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關於知府夫人的事已經差不多問完了,現在還沒證據,不好直接抓人,林驚空讓趕來報信的統領官兵簡單說了一下另一邊的情況,然後留他在知府大人府邸守著,裴折等人則一並往醫館趕去。
在管家說出給田七診脈的醫師是誰後,裴折就知道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了,他一直擰著眉頭,心不在焉的,金陵九叫了他兩次都沒反應。
雲無恙實在看不下去,推了推裴折的胳膊:“公子,回神了。”
喜脈和摸摸孩子的事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脫離了分析案子的嚴肅狀態,金陵九後知後覺地感到不自在,本來想給裴折提個醒,現在有些猶豫要不要開口。
裴折呼出一口氣:“怎麼了?”
雲無恙指指沉默的金陵九。
沒來得及攔下雲無恙,金陵九收斂了情緒,神色淡淡:“想和你討論一下案子,你要是忙就算了。”
聲音淡,語調也淡,臉上又換回了以往那種漠不關心的表情,儼然一個不染凡俗的世外之人,讓人想起冰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
感覺到金陵九刻意表現的冷淡,裴折瞬間攏起眉頭:“不忙,不就是案子嗎,你想聊咱們就聊,聊多長時間都行。”
金陵九:“……不用,要不”算了吧。
裴折直接打斷他的話:“你之前讓問的我問了,田七的脈一直都是吳老診的,憑他的醫術,診錯的可能性不大,如果田七是假懷孕,那吳老一定知道什麼事。”
金陵九將沒說出口的幾個字咽回去,平靜地“嗯”了聲:“人是在吳老那裡找到了,假懷孕的事八/九不離十了,雖然不確定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但吳老阻攔官兵抓人確定是真的無疑,等下你打算怎麼辦?”
“假懷孕?知府大人那小妾?”林驚空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詫異,“我當時還聽知府大人四處宣揚,自己終於要膝下有子了,再後來就沒了信,原來是假懷孕。”
雲無恙一拍腦門:“懷孕的是那個田七?這不就是公子你讓人去抓的人嗎,她是凶手?那吳老豈不是在包庇她?”
“包庇”兩個字一出,不止裴折,林驚空和鐘離昧表情都嚴肅了幾分。
眾所周知,淮州城的官府不得民心,吳老行醫幾十年,是城中老一輩了,口碑也好,說句誇張的,他在城中的聲望都比官府要高。
裴折瞥了眼雲無恙,低聲道:“少說話。”
雲無恙看他這反應就知道他是認真的,想起自己剛才口無遮攔的話,默默閉上了嘴。
官兵說的不清不楚,隻說抓不了人,難免讓人多想,醫館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誰也不知道,見眾人麵色凝重,林驚空寬慰道:“放心吧,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金陵九意味不明道:“但願吧。”
知府大人的府邸距離醫館不是太遠,沒多久後,一行人就到了醫館門口。
裴折靜靜地看著林驚空,態度不太好:“應該?”
林驚空臉色難看,怒吼出聲:“都他娘的給老子住手!”
醫館門口圍了一圈百姓,將門堵得嚴實,統領軍有十幾個人,都攪和在一起,裴折等人到的時候,正好看到幾個統領軍的人拔了刀,在朝百姓比劃。
在知府大人突然暴斃之前,淮州城的官府十分豪橫,林驚空被放在和知府大人同樣的地位,自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橫行跋扈慣了,他帶出來的統領軍更不必說了,一個個都盛氣淩人的,脾氣也爆。
如今淮州城長官之位懸空,太子殿下和裴折又都在城中,當日客棧前發生的事還曆曆在目,連林驚空都要朝裴折低頭,被欺壓許久的百姓們看到了一絲希望,吳老這檔子事來得時間巧,正好點燃了他們心中的怨氣。
抓人難,那就先不抓,但裴折沒想到自己會看到這樣的畫麵,他們要是再晚來一步,怕是要見血了。
林驚空一嗓子喊出去,統領軍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往後退了退,和百姓拉開距離,戰戰兢兢地看著林驚空和他身邊的裴折。
林驚空:“刀都給我收了!誰準你們動刀的!”
統領軍還是昨晚肖遲帶來的兩隊人,拿著刀的官兵噤若寒蟬,肖遲擠在人群裡,費力掙出來,帶著所有統領軍列隊過到一行人麵前:“統領,我們……”
“給老子閉嘴!”
林驚空是土匪性格,和統領軍能達成一片,但該訓的也不會手軟,一手恩威並濟玩得出神入化,見裴折麵色仍然沒有緩和,當即一腳朝肖遲踹了過去,“讓你帶隊就帶成這樣?老子晚點來是不是就能趕上幫人收屍了?”
肖遲沒躲,硬生生受了這一腳,偷偷抬眼去看裴折,正撞上他冰冷的眼神,忙不迭又低下頭:“是我的錯。”
裴折輕掀了掀唇:“確實是你的錯,讓他們都退下。”
前一句是對肖遲說的,後一句是對林驚空說的,明顯都帶了火氣。
林驚空沒在這時候跟他起衝突,立馬帶著統領軍退後三米。
裴折越過統領軍,沉著臉走到醫館門口,站定,身上還帶著未散的威勢:“我要見吳老,勞煩諸位讓一下。”
裴折還穿著昨天那件衣服,當時左屏一劍殺了挾持他的刺客,他身上濺了零星的血,紅色在素白的衣衫上格外明顯。
金陵九突然道:“跟著他。”
百姓們現在處於激動的狀態中,很可能會在衝動之下做出什麼事。
雲無恙反應過來,連忙跑過去,緊緊跟在裴折身旁。
林驚空和統領軍全都後退,鐘離昧沒怎麼猶豫,直接跟著一起退後了些。隻有金陵九寸步未動,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十步開外的青年。
裴折偏瘦,更顯得背影寂寥,他剛才獨自走向醫館門口,速度並不快,堅定且執著,他是一個無謂犧牲的將士,每一步都踏在無聲的戰場上,心中有要去完成的使命。
莫名令金陵九想起些陳年舊事,想起風沙狼煙,想起大漠長河,那段模糊又零碎的記憶隱隱又有破土的跡象。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每次想起那段若有似無的記憶都會讓他異常疲憊,師父說是他打從心底裡排斥,不願意接受那段記憶,所以將之遺忘了。
他並不讚同這個解釋,如果真的不願意接受,為什麼還會頻頻想起?
百姓中有人問道:“大人也是來抓人的嗎?”
裴折抬眼:“是抓人,抓命案凶手。”
城中近來不太平,命案出了兩樁,衙門的人整天四處探查,鬨得人心惶惶,此時一聽查案,所有百姓的人都提了起來。
“查案為什麼要來醫館,還要抓吳老,吳老他怎麼可能和命案有關?”
雲無恙插嘴道:“我們不是來抓吳老的,查到的凶手是彆人,她現在在醫館裡。”
“在醫館裡?什麼凶手?”
“命案,哪一樁命案的凶手?”
“是知府大人的案子。”裴折沒有多說,往前邁了一步。
百姓們下意識給他讓開一條路,開始竊竊私語,說的大都是知府大人活該,凶手做的好之類的話,聽得裴折忍不住皺了皺眉:“人命無貴賤,知府大人做的事自當按律處置,旁人動手就是藐視王法,如果每個人都可以殺了自己看不順眼的人,那世間將多多少人命?無論是誰殺了人,都應該受到律法的懲處。”
裴折走進醫館,凝視著坐在桌後的吳老,一字一句道:“醫者救人可以不分善惡,官府斷案需要明斷是非,還請吳老將田七交出來。”
吳老板著臉,固執道:“若你說的是草藥田七,那我可以給你抓幾兩。”
吳老的不配合令裴折心情更煩躁了,他眉宇間壓出一道鬱痕,目光沉沉,像是醞釀著即將到來的風雨。
就在此時,金陵九快步走進醫館:“我們要找的人是知府大人的妾室田七,她之前的名字是馮廿一,父親馮青是您的徒弟。”
裴折震驚轉身,看到金陵九手裡捏著一封信,左屏和穆嬌跟在後麵,衝他點了點頭。
金陵九將信遞給裴折:“馮廿一在嫁給知府大人之前,一直在鄴城生活,知府大人死後,她一直沒有回去過,這信上整理了馮廿一的身世,以及她六年來的生活軌跡。”
裴折摩挲著信紙:“你什麼時候叫人查的?”
