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西給南方打來電話,要他晚上到她家裡去。南方很是激動,他跟何西的交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這可還是頭一次主動約他,喜滋滋的南方立即放下手頭的事情,出了門。
天還沒黑,還沒到何西約定的時間,隻是下著雨,無法動步。南方真想就這樣衝進雨中,又怕淋成落湯雞,被何西笑話。他就在街邊等候車子。不一會兒,就有一部紅色夏利開了過來,南方一揚手,它就吱的一聲停在了他的身旁,他趕忙鑽了進去。開車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司機,她高傲地昂著頭,連瞥都不瞥南方一眼就一踩油門衝向街心。但瞬間她的腳又踏到了刹車上,南方一個前傾,車子又停下了。女司機把頭伸出窗外,朝突然橫在街心的卡車司機吼道:“你想死啊!”卡車很快掉了頭,女司機猛地超過去,同時狠狠地朝卡車啐一口。
南方不由得認真地看了看身旁的司機,這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很俊秀的身材和臉蛋,很俊秀的鼻子,很俊秀的小嘴巴。想不到這麼俊秀的女孩竟罵得出如此粗野的話來。也許是聽多了女人的溫聲軟語,也許是粗與細、剛與柔同時集中到了一起,南方對女孩竟然有了一種奇怪的好感。
南方不認識女孩,但女孩卻是認得南方的。女孩名叫蘇曉虹,她在中央電視台的《東方之子》專訪節目裡見過南方。當時,蘇曉虹隨意地打開電視機,看到《東方之子》節目正采訪一位年輕人,而字幕顯示,這位年輕人竟是蘇曉虹所在城市的晚報記者南方。蘇曉虹的眼睛立刻凝住不動了。南方說話時喜歡抬起手來,做些幅度並不大的手勢。蘇曉虹發現南方的手勢很優雅,那手臂格外的長而有力。蘇曉虹就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願望:恨不得立刻將自己整個地投入到那手臂裡麵。這願望是那樣強烈,欲拂之而不去。也許就因為這份願望,那個夜晚之後,蘇曉虹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等待著、尋找著。
然而,這天晚上,蘇曉虹走近了南方,或者說南方走近了蘇曉虹。
夏利突然停在街旁,蘇曉虹把住方向盤,偏了頭睃南方一眼,不冷不熱地說:“下車吧,到了。”“到了?”南方一時摸不著頭腦,說,“到了什麼地方?”蘇曉虹說:“還什麼地方?我的店門口!”南方說:“我到你的店門口來乾什麼?”南方將頭側向窗外,在那華燈四射的店門上方,看見了曉虹服裝城幾個閃耀著的霓虹大字。南方說:“我可不是來逛你的服裝城的。”蘇曉虹說:“我又不是要你逛我的服裝城。”南方說:“那你停車乾什麼?”蘇曉虹說:“我自己的車,愛停就停。”南方說:“你這不是出租車嗎?”蘇曉虹說:“我這不是出租車。”南方說:“這就怪了,夏利不是出租車?!”蘇曉虹說:“這是我上星期購彩票中獎得的,今晚在街上兜風,不想碰上你這個冤枉鬼,順便載你一程,你竟賴著不肯下去了。”
南方隻好知趣地下了車,順手將兩張10元的票子扔到座位上,然後昂首挺胸地走進雨裡。但他剛關上的車門又打開了,蘇曉虹在後麵叫道:“拿去,我又不開出租,誰要你的錢!”
