了,要是找不到叫‘田七’的,就找找名字裡帶‘廿一’兩個字的。”

林驚空身後正是金陵九,察覺到他的視線,金陵九微微一笑,對著他無聲說了一句話。

“還有其他的凶手?那我們現在去哪裡?去抓他們?”林驚空急道。

裴折走了會兒神,隨口敷衍道:“飯莊。”

他右手虛握了一下,感覺手裡缺點東西,空落落的。

林驚空一怔:“飯莊?凶手在飯莊?”

裴折一陣無語,他覺得林驚空都快魔怔了:“飯莊沒凶手,林統領體諒體諒,讓我喘口氣吧,我餓了,要去吃飯,吃完飯咱們去知府大人府上,放心,一定叫你老相好安生,對了,再讓人叫上鐘離昧。”

林驚空:“……行。”

從客棧過來,裴折和金陵九都沒吃飯,裴折想起之前金陵九無聲說的話,抬手邀請:“一起嗎?”

金陵九從善如流:“有勞。”

裴折:“不勞煩,林統領請客。”

走在後麵的林驚空:“……”

本來林驚空也是打算請兩人去品香樓吃飯的,現在不過換了地方,沒多大區彆。

等下要去知府大人府上,裴折順勢就往那個方向走,雲無恙虛虛地扶著他,本就是小傷,差不多疼習慣了,一個人也能走,但雲無恙不依。

雲無恙不知道他的傷是怎麼來的,以為和昨晚的刺客有關,心裡自責不已,走了一路念叨了一路,說以後一定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就像左屏跟著金陵九一樣。

裴折拗不過他,朝著金陵九投去一個無奈的眼神:都怪你。

金陵九失笑,招呼左屏說了什麼,然後左屏就離開了。

此時時辰尚早,滿大街都是早點攤子,熱騰騰的小餛飩、剛出鍋的包子……他吃飯不挑,不拘泥於飯莊:“挑嘴嗎?這種小攤子吃得慣嗎?”

金陵九環視四周:“挑嘴,但不介意。”

裴折輕笑:“不介意就好。”

他四處看了一圈,挑了一家有座位的,左屏離開了,他們總共四個人,正好能坐滿一張桌子。

小攤子是做餛飩的,一口大鍋燒得正旺,奶白的湯在鍋裡沸騰,小餛飩和湯頭滾出來的泡泡混在一起,蒸出一片乳白色的香氣。

小攤有兩張桌子,好幾張凳子,這些桌子凳子都用了很長時間,表麵幾乎失去了木頭原本的顏色。

金陵九皺著眉頭看了許久,到底沒落座,他突然有些後悔,覺得自己還是有些介意的。

不介意吃食,介意環境。

裴折和雲無恙落了座,林驚空承擔起買飯的任務,去找攤主了,唯獨金陵九還站在桌子旁邊,表情嚴肅,像是在思考什麼大事。

裴折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之前已經見識過金陵九的愛潔程度了,他會介意著桌椅實屬正常。

攤子很小,擠在巷子口,像金陵九這樣的人,出現在這種逼仄的環境裡是極為突兀的,無論是衣著還是氣質,都不相符。

金陵九本人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無奈地看向裴折,想說自己要不去其他地方吃。

裴折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搶先道:“你等等。”

他從懷裡找出一方帕子,用沒傷的腳一勾,將金陵九旁邊的凳子勾了過來:“給你鋪上了,這樣就弄不臟了。”

金陵九怔愣不動,看著那塊素白的帕子,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他愛潔到幾乎成了病,因此也受過不少人明裡暗裡的嘲諷,剛認識的時候,裴折也拿這事調侃過他。

說實話,金陵九習慣了,他向來不甚在意外人的看法,不同的世界不能強行融入,像他和這路邊的小攤子一樣,勉強也不會有結果。

但是看到裴折將自己的帕子鋪在凳子上時,他突然有些動容,裴折的行為,就好像在他和這個世界中間架起了一座橋梁,讓他能夠不趟著渾水,乾乾淨淨的來到這裡。

“坐啊,愣著乾什麼,我這帕子可是乾淨的。”裴折眉梢輕揚,嘖了聲,“彆太感動了,我就是懶,不想再跟著你換其他地方吃飯。”

攤主和林驚空一塊端了餛飩過來,見金陵九還沒坐,疑惑道:“有凳子啊,怎麼站著?”