“挺早的,時間隔得有些遠,查起來花了些工夫。”說著,金陵九點了點他手上的信,“剛拿到手。”
剛拿到手就來送給你了,邀功的意味不要太明顯。
裴折臉上的冷意散了些,很給麵子地誇道:“不愧是九公子,不愧是天下第一樓。”
金陵九挑了挑眉:“先辦正事,結案後再談謝,把鐘離昧也叫進來吧,六年前他已經跟在知府大人身邊了,應該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裴折意味不明道:“所有人的底細都摸得這麼清楚,嘖。”
金陵九沒睬他這句,轉向臉色難看的吳老:“有人看到馮廿一和令郎一起出入醫館,知府大人這案子,他們兩個都得在場。”
裴折讓雲無恙去叫鐘離昧,最後林驚空也跟著過來了。
統領軍剛受完訓,規規矩矩地站在醫館外,和百姓們之間隔了幾米的距離。
林驚空聽說破案了,語氣裡不乏激動:“凶手呢?”
裴折展開信紙,大略掃了一眼:“吳老,把人叫出來吧。”
從金陵九進來開始,吳老一直保持沉默,他麵上閃過一絲決然,站起身,慢慢走到裴折麵前:“裴大人,我認罪,凶手是我,是我殺了知府大人,抓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
案子要結束了,下章第一卷完結。
第42章
人群之中發出陣陣質疑聲。
“吳老,你彆胡說,你怎麼可能是凶手!”
“就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你都說出來。”
“吳老不會殺人的!大人,大人你再查查,肯定是哪裡出錯了……”
……
裴折幽幽地歎了口氣:“吳老,證據確鑿,就算你這麼說,我們也不會放過真正的凶手。”
從聽到金陵九說田七和吳老的兒子交往過密後,裴折就對吳老會做什麼有了猜測,一個是親兒子,一個是徒弟僅剩的血脈,他不會看著兩個人被官府帶走。
吳老半垂著眼,執拗地舉著手:“裴大人和知府大人,和我淮州城的官都不一樣,您是好官,我認罪,您就抓了我吧。”
他話中有明顯的哀求意味,不知是發自一個長輩對小輩的庇護之心,還是其他。
林驚空默默地站在旁邊,並沒有對吳老的話做出什麼反應,他向來不願意摻和衙門的案子,也不想和百姓結下太多梁子,如今裴折在場,他隻管聽從命令就好,能夠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統領軍按兵不動,金陵九三人也未發一句,還有圍住醫館的百姓,所有人都在等裴折做決斷。
金陵九很好奇裴折會怎麼處理這件事,一個是遭人唾棄的知府大人,一個是為報家仇的無辜少女,在民心與律法之間,他會偏向於哪一方?
裴折沉默了一會兒,平靜道:“您說我是好官,我當不起,但好官該做的事,我也要去做,吳老,不要為難我,知府大人做的惡該有相應的律法來處罰,無論馮廿一有什麼仇怨,都不能擅自殺人,這件事上您護不了她。”
他太過平靜,剛才的複雜情緒都消失了,好似根本沒有受到影響。
金陵九指尖一顫,默默垂了眸子,他選對了,裴折是最適合的。
吳老麵色難看,固執地擋在裴折麵前,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幾歲:“我護不了,我是凶手,知府大人惡貫滿盈,人人得而誅之,就是我殺了他!我從沒想過要護著誰,大人說的馮廿一,也是我強迫她配合我的,殺了知府大人之後,我還將她困在醫館裡,不讓她出去……”
裴折冷聲打斷他的話:“吳老,慎言!”
他們手上雖有證據,但對於案情也都是猜測,如果吳老堅持是他強迫田七,即馮廿一與自己聯手,那知府大人的死就隻能算在他頭上,馮廿一及其他人都是幫凶,可以免卻大部分罪責。
百姓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在此時,一道帶著深深歎息的聲音響起:“吳老,你一生仁義,到老非要讓自己陷入不義嗎?”
此言一出,不少人附和,醫館變得哄鬨起來。
裴折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手背都泛了白,雲無恙心裡一震,再忍不住,衝著醫館裡喊道:“田七,馮廿一,你真的能眼睜睜地看著彆人代替你死嗎?”
醫館裡沒有動靜,林驚空歎了口氣:“肖遲,過來抓人。”
裴折沒有阻攔。
百姓們也不敢多說,他們一開始維護吳老是相信他,現在吳老口口聲聲喊著自己是凶手,他們已經沒有立場再去阻攔了。
左屏和穆嬌在金陵九的授意下上前一步,將吳老往旁邊帶了帶。
林驚空看了看裴折,後者沉聲道:“搜醫館,將馮廿一和吳永帶出來。”
吳永是吳老的兒子,金陵九給的那封信上有提到,馮廿一從知府大人府邸離開後,多次與吳永接觸,失蹤前兩人曾見過麵。
吳老沒有阻攔,統領軍魚貫而入,很快便將醫館搜遍了。
肖遲:“回稟大人,回稟統領,沒有找到馮廿一和吳永。”
裴折眉頭一擰,轉頭看向吳老,正好對上老醫師的目光,那目光中滿是輕鬆,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林驚空瞬間反應過來,命令道:“肖遲帶人封鎖城門,其他人順著醫館後門去找,縱是掘地三尺,也要將他們找出來!”
從始至終,裴折都保持著沉默,像是在思考什麼。
金陵九率先走出醫館,他抬頭看著天空,喚道:“左屏。”
左屏走到他身邊:“九爺,我們的人已經安排下去了,一旦他們離開淮州城,就會被攔下。”
金陵九沒作聲,默默歎了口氣。
“師兄,彆想了,且等著吧。”穆嬌抱著胳膊,神色冷淡,“我敬馮廿一謀劃複仇的心,私心裡認為她是個了不得的女兒家,如果她真的離開了淮州城,將所有事都甩到吳老身上,那是我看錯了她。”
金陵九掃她一眼,露出絲笑:“希望我們了不得的俠女此次也不會看走眼。”
穆嬌偏開臉,剛才的冷淡都散了,臉上浮出一絲不好意思:“師兄莫要打趣了,從小你就愛說這話,我都快聽不得‘俠女’二字了。”
裴折帶著剩下的人離開醫館,雲無恙和林驚空走在吳老左右兩側,鐘離昧落在所有人最後麵,一臉沉凝之色,遠遠和看過來的金陵九頷了頷首。
裴折心情肉眼可見的不好,但在路過金陵九的時候,還是停下了步子:“一起嗎?”
馮廿一和吳永不知逃到哪裡了,不知什麼時候能找到,怎麼一起?
金陵九的視線從吳老身上掠過,反問:“一起?”
裴折知曉他意思,扯出一絲不鹹不淡的笑:“一起走吧,我剛才想了下,現在已經知道他們在哪裡等著我們了。”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眾人頓時都看了過來。
林驚空耐不住性子:“他們在哪裡?”
裴折沒賣關子:“還記得我們在河堤挖出來的東西嗎?坊間信報應輪回,冤死的魂魄會在死去的地方徘徊不去,馮廿一的父親死在淮水河堤,所有的一切都是馮廿一設計好的,她將知府大人的腳鋸下來,埋在那裡,是為了叫知府大人給馮青賠罪。”
吳老的臉唰一下白了,哆嗦著手:“小青,小青他……”
裴折吐出一口濁氣:“無論是知府大人的案子,還是當年馮青的死,事到如今,真相都該大白於天下了。”
他說完便轉身往淮水邊走去,林驚空等人連忙跟上,醫館門口的百姓們沉默地跟在後麵,稀稀拉拉的一行人,遠遠看去,浩浩蕩蕩,活似城中要舉行什麼集會。
還未到淮水邊,就看到一股煙混著燒儘的紙灰往天上飄,在澄澈的天空中熏出一片繚繞的濃灰,稍一低頭,便看到有兩個人正蹲在橋堤下燒紙。
統領軍中的人正好也找到這裡,他們從另一個方向過來,看到淮水對岸的裴折等人,沒有貿然上前,隻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看著燒紙的兩人。
等到所有的紙燒完,那片火也熄滅了,綁著簡單麻花辮的少女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對著裴折等人行了個禮:“小女馮廿一,等諸位很久了。”
吳永站在馮廿一身後,看到裴折身後的吳老,臉上變了神色:“爹!”
裴折將視線從未散儘的塵灰中收回,默默在心中歎了一句“好走”,然後抬腳往橋堤處走去。
金陵九慢條斯理地跟在後麵,走出兩步後回頭道:“鐘離先生,走吧。”
當聽到馮青的名字時,鐘離昧就差不多明白所有的事了,他垂下的眼皮輕顫,泄露出一絲愧疚,怔了兩秒才越過林驚空等人,跟上裴折和金陵九。
舉頭三尺有神明,世間大抵,真的報應不爽。
馮廿一如今十七歲,臉上還帶著少女的嬰兒肥,編著尋常百姓家愛編的麻花辮,臉上未施粉黛,絲毫看不出來她已嫁為人婦。
裴折對上她澄澈的目光,一時間語塞,準備好的話遲遲問不出口。
馮廿一笑了笑:“大人是來抓我的吧?”