雨小了許多。南方踏著街邊的石板路朝前趕,一邊注意來往車輛,看是否有空著的的士。他清楚這一帶是城市的邊緣,傍晚過後的士很少。終於從後麵開過來一輛紅色夏利,未等南方招手,它就吱的一聲停在了他的旁邊。南方急切地鑽進車裡。
誰知道竟然又是剛才的蘇曉虹。南方說:“我們真是冤家路窄。”說著準備下車。蘇曉虹說:“你彆下車,剛才是我誤了你的時間,我負責把它償還給你。”
二
這天晚上,南方在何西屋裡待了很久。何西給南方沏了茶,還給他遞了煙,而她平時是不讓他抽煙的。何西的兒子做完作業後就睡下了,房間裡的燈還亮著。何西過去打開兒子虛掩著的房門,把兒子歪在枕邊的那頂紅毛絨帽撫平,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將兒子擱在床邊的那隻手臂放進被子裡,關了電燈開關。她小聲嘀咕著:“十五六的人了,下學期就要進高中了,還這樣毛毛糙糙的。”語氣裡滿是憐愛,那份掩飾不住的欣喜跟她眼睛裡的波光一樣很絢爛。
何西從兒子房裡出來時順手把兒子的房門關緊了,轉身進了衛生間。不一會兒她就披裹著寬大的毯子從衛生間走了出來,臉上泛著紅撲撲的光澤,看上去似乎年輕了10歲。她對南方說:“你也去衝一衝吧。”
南方乖乖地向衛生間走去。每次都是這樣,何西怎麼說他就怎麼做,她的話顯得很權威,具有大姐姐的風範,南方總覺得應該照著去辦。
等南方從衛生間出來時,何西已經鑽進被窩。她說:“來陪陪我。”南方怦然心動了。何西在用她青春猶存的身子等著他呢。何西雖然比他大不少,但她可是一個非常懂得給予和索取的好女人,南方已不止一次兩次領受過她銷魂的柔情和愛意。南方跪到何西床前,何西從被子裡伸出溫柔的雙手將他的雙手逮住。何西望著南方說:“你不覺得我老了嗎?你看我眼角的魚尾紋更深了。”南方說:“你沒有老,在我眼裡你永遠年輕。”何西說:“你騙我,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何西傷感的淚水就從眼裡淌了出來,她說:“南方,我們還是分手吧。”
南方有些吃驚。雖然何西多次在他麵前說到她已經老了,但從沒提出過要跟他分手。南方望著何西的眼睛,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他俯下身子,用雙唇堵住何西的雙唇,要把何西說的話堵回去,他不願意她說這些他不願意接受的話。何西的雙手從南方腋下抄過來,將他緊緊箍住了。他們就這麼重疊著,回到他們曾經有過的感覺裡。南方在何西耳邊喃喃道:“我愛你,何西我愛你,我永遠愛你。”
南方這麼訴說著的時候,何西一直微合著雙眼,那長長的睫毛不停地顫動著。沉湎於愛的時候,何西總是這麼生動。然而最後何西還是將南方從她身上推開了,她說:“你完全可以當我兒子的哥哥,我們這是**,我會遭報應的。”
三
何西這樣說,是因為幾天來她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她的心情很亂,好像有一種什麼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心頭。
而這天幼兒園裡的事情也沒一件不使她煩躁的。她還沒進辦公室,食堂師傅和營養醫師就為訂餐的事在她麵前吵開了。師傅吼道:“何園長你瞧,小朋友的一份早點,又是牛奶又是卷子又是雞蛋還要香蕉,我們廚房裡的難道有三頭六臂!”營養醫師當然是講究營養結構的,她說:“我都是按園務會上定的方案配置的,這有什麼錯?”何西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皺著眉頭說:“這點小事也要吵到我這裡來,你們不知道雙方兼顧,協調處理?”