百姓淳樸,看不出金陵九的窘迫,裴折笑著扯了扯金陵九的袖子:“餓了,快坐下吃飯了。”

金陵九順著衣服上的力道坐下,沒吭聲。

攤主和林驚空將四碗餛飩端上桌,一人一碗,用的是粗陶的大碗,淺口,碗口比臉大。

裴折鬆開扯著金陵九衣袖的手,燙了把勺子遞給他:“嘗嘗?”

奶白色的湯幾乎滿碗,其中漂浮著十多個小餛飩,翠綠的蔥花撒在上麵,聞起來濃香撲鼻,讓人食指大動。

林驚空和雲無恙都吃起來了,倆人也不說話,隻埋著頭吃,當自己啞了聾了。

金陵九接過勺子,沉默地攪了攪餛飩,小餛飩圓滾滾的,很誘人。

剛才一直嚷著“餓了”的裴折沒開始吃,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金陵九,他敢保證,這是金陵九第一次在這種地方吃東西。

第一次,裴折暗暗重複了一下這三個字,心裡有些莫名的歡喜。

金陵九第一次被人看著吃飯,裴折的目光很溫和,並不熱切,但很有存在感,讓人無法忽視。

他心裡思緒煩亂,從剛才裴折拿出帕子來就開始了,想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比如裴折遞過來的勺子也比其他的更熱。

見他一直不吃,裴折忍不住催道:“聞起來很香,味道應該差不了,嘗一個也行,要是實在不喜歡,咱們再換彆的地方吃。”

“不是。”金陵九踟躕了一會兒,抬眼看他,小聲道,“我不吃蔥。”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按時更新。

金嬌嬌:我不吃蔥。

第39章

這一聲抱怨太輕,像極了撒嬌。

裴折腦海中浮現出三個字:金嬌嬌。

這和他認識的金陵九差太多了,裴折覺得自己可能是耳朵出了問題,他遲疑了下,重複道:“不吃蔥?”

金陵九點點頭,臉上閃過瞬間的空白,似乎也十分疑惑,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

裴折到底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很快就回過神來,自然地將他的碗往自己麵前一推:“我給你挑挑。”

說著,他就用筷子一點點挑起蔥花來。

等金陵九反應過來時,碗已經被裴折拿走了,他手上還捏著勺子,餛飩湯順著勺子滴在桌子上,泛著奶白色的光。

金陵九喉嚨仿佛被哽住了,他想說自己能挑蔥花,混亂之中,又想起以往這種加了蔥花的東西,他是不會再吃的,所以每次左屏都會讓人重做。

這邊一個發呆一個挑蔥花,另一邊埋頭吃餛飩的人實在是忍不住了,林驚空大吼一聲:“勞煩再上一碗餛飩!”

雲無恙跟著他喊:“兩碗!不加蔥!”

說完他和林驚空對視了一眼,破天荒的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神情。

另一邊,自從雲無恙喊出那句“不加蔥”之後,裴折的動作就僵住了,他看了眼一點點挑出來的蔥花,又看向金陵九,良久,緩慢地、無奈地笑了,半是威脅半是哄騙:“等會兒你要是不把這碗餛飩都吃了,我跟你沒完!”

金陵九捏著勺子的手一緊,驀地垂了眼皮:“嗯。”

冬春相接,早上還有些料峭,一頓飯吃完,四個人都暖和過來了,臉上透出些紅潤。

林驚空和雲無恙埋頭一直吃,最後頭上還冒了汗。

金陵九吃東西慢條斯理的,一碗路邊攤的餛飩,硬是給他吃出了宮廷禦膳的感覺,彆說冒汗了,頭發絲都沒亂,隻有嘴唇比之前紅了些。

裴折變化也不大,嚷著“餓了”卻和金陵九一樣,隻吃了一碗,不過他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按照一開始的計劃,吃過飯就去知府大人的府邸。

刺客的事問完了,金陵九現在已經可以回客棧了,到分岔路的時候,林驚空看了眼沒有離開跡象的金陵九,隨口問道:“九公子一起去嗎?”

金陵九隻略微頷首,沒作聲。

裴折正和雲無恙小聲說著什麼,聽到這邊的動靜,扭頭插了句嘴:“他一起,衙門編外人員,九公子這等破案利器,不用不是浪費了嗎?”

在這一點上,林驚空和裴折的看法完全一樣,要不是他請不動金陵九,上元夜當晚,他就將人請到衙門去了。

破案利器,這算什麼形容?金陵九微蹙了蹙眉,不太喜歡。

到知府大人府邸的時候,鐘離昧已經在了,不知道等了多久。

他和裴折,林驚空一一見了禮,在看到金陵九的時候,略一頷首,然後就將視線移回了裴折臉上:“裴大人,今日叫我過來可是為了知府大人的案子?”

