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局(2 / 2)

進步. 肖仁福. 20584 字 6個月前

這天晚上,陳美玉又爬到何西住的倉庫樓上。陳美玉手上拿著一張表格,那是推薦上師範的政審表。這是陳美玉和支書也就是王青鬆的父親去公社開會,從公社書記手裡拿回來的。公社書記跟大隊支書交情深,他早就答應給村支書的兒子王青鬆弄個上中專或大學的指標,可誰知公社書記剛爭到一個上師範的名額,王青鬆就遭遇了不測。但公社書記還是把表格交給了大隊支書,說:“青鬆不在了,名額還是給你吧,你拿去安排。”大隊支書顫抖著接過了表格。回村的路上,他又把表格交給了陳美玉,說:“讓何西去吧,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停停,又哽咽著說,“你還是去做做工作,要她把孩子做掉,不然做了媽媽,怎麼給她搞審政呢?”聽支書這麼說,陳美玉忍不住流下淚水,在支書那蒼老了許多的臉上望望,點了點頭。

但倔犟的何西任憑陳美玉怎麼引導,她都不聽,後來硬是把孩子生了下來。

那天陳美玉也在倉庫樓上何西的屋裡,兩人聊了一會兒,陳美玉起身準備離去,忽見何西臉色異常,心裡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趕緊把何西扶到床上,接著燒了熱水,準備了布片、土紙、剪刀什麼的,還到倉庫樓下的路旁采來幾樣草藥,煮了一砂罐藥水。經過大半夜的折騰,何西終於把孩子生了下來,但卻因失血過多,昏了過去。

陳美玉老人敘述到這裡,指了指南方和蘇曉虹麵前那架布滿灰塵的破床,說:“噢,就在這架床上。”

蘇曉虹聽得非常投入。她無法從老人的回憶中收回思路,忍不住提心吊膽地追問道:“那後來呢?”老人說:“後來何西就上了師範。”蘇曉虹說:“還有那孩子呢?究竟怎樣了?”陳美玉說:“我還沒有說完呢!”

陳美玉老人跟著南方和蘇曉虹一起來到城市。她依然精明,一下子就明白了蘇曉虹和南方假戲真幫的意圖,她非常願意配合。南方說:“老人家,就辛苦您了。”老人說:“這算什麼?隻要對何西的病情有利,我再辛苦也值得。”

南方和蘇曉虹領著陳美玉走進何西的病房時,病房裡隻有何西一個人。何西不聲不響地坐在床上,一如既往地望著屋角發愣。南方把老人領到何西的床邊坐下,然後對她說:“何西,你看誰來了?”

何西沒有反應。陳美玉老人則微笑著望著何西,目光中滿是憐愛。

南方又說:“何西,難道你忘了?這是當年的陳主任呀。”

好半天,何西才轉過癡呆的目光。

老人立刻拉住了何西的手,老人說:“你沒變多少,還是當年的模樣,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我可老多了,不中用了,你大概是認不得了。”

何西的目光依然還是那麼混沌。

老人又說:“我就是那個美玉,槐樹彎的陳美玉呀。”

何西那混沌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仿佛那目光在深沉的記憶的洞壁上觸著了一絲歲月的餘韻。南方趁機在何西的肩膀上拍了拍,說:“你不是想要你的女兒嗎?你還想不想得起你的女兒?”

何西的瞳仁立即睜得很大,她把手從陳美玉手裡抽出來,緊緊抓住南方的臂膀猛搖著,幾乎是狂叫著喊道:“我的女兒呢?我的女兒在哪裡?”

當年何西生下來的是一個女嬰。

也許是孕期過度悲傷的原因,這個女嬰竟然是豁唇,樣子極難看,然而就是這個女嬰讓何西生得死去活來。何西從昏死中醒過來時,發現孩子已不在自己身旁,原來,在何西不省人事的那兩個小時裡,陳美玉讓另一位前來幫忙的村婦守護著何西,自己抱著女嬰摸黑走下木樓,走出村子,將女嬰寄養在村外的一戶人家。

陳美玉不願讓何西看見自己生下來的是一個豁唇,她怕何西一時接受不了這個事實。當何西醒來後朝陳美玉要人時,陳美玉隱瞞了部分真相,她說:“恭喜你生下一個女兒。”接著又說,“可你這個樣子怎麼養得活她?我已經把她送到鎮上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的媳婦剛生個兒子,奶水足得很。”

聽了陳美玉的話,何西側了側虛弱的身子,無神的眼睛望著窗外泛青的曙色,一句話也不說。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她懂得陳美玉的一份苦心,更何況她一時也沒有勇氣去麵對現實。

不久,在村支書和公社書記的努力下,何西的政審通過,被送到市裡上師範。何西走的那天,村裡人和支書、陳美玉將何西送到了村外。何西突然抓住陳美玉的雙手,哽咽著說:“嬸子,畢業後我再來向你要我的女兒。”話沒說完,何西的淚水已滂沱而下。