剛剛把師傅和營養醫師打發走,總務科長又氣喘籲籲地跑了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告急道:“西邊那段圍牆馬上就要垮了,牆外那戶居民硬說他的地基原來是延伸到圍牆那個位置的,正在用大鋤刨牆角。”何西隻好放下手頭的工作,跟著總務科長往外跑。
處理完圍牆事件已經是上午10點多了。何西想起今天還沒到班上去巡視,準備到各班去轉一圈。這時大班老師抱著一個男孩從教室裡奔了出來。何西知道不妙,走過去一看,男孩的額頭上血糊糊的一片。何西便跟那位老師往醫務室跑,待醫生用酒精在男孩頭上一洗,才發現是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起碼得縫八九針,幾個人便扶頭的扶頭,抱腳的抱腳,將男孩緊急送往醫院。
站在手術室外麵等候醫生給男孩縫針時,那種不祥的預感又從何西的心底冒了出來。何西覺得這種預感好像是從昨晚未說那句要遭報應的話之前就有了的。其實,她最不想說這句話,她的內心深處不願跟她相戀的人分手,雖然她最後還是狠心地趕走了人家。這樣的結果,使她感覺非常痛苦,整晚都無法平靜,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羅雲漢天快亮時才回到家裡。也許羅雲漢以為何西沒發現他,他輕手輕腳的,那樣子簡直就像一個幽靈。羅雲漢說去外省收爛賬至少去十來天,不知為什麼昨天才走今早就回來了。何西並不知道羅雲漢是在外麵打了一天一宿的麻將,因為贏了錢高興,特意回來看看兒子。羅雲漢沒理何西,他進了兒子羅東的小屋,羅雲漢雖然在外五毒俱全,但對兒子卻還看得重。羅雲漢走進小屋時,羅東已穿好衣服。羅雲漢就從打麻將贏來的那把票子中抽出兩張大鈔票塞進羅東的衣袋。
羅雲漢正準備離去,忽然瞥見了床頭櫃上那頂紅顏色的毛線帽,這是何西照著《針織大全》上的式樣給羅東織的,羅東特彆喜歡,天氣還不是太涼的時候就拿了出來。羅雲漢拿著小紅帽瞧了瞧,扣在羅東的頭上,還順手在帽子上輕輕拍了拍,這才轉身幽靈般離開了兒子的房間。
幽靈!何西的腦海裡又出現了羅雲漢的影子,好像這個影子會像鷹一樣把兒子掠走似的。此時,醫院門外有小汽車的喇叭響了一聲,接著兒子學校的校長和羅東的同班同學向立軍出現在走廊那頭的樓道口。
何西的腿一軟,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了,她一個趔趄往前栽去。
四
南方再一次邂逅蘇曉虹,是在去醫院看望何西的途中。蘇曉虹的夏利迎著南方開過來,到了南方麵前就吱的一聲停住了。蘇曉虹把頭從車窗裡伸出來,喊道:“阿南,我們又見麵了。”南方向她笑笑,說:“你好!”蘇曉虹說:“你去哪裡?我送送你。”南方說:“不麻煩你了。”她說:“彆客氣,上來。”車門已經向南方打開。南方推辭不了,便乖乖上了車。
南方對幾天前自己的遭遇有點不解,就問蘇曉虹:“你為什麼要把我拉到你車上?我從前並不認識你,而你又不是開出租車的,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蘇曉虹撲哧一聲笑了,說:“你不認得我,並不意味著我也不認識你呀。”南方感到意外,說:“你又怎麼認識我?”蘇曉虹說:“這個問題就這麼重要嗎?我看我認識你,這才是最重要的。”南方沒再尋根究底,所以至今他還不知道蘇曉虹是怎麼認識自己的。他想他們當記者的,免不了要拋頭露麵,被人認識也許並不奇怪,而且蘇曉虹說得對,她認識他,這才是最重要的。
很快,蘇曉虹就送南方到了醫院。南方正要跟她再見,蘇曉虹卻說:“等等,我跟你一起進去。”然後鑽出車子,追了過來。
南方和蘇曉虹走進病房時,何西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她的臉色蒼白,目光直直地停在病房的某一個角落裡,而那個角落裡什麼也沒有。南方在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上瞧了許久,他想在那裡找到正常的悲傷與痛苦,然而沒有。那張臉除了蒼白還是蒼白,這讓南方非常難受,比在那上麵看到悲傷和痛苦要難受百倍。南方差點要流淚了。何西怎麼會這樣呢?她臉上竟然連悲傷和痛苦都褪了色。