裴折“嗯”了聲:“關於知府大人的死,我們需要你去官府協助調查。”
“大人直說就是,我殺了人,就沒想要逃。”馮廿一頓了頓,輕聲道,“原本想著,淮州城找不出一個斷得了案子的官,那我殺了那狗官便殺了,也不後悔,算是我自己偷偷報了仇。但探花大人竟然來了淮州城,還破了案子,或許是我父母在天顯靈了,讓我家仇可以光明正大得報。”
說著,她慢慢跪下,朝裴折磕了三個頭:“請探花大人為我父親馮青伸冤。”
淮水橋堤,一身縞素的少女長跪不起,宛若此地不是河岸,而是靈堂,她當著眾人的麵,將埋藏六年的冤屈一一訴說。
六年前。
當時知府大人在淮州城上任一年有餘,朝廷要求整頓河堤水道,修築石橋,為此撥下大量銀兩。淮水不似其他河道,多年未曾決堤,也沒發生過水患,知府大人打上了修繕款項的主意,隻讓人將河堤石橋草草修了一下,敷衍了事。
不巧那年夏天天氣不好,連著半月不見日頭,有一天下了大暴雨,夜裡河水水量暴漲,衝垮了河堤。
當天夜裡,馮青恰好路過這裡,河堤潰散,泥土濕滑,他一不留神就踩空了,失去平衡,直接滑落河裡。
這馮青也不是個不會水的,他費了好大的力氣遊到河岸,正準備爬上去,結果橋塌了,他躲避不及,被石頭直接砸死了。
第二天,雨停了,馮青的屍體被人發現,馮青的夫人悲痛欲絕,看著相公被砸得凹進去的頭,直接昏了過去。
夫人與馮青是青梅竹馬,成親不久就有了女兒馮廿一,雖然不富裕,但一家三口感情很好,從未覺得日子難過。
馮青跟著吳老學醫,是吳老的關門弟子,深得吳老看重,吳老常常誇他,說他日後於醫術上定有一番作為,好好學下去,將來肯定能成為淮州城中有名的醫師。
可惜馮青沒有以後了,他死在的時候,還不到三十五歲。
事情到這裡還沒完。
家中全靠馮青的收入過活,為了尚且年幼的馮廿一,馮青的夫人不得不咬牙堅持下去,去官府門口討個公道。
其實對於馮青的死,無論是河堤,還是石橋,修繕橋堤的官府都應該負全責,但官府得了知府大人的授意,拒不承認是自己的責任。
馮青的夫人是被衙門的官兵拿著棍子趕出衙門的,那些人下手重,她挨了幾下,加之心神虧空,連日操勞,直接暈了過去。
衙門的人沒管,當天夜裡又下了一場雨,第二天官兵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斷了氣。
死因是很簡單,淋了雨發燒,加上身上的傷,活生生發熱燒死的。
夫婦兩人的死傳開了,城中很多百姓都覺得官府做得太過分,當時知府大人剛上任一年多,還未像後來這般膽大包天,他象征性的處理了幾個官兵,花了好大工夫才將這事壓下去。
這是知府大人手下第一次出人命案子,也是他走上欺上瞞下,魚肉百姓之路的開端。
而當時為他出謀劃策的人,正是初到淮州城的鐘離昧,自那以後,鐘離昧就成了知府大人身邊的紅人。
馮廿一的講述喚起了不少人的記憶,人群中爆發出層出不窮的議論聲。
裴折已經大略知道了關於六年前的事,但經馮廿一親口說出來,卻是被想象中更令人憤懣。
他站姿挺拔,肩背繃得很緊,像是一把拉滿的弓,下一秒就會折斷。
鐘離昧閉了閉眼,聲音有些顫抖:“當年我剛到淮州城,聽聞了馮青夫婦的事,便主動找上知府大人,給他出了主意,用權勢威逼,用銀兩買通官兵和修繕石橋的人,讓他們主動認罪,這兩樁命案,是我幫他壓下去的。”
說出這一番話,就好像背上了馮青夫婦的兩條人命,鐘離昧幾乎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他看著馮廿一熟悉的麵容,有一句話終究沒問出來:所以你差人送信給我,是為了讓我背上殺害知府大人的罪名?
他低下頭,沉默了許久,對馮廿一道:“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的父母六年未能討回公道。
馮廿一臉上的笑已經沒有了,她自然認識這個跟在知府大人身邊的青年,她痛恨鐘離昧做的醃臢事,巴不得這種人和知府大人一起死,道歉有什麼用?
她紅著眼,咬著牙,凶狠地詛咒道:“我不原諒你,鐘離昧,你做了那麼多虧心事,一定會遭報應的。”
鐘離昧沉默了一會兒,幾不可查地點點頭,就像是默認了她的話。
裴折沒有說話,林驚空也沉默著,殺死知府大人的凶手不能不抓,但馮廿一父母的事實在令人唏噓。
有百姓喊道:“那狗官罪有應得,殺了他也不過是一命償一命!”
吳老走到馮廿一身邊,也跪了下來:“如果裴大人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放過馮丫頭,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讓馮青出診,那他就不會回不來,也就不會有後麵的悲劇……”
吳永“噗通”一下也跪下了:“爹,這和你沒關係,爹,因為馮叔的事,您都自責多長時間了,自那以後您再沒收過一個徒弟,還日日憂心,愧疚成疾。”
馮廿一也勸道:“您不要自責了,出診是醫師的職責,娘親曾說過,此事與您無關,要怪就怪那狗官,私吞銀兩,沒有好好修繕河堤,才致使我父喪命。”
她說完,又對著裴折磕了幾個頭:“大人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是我殺了人,和其他人都沒有關係,都是我一個人做的。”
吳永一聽這話,立刻道:“大人,和廿一無關,是我殺了知府大人,廿一隻是看著我動的手,是我扭斷了那狗官的脖子,將他的雙腳鋸了下來,您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
裴折俯視著跪在地上的三人,因為背光的緣故,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都起來吧,馮廿一和吳永既已認罪,便帶回衙門,細細審理。因此案還有內情,不可妄加評判,待與六年前的案子一並審理後,再作結案。”
這話裡的意思就是,律法不外人情,會將馮青夫婦的事考慮在內,酌情量刑。
裴折說完,又親自扶起馮廿一:“你父母的事,本官定還你個公道。”
他還是那副平靜的模樣,但眼睛很亮,蘊著令人信服的光。
馮廿一鼻頭發酸,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秀淨的臉蛋滾落,她揚起唇,抽噎道:“多謝大人,多謝探花大人。”
吳永也將吳老扶起,因為剛才馮廿一的話,吳老仍處在失神的狀態中,麵色哀痛,應當是又想起了自己的得意弟子。
林驚空一揮手,佇立已久的統領軍便走上前,將馮廿一與吳永帶走。
凶手已經抓到,知府大人的案子算是結了,林驚空先回衙門了,走的時候帶上了鐘離昧,既然要將六年前的案子一並審理,鐘離昧是涉案人員,自然也要先收押待審。
裴折拜拜手,讓雲無恙也離開,他獨自一人站在原地,看著河堤燒儘的殘灰。
金陵九沒讓左屏和穆嬌兩人跟過來,整個河岸隻剩下他們兩個。
“你準備怎麼處置馮廿一和吳永?”
“按律。”
金陵九平靜道:“謀殺朝廷命官,按律當斬。”
裴折一噎,抹了把臉:“你非得在這時候和我抬杠嗎?”
金陵九聳聳肩:“我早就說了,這事查出來,結案時你得費一番功夫。”
裴折白了他一眼,看著河堤,長歎出聲:“事情是從這裡開始的,也算是從這裡結束的,六年時光,三條人命,至今終於了結,馮青夫婦也可以安息了。”
日光在裴折身上鍍了一層融光,金陵九看著他的側臉,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麵,不待他細想,一陣劇烈的痛感湧起,他踉蹌了下,正好裴折轉身,他直接撲進了裴折懷裡。
作者有話要說:
小探花:投懷送抱?
遲到了一點點,嗚嗚,明天加更補償。
下章開啟第二卷。
第43章
裴折快速扶住了他:“見我破案太厲害,投懷送抱嗎?”
金陵九抬起頭來,臉擦著裴折的衣服,留下輕微的觸碰感,令裴折扶著他的胳膊一僵。
不遠處,左屏和穆嬌看到這部的情況,連忙趕過來:“師兄,是不是又不舒服?”