裴折點點頭:“先進去吧,邊走邊說。”

去請鐘離昧的人剛才去知府大人府上交涉過了,此時眾人一到,便可以直接進去。

來接待的人是管家,他在府上將近十年了,做事周到妥帖:“夫人去哄小姐了,大人有什麼需要,儘管告訴我就好。”

裴折應下聲,眾人直奔知府大人吊死的大堂。

路上,裴折突然問道:“知府大人和夫人們的感情好不好?”

既然加了“們”,就是將小妾包含在內了。

管家斟酌道:“是好的,老爺很喜歡夫人們,百年修得共枕眠,哪裡能不好。”

裴折又問:“那依你之見,哪位最得知府大人的寵愛?”

管家恭恭敬敬道:“自然是夫人。”

說的是知府夫人。

他回答完沒聽到裴折的聲音,疑惑抬眼,看見裴折一臉似笑非笑:“來回折騰多麼麻煩,管家應該也不想跟著我衙門再被問一遍吧。”

管家臉色頓時變了:“大人,我,我……”

他沒我出個所以然來,裴折也不在意,又問了一遍:“最得知府大人寵愛的是哪位?”

管家收斂了敷衍的心思,回道:“是大人剛娶進門的那位,田七夫人。”

是預料當中的答案,裴折衝金陵九露出個笑,又道:“你來說說和這位夫人有關的事,比如她是什麼時候進門的,平時喜歡做些什麼事,總之事無巨細。”

這位剛進門的夫人獨占知府大人的寵愛,管家很快就回憶起了和她相關的事:“田七夫人是去年夏天進的府,她年紀不大,進府的時候才十六歲,家中爹娘都不在了,隻留下她一個人,她長得好看,人也沒架子,府中上下都喜歡她,老爺就更不必說了。”

“她很快就爭得了老爺的寵愛,那段時間裡,老爺回了府就找她,要星星不給月亮,可寵著哩。她會來事,和其他妾室們相處得也很好,就連夫人都很喜歡她。”

裴折揚了揚眉,看不出有一絲意外。

到了大堂門口,林驚空帶著鐘離昧去裡麵檢查了,鐘離昧算是第一個發現知府大人吊死的人,按理說當天夜裡就該把他和知府大人的屍體一起帶回衙門,但上元夜裡裴折從中作梗,帶走了鐘離昧,致使他對鐘離昧的安排擱置下來。

剛才聽裴折盤問管家,林驚空突然想起來,他還有些事情想問問鐘離昧。

鐘離昧似乎有所察覺,跟著他走進大堂。

雲無恙跟了裴折一會兒,看他和金陵九偶爾無聲的交流一下,自覺多餘,環視四周,也去大堂了,全然忘了自己剛說過的,要亦步亦趨地跟著裴折。

林驚空和鐘離昧站在大堂靠裡的地方,說話聲壓低了,站在大堂門口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兩人側對著門口,臉色有些凝重,雲無恙心中好奇,放輕了腳步,慢慢移動過去。

“……是小廝來傳話的,說知府大人有要事想和我商討,讓我趕緊過來府上,知府大人之前說過要招待貴客,當時還沒到上元夜宴開始的時候,我心裡疑惑,但也沒多想。”

“你來的時候就看到知府大人的屍體了嗎?”

“對,我來的就比你們早一點,那時候人已經死透了,府上沒一個人,誰遇到這種事能冷靜思考?我心裡慌亂,滿腦子都是趕緊離開這裡,誰知道一出大門就遇見你們了。”

林驚空嘖了聲:“聽起來像是有人故意將你引過來的。”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也是這樣,被算計了。”鐘離昧麵色發苦,“掉以輕心了,我回去後想過,那來傳話的小廝是個生麵孔。”

林驚空:“這麼說的話,引你過來的人應該和凶手有關。”

鐘離昧無奈地攤攤手:“有沒有關不清楚,就是不知道我得罪誰了,要不是裴大人和林統領您在,我恐怕有嘴也說不清。”

“這倒是真的,你平時做的那些事,有心人查一查就清楚。”林驚空幸災樂禍道,“就那張整理出來的名單,要是傳出去,估計得一大堆人來找你的茬。”

鐘離昧臉色一白:“那東西不會傳出去吧?”

林驚空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長道:“說不準,但水之清則無魚。”

那張紙在誰手裡,鐘離昧心中知曉,此時聽到林驚空這麼說,也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目光冷下來,但沒多說什麼。

雲無恙聽了一會兒,似懂非懂的,好奇道:“你們嘀嘀咕咕說什麼呢?什麼水至清則無魚?”