那張蒼白的臉曾經多麼生動、迷人。南方跟教委的領導采訪幼兒園達標升級情況時認識了何西,當時何西很得體地燙了個小波浪,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的年齡。何西不是那種很漂亮、時髦的女郎,卻有一種極優雅的風韻,讓人感覺溫馨和安全。當時南方心上就動了動,暗想,他企盼著的不正是這樣一個能給予自己溫馨和安全的女人嗎?南方覺得他跟這個女人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近得沒有任何距離,而且他敢肯定,何西也有同感,儘管她不動聲色。
南方和蘇曉虹試探著跟何西說些什麼,何西卻很難得有什麼表示。偶爾開口,說的話也毫無頭緒,她隻字不提與兒子羅東有關的事情,仿佛她從來沒有過這麼個兒子。
何西不提兒子,卻偏偏說自己有一個女兒。何西望了望南方和蘇曉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雙手不自覺地搓了搓。這使南方感到非常意外,因為他從來沒聽說過何西還有一個女兒。南方想,何西受的打擊太大,神誌不清,說些無根無據的事,也許一點兒也不奇怪。
蘇曉虹卻對何西這個無中生有的女兒很感興趣,她對何西說:“你女兒一定跟你一樣漂亮。”何西便來了勁,說:“我老了,但我女兒年輕,花兒一樣,能不漂亮!”蘇曉虹說:“她多大了?”何西說:“二十歲了。”蘇曉虹說:“你真幸福,女兒都二十歲了。大概高中畢業了吧?”何西說:“已上大學了。”蘇曉虹伸出手,把何西的手握在掌心,說:“祝賀你,我一定要買束鮮花送給你。”何西說:“你應該送給我女兒。”蘇曉虹說:“對,應該送給你女兒,是她考上了大學。”
看見何西變得高興了,南方和蘇曉虹倍覺欣慰。是呀,何西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女兒,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夠高興,能夠因想到自己有一個女兒而高興。
但何西旋即又由喜轉憂,臉上忽然蒙上了陰雲,目光也變得遲鈍了,那目光散散淡淡投向對麵的牆上,久久沒有轉移。南方和蘇曉虹不知如何是好,弄不清她的這種目光究竟代表一種什麼含義。
良久,何西嘴裡又吐出一串字音,她說:“她怎麼沒來看我呢?”
五
南方和蘇曉虹離開醫院後才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那天,羅東戴著那頂紅色的毛線帽。晃白的太陽浸在河水裡,那情形有點像文人的水墨畫,那種雅致的深遠的古代文人的水墨畫。
這個比喻是羅東說的。羅東指著水裡的白太陽,向伍朝陽和向立軍說出自己的發現時,臉上浮起無比得意的神色。他們三個是最要好的同班同學。午休時常常結伴到校園外的河邊散步。
羅東彎腰在沙灘上揀了一塊扁石,一揮臂往水裡削去。幾乎是同時,伍朝陽也向水麵擊出去一塊石頭。所不同的是,羅東削出一串長長的漂亮的水漂,而伍朝陽的那塊石子僅在水麵彈了兩下,便悄無聲息地沉到了水裡。
這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偏偏羅東自我感覺良好,他嘲諷地瞥了伍朝陽一眼,那意思分明是,我打水漂你湊什麼熱鬨,你看你那臭水平能跟我比嗎?
少年人總是很敏感的,伍朝陽一下子就從羅東那一瞥裡讀出了對自己的蔑視。他的臉上紅了一塊,同時狠狠地咬了咬牙,不過他沒吱聲,因為羅東並沒說什麼。伍朝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眯了眼去瞄水麵那被石子擊出的漣漪。伍朝陽在漣漪裡又瞥見了那晃白的太陽,他心上一動,便有了反擊羅東的話題。
他把向立軍也扯了進去,睃一眼羅東頭上的小紅帽,然後說:“向立軍,你是畫畫的,你可能大概也許抑或沒見過這樣的水墨畫吧!”伍朝陽說的那一串多餘的副詞很刺耳。
向立軍正彎腰揀拾淺水處的白色鵝卵石,他的注意力全在水裡,並沒完全聽清伍朝陽的話,但他還是應付地嗯嗯了兩聲。伍朝陽來了勁,他像當年哥白尼宣布地球繞太陽轉那樣大聲說:“這是什麼水墨畫,語文成績再差的人也不會這麼比喻!”