“無礙。”他慢慢站直,衝裴折略一頷首,沒有理會剛才的玩笑,“見諒。”
裴折未置可否,心裡卻在思量穆嬌的話,又不舒服?這個“又”從何而來?
金陵九沒有多留,拋下句“回見”就離開了,左屏和穆嬌跟在他身後,隔著一步的距離,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樣子。
裴折負手而立,目送著他們走遠,回憶起剛才觸碰到的感覺,他長出一口氣,慢慢平複亂掉的心跳。
岸邊的一點殘灰被風吹向淮水,浮在江麵上,像屍體皮膚上零星的灰斑。
金陵九那日從淮水邊離開後,就五六天沒出過客棧,見街上百姓成群結隊,方才知道是衙門開庭審案了。
衙門裡開審知府大人被謀害一案和六年前馮青夫婦的慘案,幾乎半城的百姓都去圍觀了,案子由林驚空主審,裴折旁聽,涉案人員包括但不限於馮廿一、吳永、鐘離昧,所有與兩件案子有牽扯的人都被審了一遍,全程當著百姓們的麵,光明正大,依律判決。
最後查定有因,並未處斬馮廿一及吳永。
裴折往京城遞了折子,將淮州城的情況細細描述了一番,在知府大人被謀殺一案上,詳述了六年前馮青夫婦的慘案,最後他以淮州城百姓的名義,希望能夠替馮廿一向聖上討個恩典。
此前知府大人的案子已經報給了朝廷,這一封奏疏送到京城後,聖上立馬做了批複,交由新擇選的淮州知府一並捎來。
在等待回信的過程中,裴折和林驚空將刺客們又審了一遍,林驚空慣用些不太溫和的審訊方法,裴折雖不讚成,但對象是江湖殺手,身上背著不知多少命案,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沒問出雇傭他們的人到底是誰,刺客們知道的事情不多,隻說那人腰纏萬貫,身邊還跟著幾個武功高強的人。唯一算得上收獲的,是刺客承認了自己殺死孫六,雖然是聽從雇傭之人的命令,但終歸是他們動的手。
至此,孫六一案也草草結案了。
裴折在統領府歇了兩日,差不多把精氣神養回來了。
期間,林驚空命統領軍暗中搜查太子殿下的下落,卻沒找到一絲痕跡,太子殿下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林驚空找人找得不順心,回到府裡的時候還拉著張臉。
裴折看了兩日,實在忍不住,在吃飯的時候問起:“誰欠你銀子嗎?”
林驚空:“……”
統領軍私下找尋太子殿下的下落,並未宣揚出去,裴折知曉此事,卻整天像沒事人似的,毫不關心找尋的結果。
林驚空又氣又疑惑:“你一點都不擔心殿下得到安危嗎?”
裴折咽下一筷子菜,眼皮不抬,極其敷衍道:“擔心。”
林驚空把筷子放下,十分想將他的碗搶過來:“你擔心還吃得下飯去?”
“我為什麼吃不下飯?”裴折詫異反問。
林驚空:“……”
吃飽喝足,裴折慢悠悠地喝著茶水:“放心吧,太子殿下不會出事的。”
“你怎麼知道不會出事,殿下是被擄走的,萬一出點意外,後果不堪設想。”林驚空捏了捏鼻梁,他這幾日一直為此憂思,晚上誰都睡不好。
裴折“嘖”了聲:“沒見林統領對什麼事這般上心過。”
林驚空倚在椅背上,幽幽地看著他:“還不是托裴大人的福,要不是之前您將所有事都推到了我身上,我至於這麼擔驚受怕的嗎?”
他說的是和金陵九吃便飯時候的事,裴折喝酒不斷片,還記得自己當時說的話有多不客氣,聞言心虛地移開目光:“行了行了,你也不用太過憂心,殿下被擄走後,我在他房裡發現了一封信,那信上說讓我去上元夜宴。如果太子殿下真的被擄走了,對方也不會對他下手,要是沒猜錯的話,淮州城的案子不是結束,而是一個開始。”
有人邀他赴上元夜宴,在暗處看著他解開迷案,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幕後的人都絕對不會就此收手。
他有預感,對方很快就會有新的動作。
裴折的話並沒有令林驚空完全放心,白日裡,他還是安排統領軍在城中內外排查,還張貼了告示,讓百姓們發現可疑之人立即上報。
剛結束了兩樁案子,城中百姓心裡還緊繃著,以為事情還沒結束,見了告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客棧裡。
金陵九坐在桌前,神色難辨。
穆嬌倒了杯茶,擱在他手邊:“近日裡城中查得嚴,為了保險起見,我們的人沒敢擴大搜尋的範圍。”
“咳咳,城中在查什麼?”金陵九掩了掩唇,眼底浮上一層寡淡的光。
穆嬌擰了擰眉,起身將開著的窗戶關了:“是統領軍,具體消息不清楚,像是在找人。”
金陵九蜷了蜷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蹭著茶杯,感受到熱量在手指上散開:“找人,是在找那跑丟了的小太子?”
穆嬌:“有可能,師兄打算怎麼辦?”
金陵九沒答話,攏了攏大氅,他在房間裡穿得簡單,穆嬌怕他受涼,硬是給他披了件大氅。
屋子裡燃了安神香,熏得人昏昏欲睡,金陵九支著下頜,半闔著眼皮,許久都沒動彈。
穆嬌知他這幾日不快意,沒有打擾。
從淮水邊回來後,金陵九就病倒了,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此地醫師還沒有他自己了解自己的身體情況,左屏和穆嬌勸不動他,隻能像以往一樣照顧他。
左屏剛走到門口,穆嬌就聽到了動靜,給他打開門,手指壓在唇上比了比,讓他小點聲。
左屏會意,放輕了步子,反手將門關上。
兩人打著手勢交流,一句話還沒比劃完,金陵九就睜開了眼:“回來了?”
這是問句,經他說出來卻是陳述的語氣,仿佛他早就知道左屏回來了一般。
“吵醒九爺了?”
金陵九搖搖頭:“沒,本來就沒睡。”
隻是有些倦意,一睡過去就會做夢,夢裡有大團大團恍惚的黑影,光怪陸離,還有那些早就埋藏起來的過往,像一條係在頸上的繩子,勒得他喘不動氣。
——不想睡。
左屏將帶回來的信函遞給他:“我們的人去查過,雇傭六殺門的人從始至終都沒有現身,一直都是通過中間人聯絡的,時間大概是一個月前,據說他們之前也找過其他人,但都被拒絕了。”
金陵九敲了敲桌子,沒作聲。
左屏:“當時我們的計劃在推動,江湖上不少人知道我們天下第一樓瞄上了第一探花,所以這刺殺的重金才會落入六殺門的口袋裡。”
六殺門是江湖上的殺手組織,江湖上殺手不少,有能力者輩出,六殺門根本排不上號,要不也不會將近二十個人都被左屏一人解決。
關了窗之後,屋子裡有些悶,金陵九脫下大氅放在一旁:“看來有人盯上了探花郎,並且想要他的命,一個月前,那時他還沒到淮州城吧?”
左屏頷首:“沒到。”
一個月前,不僅裴折沒到,金陵九也在趕來淮州城的路上。
太子一行人的行蹤是保密的,幕後之人能夠在一個月前找上六殺門,讓人在淮州城刺殺裴折,已經不僅僅是巧合了,這是早有預謀。
屋子裡沒生暖爐,金陵九一生病就有些畏寒,下意識追尋熱源,他手背貼著茶杯,汲取那點稀薄的熱量:“雇傭六殺門的人很清楚裴折的行蹤。”
穆嬌發現了他的小動作,給他重新倒了杯熱茶暖手:“很可能是他們自己人。”
除了自己人,沒人能夠將時間控製得如此精確。
左屏眉心緊蹙,問道:“有沒有可能是我們在找的人?”
穆嬌摩挲著袖箭,指尖貼在鋒利的刀刃上撫動:“不一定吧,他和那探花郎的關係可不簡單,且不說他忍不忍心,能費這麼大勁找到六殺門,也不是他會做的事吧。”
“我倒覺得有可能,傳聞是真的,裴折手上有朝廷的信物,他曾說過自己多次遭到刺殺,之前在京城裡可能是試探,現在來到淮州城,便是要動真格了。”金陵九打了個哈欠,“關係再好也經不起利益的衝擊,何況裴折擋的不是一條無關緊要的路,至於找上江湖的人,有什麼能比江湖的人更利於隱藏身份嗎?”
穆嬌幽幽地歎了口氣:“從沒聽說小太子有什麼作為,現在看來,似乎也不像傳聞中那麼無能,心機手段都不缺。”
“皇家的人,個個都流著算計人心的血,玩弄起手段來都是一把好手,彆看小太子年紀不大,就算還沒學會如何玩弄人心,有個那樣的娘,總會耳濡目染,學到一分半分。”金陵九淡聲道。
左屏和穆嬌眼神複雜,頗有些擔憂地看著他。
金陵九嗤笑一聲:“怎麼,覺得我會在意這個?若是真在意又能怎樣,難不成要把身上的血都放光?”