林驚空問完了,抬手在他腦袋上呼嚕了一把:“大人說話,小孩子彆問東問西的。”

雲無恙:“……你他娘的林驚空,你找揍吧!”

林驚空躲得很快,沒被他打到:“彆以為有裴大人在,我就不會和你計較,你最好給我收斂一點!”

“這事和公子沒關係,彆扯那些有的沒的,就咱倆打一場,你敢不敢?”雲無恙怒道。

林驚空嗤道:“這有什麼不敢的?”

兩人鬨出挺大動靜,管家擔憂地看了一眼。

裴折頭都沒回,寬慰道:“不用管他們,你繼續說。”

這話並沒有安慰到管家,他來知府大人府上已經很長時間了,自然對林驚空有所耳聞,深知這位林統領脾氣不好,就連知府大人在世的時候都要讓林驚空三分。

裴折不爽地搓了搓指節,吼道:“大的小的都沒腦子,一個個的不讓人省心,要打破案了再打,到時候讓你們打上三天三夜,少一個時辰都不行!”

剛過了兩招的雲無恙和林驚空悻悻地停下動作,火氣都被三天三夜嚇沒了。

終於清靜了,裴折微笑:“你可以繼續說了。”

管家被他這一通變臉嚇到了,慌亂地點點頭:“好,好。”

金陵九悶聲笑了下,結果被當場抓包,清了清喉嚨:“咳咳,你繼續,不是讓我見識一下你斷案的英姿嗎?”

裴折一頓,嘖了聲:“那不是你說的嗎。”

在衙門的時候,金陵九無聲地說了一句話,說的就是這個,想跟著他,看看他如何破案的。

管家將田七夫人的事都說了一通:“田七夫人經常去書房找老爺,要說有什麼喜歡做的事,真看不出來,就能看出她喜歡和老爺待在一起,恨不得時時刻刻黏著。”

裴折不作聲,暗自思索著。

金陵九狀似無意地問道:“年關前後,府上有沒有什麼喜事?”

“哪有什麼喜事,老爺那段時間就不安生,這不京城來人嗎,老爺整天操心河堤的事。”管家說完才想起裴折就是京城來的人,惴惴地看了他一眼,見他沒什麼反應,才鬆下一口氣來,“那段時間,府中上下都戰戰兢兢的,生怕惹了老爺不快。”

他說完歎了口氣,沒過一會兒,突然驚呼出聲:“對了,有一件不知道算不算喜事,過年前不久,大概冬月時候,田七夫人診出了喜脈!不過沒多久就小產了,夫人下令不讓府上的人提這事,怕晦氣。”

知府大人年近半百,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女兒,是知府夫人生的。

田七懷孕了,於知府大人而言,確實是一件大喜事。

可惜啊可惜,這喜事沒了,過完年還鬨出喪事來了。

管家知道的基本說完了,裴折沒為難他,讓他離開了。

金陵九眼觀鼻鼻觀心,對裴折意味深長的目光視而不見。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你之前是不是問過夫人關於孩子的事,當時說的是……小公子?”裴折幽幽道。

金陵九:“一時記錯了。”

裴折哂道:“彆人記錯了有可能,要說你記錯了,我怎麼就不信呢?喜脈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不然也不可能提點那一句。”

見瞞不過,金陵九眨了下眼:“被你發現了。”

裴折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子。”

金陵九憋不住笑:“還記得我之前提過嗎,是知府大人邀我來淮州城的,當時他在信中提到過這件事,說自己老來得子,我本以為這兩件事沒什麼聯係,後來一查才知道,懷孕的就是田七。”

裴折知道他不會特意提起不重要的事,思索了一會兒,猛地抬起頭:“你的意思是……所以小公子是你故意試探,當時你就開始懷疑她了!”

金陵九忙撇清關係:“我可什麼都沒說。”

線索太多太雜,裴折揉了揉眉心:“不行,這案子比我想象中複雜許多,一時半刻沒辦法想通前因後果,還是得查。”

金陵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仔細查吧,這案子不簡單,結案時還有的你傷腦筋。”

關於知府大人的案子,金陵九一直走在他前麵,裴折並不介意金陵九插手,在他眼裡,是他在利用金陵九的力量。

之前問一條線索都要賣關子,現在逮著機會就把破案的信息拋出來,無論金陵九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變得這麼積極,還要幫忙查案,裴折都不在意,他隱隱有種預感,知府大人的案子不會是結束,這更像是一個開始。

他和金陵九之間的開始。

“想什麼呢?”