伍朝陽宣布完畢,偏了頭去睃羅東。羅東也在揀著水邊的鵝卵石,對伍朝陽的宣言充耳不聞。伍朝陽泄了氣,他這才意識到,他的這番話對羅東根本構不成殺傷力,因為羅東的語文成績名列前茅,伍朝陽提及語文成績,無異於是對羅東的恭維。
伍朝陽不願善罷甘休,他在那艘一動不動停泊在河中的客輪上發現了新的題材。伍朝陽胸有成竹地朝羅東走過去,他拍了拍向立軍的肩膀,用下巴指了指河麵說:“你知道那客輪是乾什麼的嗎?”向立軍抬起頭望望那艘客輪,說:“我怎麼知道?”伍朝陽說:“書呆子,連這都不知道。”向立軍說:“你不是書呆子,你知道是乾什麼的!”伍朝陽說:“租客輪到河中間去賭博,不易被警察發覺。”向立軍說:“我不信。”
伍朝陽又向羅東的頭上瞟了一下,他覺得那頂小紅帽很討厭,他咬牙切齒地說:“你不信?今天早上我還看見那艘客輪開到河這邊將羅東的爸爸和另外三個人接了過去。羅東的爸爸廠裡停產,除了賭博沒事乾。”向立軍說:“真的?羅東的爸爸賭博?”向立軍說著,還回頭瞥了羅東一眼。伍朝陽很得意、很誇張地點了點頭。
這一下羅東來了火,他指著伍朝陽的鼻尖大聲吼道:“你造什麼謠?看我把你弄到水裡浸死。”伍朝陽正在得意勁上,嘴巴當然關不住,他說:“誰造謠了?你爸明明在船上賭博。”羅東說:“我爸若不在船上呢?你敢打賭嗎?敢跟我撐了排去看嗎?”羅東指了指不遠處的河邊的一隻小竹排,又把頭上的小紅帽抓下來揮了揮。
伍朝陽像隻鬥紅了眼的公雞,昂著頭叫道:“賭就賭,我還怕你不成!”
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六
這段時間,南方幾乎天天往何西的病房裡跑,自然就會碰上羅雲漢。羅雲漢並不知道南方和何西曾經有過的關係,因此對南方還比較友好。羅雲漢告訴南方,那天早上他給兒子放下點錢剛出門,又碰上了頭天晚上一起搓麻將的三位牌友。羅雲漢有些意外,說:“怎麼又碰上了你們?”三人說:“你把我們的錢贏光了,連早餐都吃不起了,我們特意在這裡等著你的早餐。”羅雲漢說:“這沒問題。”他就在路旁的攤子上要了四碗牛肉麵。吃完麵,三個人還是不肯放羅雲漢走,一定要再搓幾局。羅雲漢拗不過,隻得跟他們轉過兩條小巷,上了河裡的客輪。
羅雲漢說,一入局,他就什麼事情也顧不得了,除了麻將還是麻將。隻有一種模糊的印象,好像是他摸了一手最精彩的牌的時候,有兩三個什麼人進過船艙。但他的注意力全在牌局上,自始至終連頭都沒抬一下。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隱隱約約聽到了船艙外的呼叫聲,但究竟是叫什麼他毫不理會,所以壓根兒就不知道外麵出了什麼事。上一局牌太好,滿可以和盤大牌的,卻被下家和了個小炮,這一局他一門心思要和牌。這樣直到羅東的同學伍朝陽驚慌失措地跑進艙裡,一邊啞著嗓子喊著,一邊強行將他從牌桌上拽走,他才把目光從牌局上挪開。
羅東和伍朝陽兩人打賭後擊了掌,說好誰輸了誰學著狗叫從對方的襠下爬過去,然後向立軍、羅東和伍朝陽三人上了那隻小竹排。不一會兒就靠近了客輪,三人相繼爬了上去。這樣他們就在艙裡看見了那砌著“長城”的方桌,以及方桌旁的四個男人。四個男人中有一個就是羅東的爸爸羅雲漢,伍朝陽一臉的得意,掃向羅東的目光明顯含著報複成功的快意和嘲弄。羅東則滿臉驚詫,也許是戴著紅帽的緣故,他的臉色十分難看。
伍朝陽和向立軍都粗略懂點麻將,兩人就被麻將吸引住了,把之前的打賭全都忘在腦後。待桌上攤了牌,向立軍和伍朝陽回頭時,已經不見了羅東的影子。兩人意猶未儘地離開船艙,跑到舢板上去,依然沒有看到羅東的影子。後來,他們發現船外那隻小竹排也不在了,伍朝陽和向立軍東瞟瞟西望望,才在下遊200米處發現了一隻無人駕駛的隨意漂浮著的小竹排。向立軍眼尖,他看見橫在竹排上的竹篙的一端挑著一頂小紅帽。
七
麵對何西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南方耳邊就會響起何西那晚說過的那句話:我們這是**,會遭報應的。南方為此感到不安。從前他總覺得,雖然兩人年齡懸殊,但他們這是以心相許,兩情相悅,並沒有違背天理,卻不承想被何西不幸言中。南方就有了一種負罪感,覺得是自己毀了何西。可是,要怎樣才能減輕自己的罪惡呢?