因為生病的緣故,金陵九的唇色很淡,幾乎要和蒼白的臉色融在一起,整個人身上都透著一股病態的虛弱氣息。
像是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眼看著兩人變了臉色,金陵九忍不住笑出了聲:“逗你們的,說回剛才的事吧,不管是誰下的手,現在不能讓裴折出事,之前的人都撤回來,重新派幾個武功好的暗中跟著他,必要的時候加以保護。”
左屏應下,金陵九又補充道:“找人的動作麻利些,一定要趕在林驚空他們前麵。”
方才說話的時候略有些激動,說完了才察覺到手上的灼痛,金陵九垂頭看了一眼,手背上已經有一片紅痕了。
被茶水燙的,險些起了泡。
他默默將手從桌上撤下,掩在了衣袖裡,不動聲色地搓著那片紅痕,直到將它搓得更紅,險些要破皮才停手。
感受到火辣辣的刺痛,金陵九眼神清明了幾分。
穆嬌還在想他剛才說的話,目光中透露出些許擔憂:“如果我們猜的沒錯,朝堂很快就會出事,信物在探花郎手上,他必定是皇帝的人,此番南下,不是遊曆祈福那麼簡單。”
金陵九不置可否:“本就不是遊曆祈福那麼簡單,不過也在我意料之中,當初的計劃沒錯,裴折是最合適的人選,隻有他,才能讓我們的計劃發揮最大的作用。”
探花郎雖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但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左屏斟酌道:“九爺,這幾日來往查得嚴,我們要不要暫時停下計劃?”
他回來的路上,看到了衙門的人在貼告示,城中氣氛緊張,不知何時就會爆發。
金陵九站起身,往窗戶走去:“不停,一切照舊,儘快安排他們進城。越是草木皆兵,越容易引起人們心中的恐慌,這關頭要是出了點什麼事,我們的探花郎勢必會挺身而出。”
穆嬌快速上前幾步,將他推著窗戶的手按住:“師兄,你現在身體還沒好,彆吹風了。”
金陵九抽出手:“我沒事,老毛病罷了,開窗透透氣。”
穆嬌深知他脾性,絲毫不為所動:“那你穿厚點再透。”
金陵九:“……”
窗外的冷風吹散了濃鬱的熏香,左屏和穆嬌離開了房間,金陵九躺在床上,臉色有些難看,想將身上的被子掀開,糾結良久,又默默放下了手。
剛才他說憋悶,想透透氣,不料穆嬌直接搬出了師父,還說已經將他病倒的事傳回了江陽。
江陽依山傍水,風景秀麗,是他師父隱居的地方。
老毛病了,他不想讓師父知道,沒想到穆嬌的動作那麼快。
金陵九仰躺在床上,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
想不做夢,安安心心地睡一覺,不用太久,能睡兩三個時辰就好。
彆說兩三個時辰,他連半個時辰都沒睡上。
敲門聲毫無規律,一直不停。
他正處在將要睡著的邊緣,猛地從那種混沌的狀態中掙脫出來,心臟狂跳不停,出了一身冷汗,怔了兩秒才緩過勁來。
披著穆嬌拿到床邊的大氅,金陵九沉著臉去開門,他鮮少有黑臉動怒的時候,因為起床氣動怒還是第一次。
一開門,正對上一張笑意盈盈的臉。
裴折眨了下眼:“九公子,沒睡好嗎?”
熟悉的欠揍。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小九兒:睡覺做噩夢,好氣。
小探花:聽說有人陪著睡,可破噩夢。
小九兒:?
第44章
歇了幾日,裴折在統領府裡閒得無聊,帶著雲無恙出門放風,日日看著林驚空那張拉長的黑臉,他都快吃不下飯了。
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曾經住過的客棧。
裴折心想,來都來了,就順便看看金陵九吧。
當日在淮水邊,金陵九離開時一臉懨懨,看著精神就不好,裴折瞬間就想到了初見那夜,加之穆嬌說的話,他幾乎可以篤定,滿肚子花花腸子的九公子又生病了。
路上,裴折花費了十文錢的巨款,將跟前跟後的雲無恙撇下了,然後一個人進了客棧,熟門熟路地上樓、敲門。
他是真沒想到,金陵九會病得這麼嚴重。
裴折瞧著金陵九白到駭人的臉色,還有眼皮子底下那一溜烏青,瞬間有些後悔自己剛才的問話。
這一看就沒休息好,應該還不止一天。
金陵九沒好氣地看著麵前的不速之客:“裴大人大駕光臨,可有什麼要事?”
他臉色很差,心情很差,語氣也很差,整個人散發著不爽的氣息。
“倒沒什麼重要的事,散步來到附近,順便來看看你。”裴折一邊覺得這樣病懨懨的金陵九惹人心憐,不忍再逗,一邊又覺得他臭著臉太過罕見,新奇不已,“當日你離開淮水時臉色不太好,我一直惦記著來探望你,這幾日一直忙著案子,今日才倒出空來,正好走到這邊,聽掌櫃說你一直沒有離開過客棧,這便上來了。”
他放緩了聲音,溫和關懷道:“看你這臉色,生病了?沒休息好?”
“托福,剛睡下,就被裴大人鍥而不舍的敲門聲吵醒了。”金陵九自動忽略了生病的問題,嘲諷道。
裴折搓了搓指節,聽著他刻意加重的“鍥而不舍”四個字,訕訕一笑:“是我冒昧了,給九公子賠個不是。”
金陵九垂著眼皮,沒什麼情緒:“無礙,裴大人可還有事?”
裴折:“沒其他事,隻是放心不下,來看看你。”
裴折覺得自己說得十分自然,十分客氣,接下來金陵九該請他進去坐坐了,順便喝個茶,聊聊剛結的兩樁命案。
然而金陵九實在提不起心思,冷著臉應了聲:“哦,現在看完了吧,看完我就關門了。”
裴折緩慢地眨了下眼:“你剛才說什麼?”
他懷疑自己幻聽了。
金陵九兩手抓著門,微微合攏了些:“我說,我要關門了。”
下一秒,房門在裴折麵前合上了。
裴折:“……?”
金陵九煩躁地按了按眉心,他實在沒心情和裴折掰扯,左屏和穆嬌都出去了,不然也不會讓裴折敲到他的門。
裴折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後,氣笑了。
今兒個的金陵九是真的和以往不一樣,仿佛揭下了一直以來的麵具,沒有那種從容溫和,淩厲又自負,完全不給他麵子。
所幸探花郎臉皮不薄,沒因為他的舉動動氣,也不在意麵子的事,抬了手就又敲起門來。
他決定再給金陵九一次機會。
這次金陵九出來得很快,應該是還沒來得及回到床上。
裴折先發製人:“看你休息得不好,我知道一些治療失眠的法子,要不要聊聊?保證能叫你睡個好覺。我的九公子啊,就收留我進去坐坐吧,我在這淮州城裡可就隻有你一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了。”
他眼睛亮亮的,帶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思,金陵九暗暗在心裡歎了口氣,側過身:“進來吧。”
金陵九不是失眠,隻是多夢,並不稀罕裴折的法子,隻是他知道不放人進來,這滿口胡言亂語的人恐怕不會善罷甘休,估計門還得響幾次。
冷風吹散了熏香氣息,使得屋內的香氣並不算太濃鬱,隻有淡淡的氣味。
裴折對這種燃燒的熏香比較敏感,進門先打了兩個噴嚏。
金陵九懶得備茶水,隻扯了張凳子給他:“今日沒休息好,懶得動手,茶在盒子裡,東西都有,你想喝哪種就自己拿。”
裴折對茶並不太熱衷,他隻是對金陵九沏的茶感興趣,聞言擺了擺手:“不用勞煩,還有正事。”
金陵九身形微頓:“裴大人有什麼正事?急不急?要不改日再說?”
“急啊,可不能改日再說……阿嚏!”裴折又打了個噴嚏,揉著鼻子悶聲道,“說了要讓你睡個好覺的。”
金陵九:“……”這算哪門子正事?
裴折站起身,推著他往床榻去:“我不是擾了九公子的好眠嗎,來,現在賠給你一個。”
金陵九想說自己並不是失眠,但一想到說了後還得費心解釋做夢的事,就閉了嘴,順著他的力道坐在床上:“裴大人莫不是要哄我睡覺?”