“想你的忠告,已經提前開始傷腦筋了,頭疼。”裴折歎了口氣。

金陵九眼底閃過一絲狡黠:“是嗎?還頭疼了?來,我給你號號脈。”

裴折狐疑地看著他:“你會嗎?”

他話裡滿是疑問,身體卻很誠實,直接將左手遞了過去。

裴折的膚色不像金陵九那麼白,是一種很健康的顏色,他手指很長很細,骨節分明,腕骨凸出一小段柔和的弧度,直接埋進衣袖裡,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能看出明顯的血管。

金陵九的拇指和食指中指按在一起搓了搓,幾乎是瞬間抓住了那隻手腕,兩根手指並排著搭在他脈上,振振有詞:“沒聽說過嗎,久病自成醫,像你這種脈象,還難不倒我。”

提到這茬,裴折心裡多少有些不舒服,雖說是他要刨根問底,但弄清楚之後,他就聽不得金陵九說自己有病了。

他用空閒的手捋了把頭發,故意調侃道:“那你瞧出來了嗎,神醫?”

金陵九微擰著眉,搭在裴折手腕上的指腹加了幾分力道,像是按了一下:“還用說嗎?嘖,裴折,你的問題有點大。”

他一臉嚴肅,確實挺像那麼回事的,裴折心中一咯噔:“問題很大?”

金陵九目光沉沉,像看著不久於人世的人,語氣篤定地重複道:“問題很大。”

裴折的心徹底提了起來,他近幾年確實是做了一些不要命的事,留下隱疾不是沒有可能:“究竟是什麼問題,要不你直接說吧,我能扛得住。”

“那我就直說了,你千萬要保持冷靜。”金陵九語氣嚴肅,“你這是喜脈。”

第40章

裴折僵住了,眨了眨眼,似乎在確認自己的耳朵有沒有問題。

金陵九收回手,囑咐道:“彆激動,小心動了胎氣。”

“……”裴折氣笑了,抓住金陵九的手,硬按在自己手腕上,“放心,我胎氣穩,你多摸兩下,和孩子打個招呼。”

金陵九手一抖,看向他的目光中帶著三分惶恐、三分驚嚇,以及四分你是不是瘋了:“?”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裴折磨了磨牙:“裴某人潔身自好,從未與其他人有過牽扯,我要是喜脈,孩子定是你的,畢竟昨晚你我做了那麼親密的事。哦,不對,打招呼應該摸肚子,來,你摸摸,看看孩子會不會踢你。”

金陵九整個人都呆住了,隻知道將手往回拉。

見目的達到,裴折滿意地鬆開他,樂嗬嗬地抬起頭,然後僵在原地。

林驚空、雲無恙、鐘離昧三人不知何時過來了,正用一種相似的複雜表情看著他,裴折敢保證,他們特意在他腰腹處多看了兩眼。

裴折:“……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昨晚,親密的事。”林驚空抹了把臉,“怪我。”

裴折:“……”確實怪你!

雲無恙一臉懵逼:“我家公子懷小公子了?不對啊,我家公子懷不了……吧?”

裴折深吸一口氣:“你是腦子離開出走沒回來嗎,當然懷不了!”

鐘離昧勸道:“小心,冷靜,彆——”

裴折心感安慰,還是鐘離先生最穩重。

“彆動了胎氣。”

“……”

裴折活到現在,終於親身體會到了,什麼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一段小插曲,使氣氛變得微妙。

林驚空率先回神,讓管家去請知府夫人。

裴折心情鬱悶,強迫自己忘掉剛才的事,他蹲在畫出來的屍體痕跡旁邊,仰頭看了看房梁:“林統領,你老相好吊著的時候,離地麵多高?”

“大概有……”林驚空回憶了一下,“有凳子那麼高吧。”

鐘離昧:“沒那麼高,離地麵大概二十五公分不到。”

裴折思忖片刻,招呼他們過來:“雲無恙,你把鐘離先生抱起來,抱著腰,往上舉,儘力舉。”

鐘離昧聞言一驚,剛要拒絕就被雲無恙抱了起來:“不,彆,放我下來!”

雲無恙雖然身量小,但從小習武,力氣比較大,舉起鐘離昧不成問題:“鐘離先生,你彆亂動!”