蘇曉虹又陪南方去看過幾回何西,何西又有幾次在他們麵前提及她的女兒。過後蘇曉虹就對南方說:“我有一個預感,何西說不定真的還有一個女兒。”南方看著蘇曉虹,說:“這不可能吧,我認識何西那麼久了,從來沒聽她露過半點口風。”蘇曉虹說:“其實何西是否真有女兒,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使何西擁有一個女兒,從而減輕因失去愛子而造成的痛苦。”南方想,何西若真的有一個女兒,那對她自然是一個莫大的安慰,如果我能使她如願,那豈不可贖去我的一些罪過?南方對蘇曉虹說:“你的設想是好的,可這又怎麼可能呢?”蘇曉虹說:“怎麼不可能呢?我們可以想想辦法嘛。”
第二天,南方和蘇曉虹離開了城市,去了200裡外一個叫做槐樹彎的村莊。蘇曉虹聽南方說過,何西曾在那個村子裡當了兩年知青,她說:“這裡麵說不定有文章可做。”蘇曉虹說這話的樣子,就像一個神秘的女特務。南方領會了蘇曉虹的意思,他說:“你的想象力還挺豐富的。”蘇曉虹說:“你彆挖苦我好不好?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南方望望蘇曉虹,覺得她的話有一層什麼意味在裡麵。
按照蘇曉虹的主意,他們找到了當年的老婦女主任陳美玉。雖然她已經過了七十歲生日,但還很健旺。
蘇曉虹將準備好的一盒高級點心用雙手遞給老人,甜甜地說:“老人家,這是何西捎給您老的,我們特意代表她來看望您老。”老人耳不聾目不昏,樂滋滋地接過點心,說:“你們是講那女知青何西吧,她可是一個好女孩哩,難得她這麼多年還記得我。”
老人又說,“何西當年就住在村邊的倉庫樓上。”老人口齒伶俐、談吐清晰,可想而知她當年當婦女主任時的風範。她邊說邊邁著穩健的步子帶著南方和蘇曉虹向村邊走去。那木樓因年頭久遠而顯得十分破舊,樓前的草坪上零亂地堆著瓦礫,那些枯敗的草莖自樓腳的枕木間斜逸而出,懶懶地搖擺著荒涼。每一塊斑駁的木壁都開著裂縫,那隱約的黴味和腐臭就源自那些蒼涼的裂縫。還有那架樓梯,日曬雨淋的,早已腐朽不堪,人走在上麵,它便發出破舊而低沉的歎息。
老人的故事,就從這荒蕪破爛的舊址上被翻找出來,透著一股曠遠的既陌生又陳舊的意味。
八
那是一個無月亦無星的後半夜,村裡的人們還酣沉在香甜的睡夢裡,村子裡寂靜無聲。村口倉庫樓上的知青點裡,一盞豆油燈在窗前忽閃了一下,旋即又幽暗下去。少頃,木門嘎吱一聲,有身影自門裡閃出,徐徐晃向樓梯頭。
梯子是鄉裡尋常的木梯,人走在上麵免不了要吱嘎吱嘎地響一陣。不過那晚的吱嘎聲很輕很細,似乎是怕驚動了村人的睡夢。嘎吱聲停止後,那個身影已到了樓下。黎明前的涼風從村口吹過來,那身影打了個戰,之後踏上樓前的石板路。那石板路向村口延伸而去,在黎明依稀的光影裡,仿佛一條青灰色的飄帶,無聲無息地飄搖著,晃得那麼幽遠。叩在石板路上的足音說有實無,說無實有,無法用耳朵去諦聽,隻能用意念去體會。一切都夢一般,實實在在而又虛虛幻幻。
身影不一會兒就沿著石板路飄到村口的槐樹下。身影的身前還有一個布包。那布包也輕飄飄的,像舞台上的道具。抱著布包的那雙手小心翼翼地用著力,表示著對它的憐憫和嗬護。身影在槐樹下遲疑了片刻,然後就邁下前麵的石坎,邁向村外那片原野。
灰暗裡,石板路一直在原野上蜿蜒著,直至原野儘頭的小鎮。
那個身影就是陳美玉。陳美玉老人說,那天晚上,她是因為可憐何西,才將她的嬰兒送出村外的。她決定把事情做得隱蔽點,於是選擇了黎明前這個最黑暗的時候。陳美玉老人歎了口氣,又說,其實她這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老人接著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了南方和蘇曉虹。
