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串(1 / 2)

進步. 肖仁福. 10707 字 6個月前

走出喂料車間,一眼就可望見前方兩百米處的小山包。山包上豎著一根電線杆,輕易不肯吱聲的喇叭掛在電線杆的頂端。山包下的水泥路旁,長著一棵並不怎麼高大的羅漢鬆,仿佛20世紀50年代的電影裡的哨樹。站在下麵,左顧可望到出廠的大門,右盼可瞥見那棟陳舊的紅磚職工宿舍樓。

一身灰塵的陳皮下班後從喂料車間出來,他眯著眼望了望不遠處的電線杆後麵那輪灰白的太陽,低了頭往前走。陳皮滿腹心事,因為他在上班時輸了牌。陳皮在紙料場代替砸斷了腿的民工卸了兩個晚上的車,領到150元工錢。陳皮沒將錢交給老婆,而是帶進了車間。他和前妻有約,準備下班後把錢悄悄給前妻送去。不承想同車間的黃連知道了他袋裡的秘密,硬拉他到竹料堆後麵的牆角打字牌。陳皮推不掉,隻得硬著頭皮上場,快下班時,那150元輸得精光。陳皮懊惱極了。他早就答應過前妻的,他們的兒子考上中專後,他一定給她送點錢去。前妻夫婦兩人都下崗在家,根本沒法供兒子讀書。

“狗日的!”陳皮朝因贏了錢而眯眯笑著站在車間門口的黃連罵了一句,走到灰白的太陽下麵。這樣他就來到了那棵羅漢鬆下,於是他碰上了羅漢鬆下的那個人。那個人喊了聲“陳皮”。陳皮激靈一下,刹住前傾的身子,抬頭去看,那人竟是廠長兼書記蘇杆。陳皮便有些受寵若驚了。在陳皮的印象中,做著廠長兼書記的蘇杆似乎從沒主動跟他打過招呼。陳皮說:“蘇廠長您好。”蘇杆說:“還廠長?廠長個卵!”陳皮說:“蘇書記您好。”蘇杆說:“書記卵用。”陳皮這才聽出蘇杆話裡的酸味。陳皮就想,這蘇杆做廠長、書記二十年了,莫非廠長做到頭了?陳皮就說:“我糊塗了,你不是蘇廠長、蘇書記嗎?”蘇杆說:“廠長歸彆人了,今天上午宣布的。”蘇杆又說,“你知道這廠長是誰嗎?”蘇杆這麼說的時候,口氣有點陰陽怪氣的。陳皮不知這廠長是誰,搖搖頭。蘇杆壓低聲音,嘴巴幾乎貼住了陳皮的耳朵。陳皮便聽見了從蘇杆舌頭上滑下來的兩個字音:“杜仲。”

陳皮完全明白了,蘇杆今天為什麼會這麼神秘兮兮的。

陳皮暫時忘記了輸錢的事,來到紅磚宿舍樓前。陳皮抬頭朝二樓東頭那個方向瞧瞧,那是他和老婆丁香的家。陳皮的腳步放慢了,他突然神經過敏起來,磨蹭著走到門口,正要伸手敲門,又把手放下了。陳皮改變了主意。他把耳朵貼到門上,好像要偷聽出裡麵的什麼隱情。裡麵當然沒有什麼隱情,隻有丁香在地板上走動的聲音。陳皮還是有點疑神疑鬼的,輕手輕腳掏出鑰匙,輕手輕腳打開家門,再輕手輕腳朝裡間走去,恰巧與從裡間走出來的丁香撞在一起,丁香一聲驚叫,手上那隻盛著西紅柿蛋湯的海碗啪一聲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和紅黃的西紅柿蛋花狼藉一地。

丁香是半年前下崗回家的。丁香原是本廠質檢車間的工人。過去廠裡出產的紙銷路好,生產量自然大,每天有做不完的活。近年來產品滯銷,產量大幅下降,質檢車間人多貨少,部分工人隻好下崗。丁香就是這樣回到了家裡。好在陳皮有一身力氣,喂料車間的活又臟又累,少不了陳皮這類角色,才沒下崗。丁香甘願做個家庭主婦,精心照料陳皮和上中學的女兒。丁香知道雞蛋和西紅柿都是有營養的東西,今天特意弄了一大碗,不承想剛從後麵的小廚房裡端出來,卻被陳皮撞落在地。丁香就罵:“你在外頭碰上了鬼!”陳皮想起剛才碰見的蘇杆,想起自己心頭突然萌生的陰暗念頭,就嘿嘿笑了,說:“還真碰上了鬼。”