起床氣散得差不多了,金陵九又恢複了以往那種從容平和的狀態。
裴折笑了笑:“是要哄你睡覺。”
說著,他沒理金陵九驚詫的表情,自顧自地走到窗邊,抬手就將窗戶關緊:“生了病還折騰,老大不小的人了,跟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金陵九脫了大氅,倚坐在床榻一旁:“看出來了,裴大人今日是來教訓我的。”
裴折輕笑了兩聲:“可不是教訓,是我報仇呢,剛才被拒之門外,我心裡滿是怨氣。”
“我的錯。”金陵九從善如流,“睡得不好,驚醒了,沒製住自己的脾氣。”
裴折拖過凳子坐在床邊:“得了,不說那些有的沒的,來哄你睡個好覺。”
金陵九現在聽到“好覺”兩個字都覺得心動,好奇道:“怎麼哄?”
裴折簡單想了下:“要不我給你唱個小曲兒?或者給你講個故事?聽說哄孩子睡覺就這兩種法子。”
金陵九:“講故事吧,說個有意思的故事。”
裴折“嗯”了聲:“你先躺下,閉著眼聽。”
金陵九拗不過他,加之有些好奇他能講出來的故事,乖乖地躺下了。
裴折滿意地揚起唇角,正準備講個山野精怪的故事,就看到金陵九壓在被上的手。
——一大片刺目的紅。
金陵九皮膚白,不太健康的冷白色,手背上的紅仿佛一灘血,落在皚皚的雪中,格外明顯。
“不是要講故事嗎?”
裴折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平靜道:“給你講個少年郎獨闖大漠的故事,從前有個少年,自小習武,功夫不錯,他生在水鄉,最喜歡的就是師父口中的大漠。八/九歲的時候,師父辭彆,他聽到了師父和家中長輩的談話,說要回大漠,於是少年偷偷混進了師父搭乘的去往大漠的商隊。”
金陵九忍不住睜開眼:“然後呢?”
裴折抬手覆在他眼睛上:“乖,閉上眼,聽完故事乖乖睡覺。”
手掌下的睫毛顫動不停,裴折扯出個很淡的笑,繼續講道:“少年出了城就被發現了,他撒潑打滾求了很久,師父終於答應帶上他,他如願到了大漠。”
“大漠和水鄉是截然不同的風光,少年驚歎不已,最讓少年開心的是,他在大漠裡見到了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公子。小公子長得很漂亮,但是不太喜歡說話,整天看著遠處的山,有時候一看就是半天。少年聽師父說過,越過那座山,再走一個月,就能到達繁華的京城。”
“少年性格活潑,整日拉著小公子一起玩耍,久而久之,他們成了好朋友,每天結伴在大漠裡穿梭。少年比小公子小幾歲,整天喊著小公子‘哥哥’,哥哥長哥哥短的,小公子也縱著他,真的將他當作兄弟來疼,那是少年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好景不長,有一天,他們暫住的旅館來了一隊人,那群人衝進旅館,將旅館裡的人都抓了起來,少年和他的小哥哥出去玩了,僥幸逃過一劫。後來,少年一意孤行,害慘了他的小哥哥,還把人給弄丟了。”
金陵九已經睡著了,閉著眼睛睡得不太安穩的樣子。
裴折撫開他眉心的結,自言自語地嘀咕:“睡著了還擰著眉頭,想什麼事想得這般心煩?該不會是因為這個故事結局不好,所以才睡得這麼不安穩吧?”
他抬手在金陵九紅腫的手背上碰了碰,輕聲道:“剛才沒講完,結局是好的,少年找到了他的小哥哥,兩個人又整天黏在一起,從大漠跑到山河長野,最後快樂的生活在一起了”
金陵九睡了個好覺,沒夢到任何東西。
他醒來的時候,屋子裡沒有一個人,裴折不知道何時離開了。
記不太清裴折講的故事了,隻記得大漠和少年,安神香熏得他昏昏沉沉的,裴折的聲音低緩而溫柔,讓他很快就放鬆下來,陷入了睡眠之中。
很奇異的,聽著裴折的聲音,腦袋也放空了一般,沒有再充斥著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麵。
第二天早上,金陵九的精神好了很多,已經不見之前的萎靡了。
左屏來彙報消息,他們的人已經到了鄴城,他準備今日過去安排事宜。
鄴城距離淮州城不遠,騎馬半個時辰就能到,是個小城池,地理位置比較特殊,緊挨著一眾番邦部落。
正好多日未出去了,金陵九想了下,親自騎馬,和左屏穆嬌一起往鄴城去,準備透透氣散散心。
金陵九沒想過會在淮州城城門口遇到裴折。
探花郎和他的小書童一身勁裝,正騎著馬往城外去,沒有注意到他們。
金陵九更沒有想到的是,今日兩人還會再次碰麵。
鄴城城門,裴折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詫,牽著馬走過來:“這是,追我追到這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第45章
穆嬌看了眼不遠處的“鄴城”二字,不甘示弱道:“走到哪裡都能遇見你,稀奇。”
裴折攥著韁繩,沒作聲。
金陵九翻身下馬:“看來我和裴大人確實有緣,不知你來鄴城所為何事?”
裴折沒賣關子:“來接個朋友,他今兒個到鄴城。”
金陵九睡了一晚後,氣色好了不少,那股病態的虛弱氣息已經看不出來了。
進城要下馬,幾個人先後走在一起。
裴折的視線正大光明地往金陵九身上跑,看得從容自若的九公子忍不住開口:“還沒看夠?我就這麼合裴郎心意?”
裴折悶聲笑了一會兒,倒沒說些渾話:“看你氣色不錯,昨晚應該休息好了。”
提起這個,金陵九心情不錯:“還要多謝裴大人,哄睡的本事很好。”
他們兩個之間對彼此的稱呼很多,裴折已經能夠從他對自己的稱呼上辨認出金陵九的話是真心實意,還是在開玩笑了,比如剛才的“裴郎”,就是在打趣,現在的“裴大人”,就是認真了不少。
裴折大大方方地應下:“以我和九公子的交情,不必客氣,如果有需要的話,隨時可以再找我。”
金陵九心中微動,沒有拒絕。
眾人一道進了城。
鄴城是國與國接壤之地,靠近番邦部落,其中不少行人的長相都具有異域特色,高鼻梁,眼窩很深,大多穿著奇異的服飾。
“鄴城處於我朝與番邦之間,城中行人來自兩地,來往的商隊很多,人口混雜,這裡十個人中,有七個用的是假身份。”裴折瞄了眼不遠處的商隊,“先前忘了問,九公子來這裡乾什麼?”
所為之事自然不能告訴他,金陵九含糊道:“來散散心,這些日子躺得乏了,出來走走。”
本就是隨口一問,裴折並沒有在意他的敷衍:“我要接的朋友下午才到,時間充裕,要不要一起逛逛,聽說鄴城的小玩意兒不少,我們可以去瞧瞧。”
說了是來散心的,現在拒絕了擺明是不給麵子,金陵九給左屏和穆嬌遞了個眼神,回道:“得裴大人相邀,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牽著馬不方便,眾人將馬放在一處,城中有專門幫忙看馬的,不等金陵九吩咐,左屏就付了所有人的看馬費用。
街上賣的東西琳琅滿目,雖然不精致,但頗具番邦特色,裴折瞧著新奇,每個攤子都要駐足一會兒。
金陵九沒這麼陪人逛過,木著臉跟在後麵:“你喜歡這些東西?”
在他眼裡,這些攤子賣的東西都不怎麼樣,不值得浪費時間去看。
裴折眼裡帶著笑,放下手裡的彩色小陶俑,有些不好意思:“隨便瞧瞧罷了,以前沒見過這些小玩意兒。”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金陵九莫名覺得這話有幾分落寞,裴折參加舉試的時候年紀不大,後來當了官又被拘在京城,因平時表現得過於沉穩,以至於彆人總是忘了了他的年紀。
探花郎如今不過剛成年罷了。
“若是感興趣,買來玩玩也可以。”金陵九將他放下的彩陶俑拿起來,“這個怎麼賣?”
攤主伸出兩根手指:“隻要兩文錢,客官喜歡可以帶走,我這可是從外邊拿回來的,稀罕貨,淮州城裡根本見不著這東西。”
外邊指的是番邦,近年來朝廷和番邦摩擦不斷,隻維持著表麵的和平,將番邦的東西正大光明拿出來賣,是官府禁止的,也就是鄴城管控得沒有那麼嚴格,這一溜兒小攤子才敢這麼做。
左右這裡不歸他們管,沒必要斷人財路。
兩文錢不多,金陵九對銀兩沒概念,隻能看出這粗製濫造的陶俑不值多少錢,但說不準能值幾文錢。
裴折接過陶俑,放在攤子上:“沒多喜歡,花那錢乾什麼?走吧,再去看看其他的攤子上有什麼。”
他說完便抬步離開 ,絲毫看不出留戀,金陵九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轉身跟了上去。
見人一走,攤主瞬間變了臉,罵罵咧咧:“呸,晦氣,看了不賣,穿得人模狗樣的,兩文錢都拿不出來!”