陳美玉聞言,怔怔地愣了一會兒,隨即才省悟過來,點著頭說:“到時你回來吧,我把你的女兒交給你。”

可何西畢業後並沒回槐樹彎,她那豁唇的女兒也沒能活下來。

其實,何西是很想回去看看的,她想念槐樹彎的父老鄉親,想念那段無法從生命中抹去的歲月。但她沒有勇氣,她知道回去後將一無所獲,她找不回那份有淒苦也有情愛的記憶,找不回她那一生下來就離開了她的女兒。何況她畢業後參加工作不久就嫁給了羅雲漢。在這種情況下,她唯一的辦法隻能用時間把過去的一切塵封起來,永遠也不去翻弄它。

哪知道這麼久了,她又會想起她那個女兒。那天在槐樹彎,陳美玉老人跟南方和蘇曉虹敘述完那個蒙了厚厚灰塵的故事後,曾感歎著說:“這讓我到哪裡去給她找女兒呢?”

一旁聽得人了迷的蘇曉紅這時忍不住開口說道:“我們總不能讓何西失望吧,否則她的病就彆想好了。”

蘇曉虹的話讓南方和陳美玉老人都沉默下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突然,蘇曉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往陳美玉老人麵前一站,說:“老人家你看看,若何西的女兒還活著的話,會不會就是我這個樣子?”

陳美玉老人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旋即就明白了。她在蘇曉虹身上左瞄瞄,右瞄瞄,足足瞄了兩分鐘,最後她說:“還真巧了,就是你這個樣子。”又說,“彆看我老了不中用了,但我的眼力還不錯的,我細瞧過了,你還真的與當年的何西有幾分相像。”

南方對何西說:“老人就是給你送女兒來的。”

老人說,“你還記得嗎?你的女兒就是我接的生,當時我見你身體虛弱,沒放在你身邊,而是把她送了人。”

老人說,“你女兒是叫鎮上蘇姓人家的媳婦養大的,他們一直在等你回去認領,卻一直未見你回去,他們便讓她姓了蘇。”

老人說,“後來那戶人家還把你女兒送進了大學。”

老人的語調平和,聲音洪亮,把事情說得很像那麼一回事兒,連待在一旁的南方,都差點對老人編的這一套美麗謊言信以為真了。南方很佩服老人的口才,南方和蘇曉虹跟老人排練這套節目時,隻給老人設計了自我介紹的台詞,想不到她臨場發揮竟這麼出色。

何西的眼睛很明顯地轉動起來。

何西說:“你是陳、陳主任……”

老人點點頭,趕忙說:“我是我是,你終於想起來了。”

何西說:“我女兒真的……”

老人說:“真的,真的來了,我把她交給了你,我也就放心了。”

蘇曉虹在這個時候出場了。她改變了裝束和發型,與她前兩次來何西病房時判若兩人。蘇曉虹走進病房,站在床邊,用一雙深情的眼睛凝望著何西。何西的目光也久久地停留在蘇曉虹的臉上,那目光始而迷茫,繼而疑慮,再而恍然,接著盈溢出渾濁的淚水。

就在這麼一個漫長而短暫的瞬間,蘇曉虹一頭紮進何西的懷抱,聲情並茂地哀哀地哭泣起來。

許是受了感染,何西亦抱著蘇曉虹的頭戰栗著泣出了聲。

這又是南方始料未及的。按照事先的設計,蘇曉虹走進病房後,緊挨何西坐下,根據早就虛構好的內容敘述自己的所謂經曆,儘量編得像那麼回事,使何西真的相信她就是自己的女兒。

事後南方曾問過蘇曉虹,當時她為什麼一上場就抑製不住地撲進了何西的懷抱,而且那情態和聲音沒有一點虛假和做作的味道,連他都產生了錯覺,真把她當成了何西的女兒。蘇曉虹說,當時她也不知道怎麼會是這樣,反正她在窗外聽著陳美玉老人講那番話時,心裡就有一股東西莫名其妙地湧動著,讓她無法自抑,等到她一走進病房,她的目光和何西的目光碰在一起,她就真的認定了何西就是她的母親——她的親生母親,所以她再也控製不住,一頭撲了上去。

南方望望蘇曉虹,突然覺得她是那樣的可愛。南方說:“曉虹,我真不知怎樣感謝你,你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女孩。”

蘇曉虹說:“也沒什麼不同尋常的,要說不同,就是我三歲死了母親,是在繼母的咒罵聲中長大的,所以我早就從家裡獨立了出來。”

蘇曉虹說的當然沒假,這也是實情,但還有一半理由蘇曉虹沒說,那便是為了討得南方的歡心,使他如願以償。

十一

從何西的情形看,她好像已經確信蘇曉虹就是她的女兒了。何西癡呆的目光變得柔和。這目光常常停在蘇曉虹的臉上,表示著慈祥而又滿足的含義。南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一位痛失兒子的母親精神失常之後,因為見到幻想中的女兒而病情有所好轉。連負責這個病室的醫生也感到奇怪,他們的精心治療和特效藥都抵不過一位貿然闖進病房的女孩子的作用。