裴折:“為了破案,鐘離先生配合一下,你也不想繼續當嫌疑人了吧,放鬆點,儘量將自己的力氣都卸掉,就像沒骨頭那樣倒著。”

鐘離昧有苦說不出,儘力完成他說的沒骨頭狀態。

裴折摸了摸下巴:“不到二十公分,雲無恙,護著他的腰,儘你的可能讓他上半身直立。”

金陵九:“這樣不太行,他的重量知府大人差太多了。”

“有道理。”裴折頓了頓,“放下來吧,林統領,換你。”

鐘離昧拍著胸口,默默走遠了些,林驚空猝不及防被點了名,愣了兩秒:“我抱誰?”

裴折:“雲無恙抱你。”

林驚空:“?”

雲無恙:“?”

裴折:“趕緊的,這裡就你和知府大人重量差不多。”

知府大人矮胖,林驚空高壯,體重上確實差不多。

找個和知府大人體型相近的人不好嗎?林驚空冷漠道:“可差太多了,我去幫你——”

雲無恙極為排斥:“公子,我不抱他,你還不如要了我的命!”

林驚空被打斷的話咽了回去,張開雙臂上前一步,笑得惡劣:“來吧。”

雲無恙狐疑地打量著他:“來什麼?”

林驚空微笑:“來要你的命了。”

雲無恙:“……”

林驚空同意了,雲無恙就好辦了,裴折輕飄飄道:“林統領都讓抱了,你該不會不敢吧?”

“誰說我不敢的!”雲無恙狠狠地瞪著倒戈的林驚空,“抱就抱!”

林驚空比鐘離昧重許多,雲無恙憋足了勁才將他抱起來,暗暗腹誹,看著不胖,抱起來那麼沉,也不知道吃什麼了。

見他抱得吃力,裴折沒有要求更多,仔細觀察著林驚空腳離地麵的高度,用手比劃了兩下:“還是不對。”

林驚空悠哉悠哉地說:“沒關係,慢慢來,我不介意。”

你是不介意,合著你也沒出力,雲無恙漲得臉通紅,咬牙切齒道:“你可閉嘴吧!”

金陵九上下打量了一眼:“放下來吧。”

雲無恙如蒙大赦,立馬鬆了手,甩著胳膊緩解酸痛感:“公子,你先忙,有事彆叫我了。”

裴折頭都沒抬:“瞧你那點出息!”

欺負完小狗崽子,林驚空心情頗好:“裴大人,你這是在做什麼呢?”

裴折:“知府大人死於頸骨扭斷,是死後被凶手吊上去的,死人無法受力,動彈不了,要吊上去得花一番工夫。我們現在的懷疑對象是小妾田七,她根本抱不動知府大人,所以將人吊上去的是幫凶。按剛才的試驗來看,這個幫凶應該是男子,比雲無恙高,臂力很大,能夠單手將知府大人抱起。”

林驚空不讚同道:“不太現實,知府大人的體重,抱起來就不容易了,還要單手,那臂力得有多大?”

這確實是個疑點,裴折自言自語:“那是怎麼吊上去的?總不能是飛上去的吧?”

金陵九抬了抬下巴,提醒道:“當時在場的可不止一個人。”

裴折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兩張椅子:“田七?你的意思是,她踩著椅子,幫忙將屍體吊上去的?”

林驚空和雲無恙立馬向椅子跑去。

裴折和金陵九對視一眼,後者輕聲道:“要不要賭一賭我們的運氣?”

裴折:“怎麼賭?”

“當晚匆忙殺人,凶手不一定來得及整理現場,你們到達知府府邸後就封鎖了現場,沒人再進去過,凶手一定沒辦法清理遺留的痕跡。”金陵九笑了下,“就賭凶手來不及抹掉所有痕跡。”

裴折眼底閃著光,沒作聲,看向林驚空和雲無恙。

大堂裡一共有兩張椅子,擺在正對門口的地方,中間隔著張方桌,林驚空和雲無恙各站在一張旁邊。

兩人動作很輕,抓住椅背,將椅子半提起來,仔細檢查。

鐘離昧好奇道:“你們乾什麼呢?”

雲無恙:“找線索!”

鐘離昧遲疑道:“可是踩在椅子上的話,隻看椅麵不就行了,底下踩不了啊。”

林驚空和雲無恙動作一僵,默默放下椅子,堅決不想承認剛才的犯蠢。

裴折打破了僵局:“上麵有東西嗎?”