他沒刻意壓低聲音,落在後麵的金陵九腳步一頓,側過身:“你剛才說什麼?”
攤主是個欺軟怕硬的性子,看金陵九不是好惹的樣子,縮了縮脖子,不作聲。
“師兄?”穆嬌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怎麼了?”
金陵九從來不理會彆人的看法,故而她沒有想到金陵九會在意攤主的話。
左屏福至心靈:“九爺,是不是要買那個陶俑?”
他們還沒走出幾步,離得很近,金陵九隨口道:“我不在意兩文錢,但這麼差的東西,買來也是浪費,不配。”
明麵上是說陶俑不配,但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攤主,明顯指桑罵槐。
穆嬌覺出點不對勁來,眼底劃過一絲驚詫,她睨了眼攤子上的東西,附和道:“是不配。”
三人說完就轉身離開了,沒搭理被氣得說不出話的攤主。
裴折將一條街都逛了個遍,幾乎每個攤子都看了,但最後一件東西都沒買。
街角有一家露天的茶鋪,這種茶鋪在夏季常見,大多是賣涼茶的,冬日裡沒遮沒掩,茶水冷得快,鮮少人來。
但鄴城不同,此地來往商隊眾多,其中小商隊占大頭,不是每個商隊都花得起去茶樓的錢,這種露天的茶鋪便宜大碗,適合他們這種過路人歇腳。
這一家茶鋪生意不錯,攏共六張桌子,其中四張都坐滿了人,看衣著像是兩個商隊。
裴折等人坐了一張桌子,金陵九喝不慣這種大碗茶,沒要茶碗。
旁邊茶桌的兩個商隊似乎是結伴同行,他們都不是番邦人士,混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聊著什麼。
“這批貨送到了,賺的根本數不過來,老弟你就聽大哥的吧,咱們一塊再往外走走,一本萬利啊!”
“不行,那地方太邪乎了,多少商隊去了都是有去無回,我不能讓弟兄們一起送死,咱們賺了錢也總得有命來花。”
“你這是什麼話,我跟你說,那都是謠言,有大師去了那瓷窯,根本沒傳的那麼玄乎……”
裴折一口氣乾了半碗茶,豎著耳朵聽他們侃大山。
金陵九瞧見他這飲茶的架勢,頓覺肉疼,替之前泡的那些好茶心塞。
穆嬌一直在江湖中遊曆,沒有接觸過番邦,對他們口中的送貨和瓷窯很感興趣:“這就是商隊?他們說的地方好像挺有意思。”
“道聽途說罷了。”裴折渾不在意道,“這些小商隊大多犯險獲利,為了錢不要命,跑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那些地方大多犯忌諱,大的商隊不樂意去,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傳聞是真是假。”
兩個商隊的人並沒有說太多,聊了幾句,意見沒達成一致,就不歡而散了。
金陵九沉吟片刻,曲指碰了碰穆嬌的茶碗:“想知道?”
穆嬌膽子大,從來不信鬼神:“聽著挺有意思的,師兄知道他們說的瓷窯嗎?”
“我第一次來這邊,不清楚番邦之事。”金陵九溫聲道,“你若是好奇,就讓左屏陪你去找城中的包打聽,問問是怎麼回事。”
穆嬌眼睛一亮,當即拖著左屏起身:“我們很快回來。”
茶桌上隻剩下裴折、金陵九和雲無恙三人。
裴折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兩人離去的背影:“很快?看來九公子要陪我待上一段時間了。”
金陵九裝聾作啞,隻當沒聽出他話裡的意思。
直到茶鋪收攤,左屏和穆嬌也沒回來,金陵九在裴折意有所指的目光中平靜微笑:“裴大人的朋友,定然是龍章鳳姿之輩,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見上一見?”
裴折把玩著折扇:“自是可以的,不過九公子說錯了,我那朋友並不是什麼出色之輩,也當不起龍章鳳姿的誇讚。”
金陵九挑眉:“哦?”
裴折語氣驕矜:“他長得沒我好看,還沒我有才,讀的書也不多,與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乃是雲泥之彆。”
金陵九:“……”你那位朋友知道你對他的評價嗎?
那位朋友或許不知道裴折的評價,但事實證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從茶鋪離開,往城門口去,沒走多久,金陵九就見到了那位哪哪兒都比不上裴折的朋友,對方和他想象中有很大差彆。
但某種意義上,這朋友和裴折確實是一路貨色。
青年也拿著一把折扇,追在一輛馬車後麵,不停地用扇子敲馬車窗戶:“兩位姐姐,還沒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呢……”
他舉止大膽,言辭放浪,引得街上的路人紛紛駐足圍觀。
金陵九不敢置信:“他就是你要接的人?”
裴折無奈扶額:“不,弄錯了,我不認識這個人。”
雲無恙朝青年招了招手:“君公子,這裡!我們等你好久了!”
青年循著聲音看過來,然後毅然決然地繼續追馬車:“現在沒空,讓裴折那不要臉的先等著,我問到姐姐們的名字後再搭理他。”
裴折磨了磨牙,低聲吼道:“趕緊滾過來,再惹我,我就把你偷偷過來的事告訴你哥!”
“裴折!你就是來克我的!”青年氣急敗壞道。
裴折冷笑:“我要是能克死你就好了!”
青年:“你想得美!”
裴折:“……”
頭一回見裴折被氣得說不出話來,金陵九忍不住笑了聲。
青年眼底閃過驚豔,腳步一拐,直奔金陵九而去:“在下君白璧,取白玉無瑕之意,不知美人名姓?”
作者有話要說:
三更。
明天晚點更,日萬。
第46章
美人。
這是對容貌的極高讚譽,並不僅僅指女子,當今民風開放,人們對斷袖之癖都表現出極大的寬容,讚揚稱呼上更是如此。
金陵九不是沒被這樣稱呼過,但他向來不喜彆人過多關注他的臉,縱是驚才絕豔裴探花,第一次見麵時多看了他幾眼,他都在心裡暗暗給蓋了個“庸俗之輩”的章,罔論放浪形骸的君白璧了。
金陵九向來不講道理,這些時日與裴折相交甚快,自然偏心著他,暗自腹誹,比之裴折,此人真如雲下之泥。
雲上的裴探花無聲地冷下臉,將扇子劈頭蓋臉扔向君白璧,沒了平日裡的翩翩風度:“這不是你能放肆覬覦的對象,再敢胡言亂語,彆怪我對你不客氣。”
雲無恙一驚,在扇子砸下來之前截住了:“公子!這玩笑開大了,有話好好說!”
君白璧臉色變了變,不過很快就恢複了正常:“許久未見,你脾氣怎麼變得這麼差了?我就是好奇,從來沒見你身旁跟著外人,再加上這位公子生得如此俊秀,忍不住多問了兩句。”
裴折嗤了聲:“我脾氣差?你知道他是誰嗎?”
君白璧攤攤手:“我這不是在問嗎?”
金陵九一直沒插嘴,現下見兩人都看著自己,略一頷首:“在下金陵九。”
“金陵九?好名字,怎麼感覺有些熟悉?”君白璧小聲嘟噥,突然想起來什麼,扇子狠狠地砸在手心,他深吸一口氣,聲音發顫,“是我想的那樣嗎?”
裴折給了他一個肯定且充滿嫌棄的眼神。
君白璧默默挪遠了一些,他雖好美人,但不好心狠手辣的蛇蠍美人。
注意到他的小動作,金陵九故意露出個和善的笑。
君白璧汗毛直豎,往裴折身邊湊了湊,堆起個討好的笑:“你是特意來接我的嗎?”
裴折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膽子大了啊,竟然敢背著你哥偷偷跑出來,知不知道他也快到淮州城了?”