南方希望何西的病會因此而完全康複。南方希望他和陳美玉老人、蘇曉虹三人設計的這場騙局會永遠維持下去。這場騙局的初步成功,使他們三人都鬆了一口氣,仿佛是完成了一項高難度的大事業。

幾天後陳美玉老人回了槐樹彎,老人離去前對何西說:“你女兒我給你完好無損地送回來了,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何西望著老人,顯得很平靜,她點點頭,她像聽懂了陳美玉老人的話。

南方和蘇曉虹依然不離何西左右,尤其是蘇曉虹,她完全進入了角色,像親生女兒一樣守著何西。蘇曉虹的存在,對何西病情的穩定起到了關鍵作用。南方和蘇曉虹都感到很欣慰。南方特彆感激蘇曉虹,她的努力減輕了他心頭的負罪感。

這天,南方看到何西的氣色不錯,就建議蘇曉虹回店裡看看,她已經好久沒去打理店裡的事務了。蘇曉虹覺得南方說的也是,就把何西交給了羅雲漢,讓南方陪她回去。

好在蘇曉虹請的兩個店員還算儘職儘責,店裡生意一直還在維持著。蘇曉虹謝過她們,給她們放了一下午假,這樣店裡就隻剩下南方和蘇曉虹了。南方看著蘇曉虹忙碌的樣子,就歉意地說:“曉虹,為了何西,讓你把生意都耽誤了,我真不知如何感謝你才是。”蘇曉虹說:“你是真的要感謝我?”南方說:“當然。”蘇曉虹用那略帶傷感的目光望了南方一會兒,然後慢慢說道:“你還知道要感謝我?你心裡從來就隻有一個何西。”

南方怔了怔,忽然懂了蘇曉虹話裡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太專注於何西了。他回避了蘇曉虹的目光,低聲說:“是我不好,如果有機會,我會報答你的。”

蘇曉虹笑了,說:“誰要你的報答?有些東西是你報答得了的嗎?”停了停,才又說,“也好,等一會兒罰你給我做事。”

南方說:“我甘願受罰。”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下來,蘇曉虹就去開了燈,說道:“晚上的生意有時比白天還好。”

果然就陸續有人走進店裡,不一會兒工夫,蘇曉虹就做成了兩筆生意。蘇曉虹的情緒似乎飽滿多了,目光中的傷感消失了,說話的口氣也輕鬆了許多。

這時突然停電了,店裡店外變得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南方一時不知該乾什麼才好,掏了煙卻不知火柴在哪裡。蘇曉虹也隱在黑暗裡不動,老半天才說:“沒關係的,這個時候停電不會停得太久,等一會兒就會來電的。”

他們在黑暗裡沉寂了好一陣。

南方的思維仿佛就跟這黑暗一樣,陷得很深很深,而黑暗的深處隱著兩個女人,一個是何西,一個是蘇曉虹。

蘇曉虹見南方沒有動靜,不由得問道:“你怎麼不出聲了,你是不是還在我的店裡?”

南方覺得蘇曉虹的聲音是無數根輕盈的遊絲,在黑暗裡擺動漂浮,欲憑借那無邊無際的黑暗,蕩漾到極遠的地方去。後來,那遊絲慢慢粗起來,慢慢揉成長長的繩子,將南方的思維纏繞住,自黑暗的深處拉近拉近……

蘇曉虹又嘀咕了一句:“還不來,莫非今晚就這個樣子了?”

南方這才一個激靈,完全清醒過來,他說:“這個樣子不是很好嗎?”

蘇曉虹說:“好是好,可我的生意做不成了。”

南方說:“那就把店門關了吧。”

蘇曉虹說:“也好,現在我就罰你做事,就算你對我的報答。”

南方說:“好吧,怎麼個報答法?”

蘇曉虹說:“你把門口的模特給我抱進來,我去關門。”

接著她又開玩笑說,“動作要斯文點,她可不是你的情人。”

蘇曉虹便再也不吱聲了。

南方說:“我就把她當一會兒情人吧。”

南方在黑暗中摸索著,小心翼翼摸出櫃台,摸向門邊的服裝模特。南方伸出手一用力,就把模特攔腰抱了起來。

那一瞬間,南方真的抱住了風情千種的情人,抱住了他有生以來一份最特彆的感覺。這個情人當然不是模特。

南方不出聲地思忖道,這又是一個騙局,可這是一個多麼生動而迷人的騙局啊!

蘇曉虹則在黑暗中無聲地得意地笑了。她蜷縮在南方的懷裡,覺得他那長長的手臂遒勁而柔韌。蘇曉虹身體酥軟如泥,仿佛醉了酒一般。她彆無所求,亦彆無所想,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就這樣躺在這長長的手臂裡,一生一世,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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