兩人都否認了。

金陵九絲毫沒覺得意外:“看來運氣不太好。”

“也不一定。”裴折環視四周,走向屋子一角的博古架,在那附近轉了兩圈,從角落拉出一個矮凳,“剛才我就在想,椅子會不會有些高,還那麼笨重,從那裡搬到大堂中央,來回也是一段不小的距離,如果是田七的話,會不會選擇距離更近、更輕便的東西。”

雲無恙眼睛一亮,催促道:“公子,快看看上麵有沒有鞋印。”

“不用看了,沒有。”裴折拿著矮凳過來,“凶手能把它藏起來,還能沒時間擦鞋印嗎?”

雲無恙頓時神色懨懨:“又白費功夫了。”

“誰說的?這矮凳還是有用的。”裴折剛準備解釋,見金陵九神色淡淡,心思一轉,“九公子可否解釋一下這矮凳有什麼用處?”

金陵九對上他略帶揶揄的目光,心下了然,他絕對是在矮凳上發現了什麼。

“公子,你不把東西給人家,讓他直接猜嗎?”雲無恙大大咧咧道。

裴折的心思被看出來了,也沒不自在,拖長了調子,意有所指道:“要是普通人,看也就看了。”

言下之意,金陵九不是什麼普通人。

金陵九麵不改色地伸出手:“那我這個普通人就看看吧。”

裴折一怔。

金陵九順勢拿過矮凳,打量了一圈,在裴折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將矮凳又放回了他手上:“當晚府上的人都中了蒙汗藥,有機會下藥的隻有田七,主人和下人的飯不是一起做的,也就意味著她要在不同的時間點下幾次藥,根本沒時間去擦洗,有很大可能,她當晚一直待在廚房,沒有離開。”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笑了:“運氣真的不錯,那天田七不止沒有離開廚房,還沒有洗過手,凳子腿上粘了一小片乾了的菜葉,不過我覺得這條線索意義不大,時間太久,已經很難分辨出是什麼菜了。”

眾人沉默許久。

林驚空感慨道:“不愧是九公子,你和裴大人簡直神了。”

裴折不鹹不淡道:“彆帶上我,我沒那麼神,我亂猜的。”

他伸手在矮凳側邊蹭了下:“我就是看這粉末和蒙汗藥挺像的。”

金陵九拉過他的手:“我聞聞。”

方才沉默的三人繼續保持沉默,裴折僵了一瞬,也加入了沉默大軍。

金陵九將裴折的手指貼近鼻子,聞了兩秒:“確實是蒙汗藥。”

裴折訥訥道:“你連這個都能聞出來?”

金陵九:“這種蒙汗藥效果不錯,江湖上挺常見的,所以能聞出來,要是換了其他的就不一定了。”

雲無恙倒吸一口涼氣:“重點是這個嗎?”

林驚空懷疑人生:“不是吧?”

鐘離昧的反應正常一點,但兩個字說得異常艱澀:“不是。”

金陵九:“?”

裴折好險忍住,沒把那句“你是狗鼻子吧”問出來。

矮凳要帶回衙門,裴折直接交給了林驚空,雖然這證物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案發現場已經檢查過很多遍了,裴折一點沒架子,索性蹲在門口等知府夫人。

金陵九做不出這麼接地氣的舉動,站在他身側:“等下要問什麼?”

裴折沒隱瞞:“田七小產的事,試探一下她的態度。”

金陵九:“你懷疑田七小產和她有關?然後她被脅迫,不得已幫助田七殺了知府大人?”

“也不一定。”裴折仰著頭看他,“我有個挺荒謬的猜測,你想不想聽聽?”

究竟多荒謬才讓他說出這種話,金陵九有些好奇:“願聞其詳。”

裴折:“知府大人年紀不小了,娶了這麼多夫人,卻沒有幾個孩子,剛才管家說夫人們之間關係不錯,沒爭風吃醋的戲碼,她們懷不上孩子應該不是遭人害的。一個夫人懷不上可能是巧合,但知府大人有九個夫人,這麼多年了全都懷不上,你覺得正常嗎?”

“確實挺荒謬的。”金陵九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是,知府大人身有隱疾?”