君白璧訕訕一笑:“誰知道他會被調任過來,我半路接到信的時候都快嚇死了。”
“然後你就改了道,直接來了鄴城?去哪裡不好,非要來鄴城。”裴折一把奪過雲無恙手中的扇子,朝他胳膊上來了一下,“過幾日你哥就來了,要見到你在我這裡,咱倆都跑不了,你這回可算是害死我了。”
君白璧縮了縮脖子,沒敢將自己來此地的真實原因說出來。
金陵九聽著他們講話,暗暗思索著。
最近有官員調動情況的地方,隻有淮州城,根據他們京城據點傳來的消息,來擔任淮州城知府的人是君疏辭,與裴折同年參與科舉,最後獲得了殿試第二名。
君疏辭出身名門,父親乃是當朝左相君徵,如今朝中局勢暗藏鋒芒,左相君徵斡旋其中,是少見的中立黨。
君疏辭是君家長子,底下還有幾個兄弟,想來這君白璧應該是其中之一。
聽裴折話裡的意思,他似乎與君家兄弟私交甚篤。
眾人一道往鄴城中去,路上裴折給第一次見的兩人介紹了一下彼此:“這位是天下第一樓的掌櫃,與我關係密切的金陵九,九公子。君白璧,君家不成器的紈絝子弟,他大哥君疏辭是淮州城即將上任的知府。”
這一通介紹讓兩個人都愣了愣,金陵九的注意力放在“與我關係密切”上,君白璧則是不滿:“什麼叫不成器,什麼叫紈絝子弟,你這是汙蔑誹謗!想我君白璧,那可是族中公認的天才,大哥都曾誇過我,說我天資卓絕,他日必入閣拜相! ”
裴折不屑地哼了聲,倒沒反駁。
金陵九眼底劃過詫異:“從前未聽聞,君家還有這樣一位子弟。”
君白璧頓時啞巴了,想回到剛才扇死那個得意忘形的自己。
“君家將此事捂得嚴實,這小紈絝比我還慘,這麼大了還是第一次離開京城。”裴折沒理睬君白璧的眼色,將一切和盤托出,“他確有幾分才學,若當下太平盛世,早晚會被左相推上三公之位,不過比起我,還是略遜幾籌。”
好一通誇,合著最後是為了襯托自己的能耐,君白璧朝天翻了個白眼,暗罵這不要臉的家夥臉皮又厚了不少。
金陵九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君白璧,將裴折說的話記到了心裡。
君白璧頭一次出京城,硬磨著裴折要在鄴城逛兩天,不用想,過幾日君疏辭到了淮州城,他定是要被拘下好好教育一番的。
裴折好說歹說,硬是說不動他,最後兩人折中了一下,逛到晚上再離開。
“他小孩心性,見一樣喜歡一樣,你若覺得煩,我們就回去。”趁著君白璧去逛了,裴折悄悄對金陵九道。
金陵九輕笑:“回去?裴郎怎麼對我這般好?”
裴折一臉驚訝:“你今日才知道我對你好嗎?”
金陵九從善如流:“是我的錯。”
君白璧和裴折差不多,走一會兒停一會兒,見什麼都新奇,每個攤子都要看看。
金陵九已經習慣了這種逛法,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裴折聊天:“到底是你的朋友,總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
“丟這裡也沒事,他最近膽子肥了,竟然要去什麼青樓。”裴折語氣森森,“這貨看書看傻了,總以為什麼紅袖添香是真實存在的,在京城被左相禁止進入煙花之地,出來了就跟放了風一樣,一門心思想紮進去。”
金陵九揚了揚眉:“是嗎?”
裴折冷笑:“從京城到淮州城有好幾條路,改道鄴城並不是什麼好選擇,這家夥素來鄙薄番邦,之前在城門口,他追著的馬車上有兩位漂亮的姑娘,我猜他會來鄴城,應該不是自己原本的打算。”
金陵九:“你的意思是,他是因為追著那馬車才來這裡的?”
一路目標未定,就因為兩個陌生女子,追著馬車過來,怎麼聽都不太可能,既然是君家的天才子弟,應該不會做出這等荒唐的事吧?
裴折看出他在想什麼,幽幽道:“他平生第一理想是官拜三公,然後搜羅各地美人養在府上,不為風月,隻為一飽眼福。”
金陵九沉默許久,意味不明地評價:“不愧是君家的天才。”
最後還是去了青樓,全賴君白璧撒潑耍賴的功夫到家:“那兩位姑娘真的特彆漂亮,我路上有幸得見她二人一曲一舞,隨即驚為天人,她們目的地就是這鄴城中的軟玉館。”
軟玉館,取自“溫香軟玉”之意,顧名思義,是不那麼風雅的煙花之地。
金陵九微蹙了蹙眉,在心裡默念了一下“軟玉館”三個字。
怎麼會是這裡?
雲無恙好奇道:“君公子,你不是連名字都沒問到嗎,怎麼還知道人家要去什麼地方,這軟玉館該不會是你杜撰出來的吧?”
“什麼杜撰!你隨手拉個人問問,看這鄴城中是不是有個軟玉館。再說了,你個小孩子懂什麼,兩位姑娘害羞,沒有將名字告訴我,但她們見我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特告知了去處,以便再續前緣。”君白璧語氣驕矜,說完後又小聲囑咐,“我瞧著你說話越來越不討人喜歡了,彆跟裴折那廝學些壞毛病。”
說是小聲,但離得很近,裴折聽得一清二楚,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你可要點臉吧,問了車夫就直說,還誇自己風流倜儻,知不知羞?”
雲無恙恍然大悟:“原來是問了車夫,怪不得。”
被拆台的君白璧氣急敗壞:“裴折你就是看不慣我長得比你好看!”
裴折突然問道:“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君白璧一怔:“什麼?”
裴折:“打鼾聲。”
君白璧:“?”
走出一段距離後,君白璧突然反應過來:“你個不要臉的才在做夢!”
軟玉館位於鄴城最混亂的地段,其中番邦外族眾多,走兩步就能看到一個衣著和長相都特殊的路人。
君白璧不知何時變了臉色:“這地方怎麼這麼多番邦人士?”
“鄴城本就是混居之地,番邦外族比比皆是,這軟玉館所處之地尤甚,你嚷嚷著要來,之前都沒了解過嗎?”裴折幸災樂禍道,“接到信的時候,我還以為你轉了性,竟然敢來這種地方,合著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來了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鄴城的混居程度已經這麼高了,如今天下形勢嚴峻,我朝與番邦明顯交惡,瞧瞧這些外邦人,一個個麵相就不好,都說相由心生,他們定是不安好心!”他說著說著就情緒激動起來,義憤填膺道,“明明是我朝城池,豈容外人染指!”
裴折給金陵九拋了個眼神:看吧,我說的對不對?
金陵九心道,這何止是鄙薄,這簡直就是仇視番邦,也不知道這從未離開過京城的君家小天才經曆過什麼,在對待番邦外族上如此偏激。
最終君白璧不情不願地來了軟玉館,活像被綁架過來的良家小少爺:“要不是為了兩位姑娘,我才不會到這裡來。”
“你若覺得勉強,掉頭回去就是,整得好像誰迫著你一般。”裴折伸了個懶腰,往金陵九那邊靠了靠,有意無意的用胳膊去撞人家。
君白璧哼哼唧唧道:“我才不回去,來都來了,我要看兩位姑娘的歌舞,看完了再離開也不遲。”
金陵九低頭看來,目光中帶著詢問。
裴折扯了扯唇角:“看你一直不說話,怕冷落了你。”
始終不見左屏和穆嬌回來,金陵九也沒提過要去找他們兩個,裴折一路上淨擠兌君白璧去了,自覺沒有完全關注到他關係親密的九公子。
金陵九失笑:“我又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談什麼冷落不冷落。”
裴折用扇子勾了勾金陵九手腕:“你不是,我是。”
君白璧走在前麵,目不斜視,將一眾番邦行人當作空氣,直奔軟玉館而去。
金陵九回味了一下剛才聽到的話,握住手邊的折扇:“裴郎這是在和我撒嬌嗎?”
撒嬌?這是稀奇事,頭一回聽金陵九這麼說他,裴折悶聲笑起來,故作正經道:“呀,被發現了,這不是快到軟玉館了嗎,我尋思著先哄哄九公子,免得等下再遇到個人間絕色,勾了你的心神,讓你忘記了還有我。”
金陵九眼皮不抬,從容接下這過分曖昧的話頭:“上次不是說了那絕色是誰嗎,怎地還和我鬨脾氣?”
他語氣低緩,好似真的在哄人一般。
裴折抿了抿唇,移開視線:“就是見你出入煙花之地跟家常便飯似的,隨口一提罷了。”
“這是醋了?”金陵九說完才反應過來,這話有些過線,好在裴折沒太注意到,“天下第一樓做些小本生意,也開了幾家青樓,我曾去收過賬,至於旁的,添香樓是第一回。”
說著,他輕輕笑了下:“第一回就能遇上裴郎,你我當真有緣。”
有緣?
大概是有緣吧,隻是不知道這緣是上天注定,還是人為預謀。
軟玉館今日熱鬨,還未到門口,就見得人群熙熙攘攘,這在鄴城這種小城屬實罕見。
進去後才知道,今日館中有歌舞表演,從前些日子就開始造勢,不少人是特意趕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