那個時候知青返城風刮得正盛,跟何西一起來的幾名知青都離開槐樹彎,回城當了工人。可何西還形單影隻地待在那裡。她對回城沒有太多的奢望。她下放的前一年父親成了反革命,一直被關在牢房裡,母親因此大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間。何西沒有任何回城的背景。就是回了城,一無親二無鄰的,又到哪裡去找工作混飯吃呢?何西乾脆不去想這事,一心紮根農村乾革命,打算在農村當一輩子農民。何西想,這裡的農民祖祖輩輩都過來了,人家是人,自己也是人,她不相信自己活不下去,何況她在農村待了幾年,已經把一個作為農村婦女應掌握的生存本領都掌握了。
當然,如果事情僅僅如此,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故事了。問題是當時何西跟當地的一個青年好上了,那個青年是大隊支書的兒子,叫王青鬆,剛從部隊複員回鄉。他的確是一個不錯的小夥子,魁梧英俊,高中畢業在部隊混了幾年,見了些世麵,說話、做事自然與足不出鄉的愣頭青不一樣。他複員回家看見何西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何西也覺得跟他談得來,加上何西斷了回城的想法,準備在鄉裡過一輩子,心想憑自己反革命分子的女兒身份,若能嫁給王青鬆這樣要品貌有品貌、要家庭條件有家庭條件的青年,她也就知足了。兩人就這樣好上了,而且在一個月白風輕的夜晚,就在村邊這座倉庫的樓上,何西以身相許,把自己整個兒交給了王青鬆。
接下來的日子,何西一麵憧憬以後跟王青鬆共同生活的美好前景,一麵暗中計劃結婚的事。不知不覺中肚子也大了起來,何西又驚又喜,到後山的水庫工地上找到了王青鬆,把他拉到坎下無人處,對他說:“抽個空回去把事辦了,娃兒都快下地了。”王青鬆伸手摸了摸何西隆起的肚皮,一蹦三尺高,叫道:“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叫夠了才擁著何西說,“彆急嘛,第一期工程快結束了,到時捎個信給爸媽,要他們先準備準備,工程一結束我就回去。現在還不行,我這個突擊隊長一走,整個工地還不癱瘓了?”何西覺得王青鬆說的也有道理,點點頭回了村。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就在水庫一期工程快結束的頭天下午,王青鬆跑到岩山上想去點燃那個半天沒響的啞炮時,岩山上猛地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王青鬆的身體跟著驚飛的石塊分作幾處拋向半空。
何西悲慟欲絕,但她沒倒下去,撐著日漸粗大的身子,到王青鬆家去安慰兩位老人,而且表示要把肚子裡他們的孫子生下來。何西說這話的時候,陳美玉也在場。當何西回到倉庫樓上時,陳美玉也跟去了,陳美玉說:“孩子,你的心腸太好了,你的話使兩位老人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可你仔細想過沒有,你還是個姑娘,還要嫁人的,你若真的這麼做,以後怎麼辦?”何西當然知道陳美玉話中的道理,但她是個重感情的人,她說:“我不這麼做,怎麼對得起青鬆在天之靈,怎麼向兩位老人交代?”陳美玉說:“我勸你還是把孩子打掉,青鬆已經去了,你留在世上還得做人,我相信兩位老人也會理解的。”
何西對陳美玉的好意表示感激,卻沒照她說的去引產。就這樣,何西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