裴折擺擺手:“猜測罷了,不過我覺得還挺有道理的。”

金陵九:“哪有道理了,知府大人可不是膝下無子,你彆忘了他還有個女兒,田七也診出了喜脈。”

裴折衝他招了招手:“就是因為我沒忘,所以才覺得這荒謬的猜測有幾分道理,過來點,我給你說道說道。”

金陵九實在好奇他的道理從何而來,糾結了兩秒,提起衣擺和他並排蹲著。

裴折瞥了眼他攥著衣擺的手,眼底閃過一絲笑:“那麼多妾室裡,唯獨知府夫人和田七是我們懷疑的目標,巧不巧,也隻有這兩人都懷過知府大人的孩子,區彆是夫人生下來了,田七小產了。”

金陵九失笑:“就因為她倆都懷上過,所以她們是凶手?還是說,因為她們是凶手,所以她們都懷過?你這道理不太有道理啊。”

“你先聽我說完!”裴折不爽地嘖了聲,“首先我們假設知府大人真的有隱疾,這樣能解釋他為什麼膝下無子,所以夫人和田七的孩子來路都有問題,住一起這麼多年了,我覺得知府夫人多少知道知府大人的隱疾。”

“知府夫人在前,她生下了女兒,如果知府大人有隱疾,那這個女兒就不是他的孩子,從而指向一件事,這個就不揣測了。那田七懷孕,知府夫人就會知道她是假懷孕,你說她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去找田七?”

金陵九沒有正麵回答:“找了的話,後患無窮。”

裴折笑了笑:“沒錯,但為了她的女兒,她一定會去。田七得寵,她的孩子也得喜愛,你之前不是說過嗎,知府大人在給你的信中特地提到此事,可見他對田七肚子裡的孩子有多期待。從知府夫人快速遣散所有妾室這一點就能看出,她是個想到就做的人,絕對會坐不住的。”

“田七小小年紀就能謀劃這一切,心思不可謂不深,屆時知府夫人一找上她,她肯定會順藤摸瓜發現知府大人的隱疾,反過來要挾知府夫人。知府大人和知府夫人的感情可不怎麼好,為了自己和女兒,知府夫人會如何取舍可想而知。”

金陵九臉上的玩笑神色散了。

裴折扭頭就見他一臉嚴肅,語氣驚詫:“你該不會真信了吧?剛才還說荒謬,還說沒有道理的。”

金陵九正色道:“我覺得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們可以順著這條線去查查,興許能儘快找出真相。”

裴折臉一垮:“這條線怎麼查,有沒有隱疾也不是醫師能查出來的,況且知府大人的屍體都快爛了,能查出來的隻有蛆蟲。其實我還有關於知府大人沒病的猜測,要不再給你講講,興許你就覺得這個猜測沒那麼有道理了。”

“知府大人沒病,孩子是真的,那就是知府夫人讓其他人懷不上孩子,還害得田七小產,然後被田七用孩子的事要挾。”金陵九快速點出幾個關鍵,搖搖頭,“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聽了你剛才的推斷後,就覺得不太合理了,田七用小產的事要挾知府夫人,如果知府夫人咬死了小產的事,那她又能怎樣?”

裴折聽得一愣一愣的:“這麼說,我可能還想對了?如果真是這樣,那裡頭彎彎繞繞也太多了吧?”

“有很大可能,但還有一個問題,田七究竟有沒有懷孕。”金陵九道。

裴折微蹙眉:“你懷疑她是假懷孕?也不是沒有可能,田七殺知府大人早有預謀,不太可能會去懷他的孩子,如果田七真的懷了孩子的話,那知府夫人害得她小產,她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我偏向是假懷孕。”遠遠看到知府夫人帶著管家過來,金陵九推了推他胳膊,“等下你試探的時候,順便問問診出田七喜脈的是哪家醫館,興許咱們都不用滿淮州城裡找人了。”

能幫田七立假懷孕的字據,蒙騙知府大人,肯定就是醫館裡的幫凶,其他醫師沒那麼大的膽子。

知府夫人看起來氣色不太好,對著眾人頷了頷首。

裴折沒有囉嗦,直接問道:“聽說知府大人有一房妾室叫田七,她去年診出喜脈,但是沒兩個月就小產了,可是真的?”

知府夫人兩隻手絞在一起:“是,是真的。”

裴折:“小產是怎麼回事?”

知府夫人:“那天天氣不好,路上濕滑,她走路的時候不注意,滑了一跤,然後就小產了。”

裴折了然,和金陵九對了個眼神:“敢問夫人,還記得是哪家的醫師來看的診嗎?”

知府夫人不太確定:“是城東?”

管家適時開口:“是吳老來看的診,他醫術最高明,老爺特地吩咐了,請他來看診。”

裴折眉心狠狠一跳,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臉,怎麼會是他?

就在這時,下人領著統領軍的人過來了。

林驚空精神一震:“找到人了?”

官兵點點頭,欲言又止:“找是找到了,但沒辦法抓。”

作者有話要說:

小九兒:是喜脈。

小探花:你的,來摸摸,和孩子打聲招呼。

雖然但是,你倆是不是忘了,男人沒辦法懷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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