丁香隻好重新給陳皮下了一碗西紅柿蛋湯。

喝著湯,陳皮的目光在丁香的臉上停著挪不動了。丁香感覺到陳皮目光中的意味,就說:“你看著我乾什麼?”陳皮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丁香說:“你有屁就放,乾嗎老望著我?”陳皮說:“蘇杆隻當書記,不當廠長了。”丁香說:“蘇杆不當廠長就不當廠長,你老望著我做什麼?”陳皮說:“他不當廠長了,另外來了個人。”丁香說:“我一個下崗工人,誰當廠長都與我無關。”陳皮說:“可這個人不是彆人。”丁香說:“不是彆人,莫非是你陳皮?”陳皮說:“當然不是我。是杜仲。”

丁香那伸向嘴邊的筷子就停住不動了。

土包上的喇叭冷不丁響了,蘇杆在喇叭裡發出了召開職工大會的通知。

會議由蘇杆主持,主要是歡迎新廠長杜仲的到來。開始杜仲還未露麵,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些笑話。這一段時間手氣不錯老贏錢的黃連說:“你們知道如今找什麼樣的女人合算嗎?”大家說:“你說說看,找什麼樣的女人合算,我們也找去。”黃連就咳一聲,清清嗓門,說:“如今是老婆沒味,情人太累,小姐太貴,隻有下崗女工最實惠,每月隻要兩百塊生活費。”大家一陣哄笑。黃連便更來勁了,說:“還有呢。”大家又要他說。黃連說:“下崗女工彆流淚,前麵就是夜總會,不靠政府靠社會,有吃有喝有小費,彆看咱們沒地位,書記、廠長輪流睡。”大家又笑。笑過後罵黃連損,因為在場的人沒幾個家裡老婆沒下崗的。

正笑罵著,杜仲出現在**台上。大家轉移了注意力,望著杜仲,說:“這個姓杜的,當初如果不離開紙廠去了印機廠,恐怕還是喂料車間的小工人,弄不好早就下了崗,可人家到外麵去混了一圈,回來便是廠長了。這是壞事變好事,如果當初沒那麼回事,如今恐怕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他姓杜的應提著好煙、好酒去感謝人家才是。”一邊說,一邊朝縮在會場角落裡的陳皮覷。陳皮裝著沒聽見,偏了腦袋去瞧窗外那棵羅漢鬆。

會議並不長,蘇杆說了幾句歡迎杜仲回造紙廠的多餘話,接著杜仲講話。杜仲說:“離開造紙廠十多年了,今天又回到大家身邊,感到非常榮幸。如今紙廠快山窮水儘了,組織上要我回來,是要我和各位兄弟戰勝困難,闖一條新路出來。紙廠的問題是成本高、效率低、產品質量上不去,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就是這個老大難問題。我想把在印機廠的做法搬過來,第一步實行優化組合,優化組合一搞,下一步就好辦得多了。”

杜仲講話的時候,陳皮老走神,最後就聽到優化組合四個字。陳皮想技術性強的車間沒人組合他,喂料車間這種賣苦力的地方,他還是待得下去的。這麼想著,陳皮隨著往會場外湧動的人流出了會場,不知不覺來到那棵羅漢鬆下,他莫名其妙地又放慢了腳步。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陳皮嚇了一跳,回過頭去,竟然是杜仲。

杜仲的臉上似笑非笑的,陳皮看不出是什麼意思。杜仲說:“陳皮你還好嗎?”陳皮說:“還好還好。”一臉的不自在。杜仲說:“沒想到我杜仲還會回來吧?”陳皮說:“還真沒想到。”杜仲說:“今後老兄有啥難處,儘管來找我,我會不計前嫌,儘力而為的。”然後杜仲就走開了。陳皮好像沒聽明白杜仲的話,杜仲走出好遠了,他還愣在羅漢鬆下,動彈不得。隻是目光一直吸附在杜仲背上,直到那個背影完全稀釋在灰白的陽光裡。

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在這棵羅漢鬆下,陳皮吞咽著口水,眼巴巴望著那棟紅磚宿舍樓二樓東頭幽黑的窗戶。那時窗戶裡的女主人丁香還不是他陳皮的老婆,而是杜仲的老婆。那時陳皮已是喂料車間的主任,而杜仲不過是喂料車間的普通工人。陳皮因而有權將杜仲安排在晚上12點到第二天白天8點那個班,這樣他就可以在杜仲睡暖的被窩裡跟丁香睡一個整夜。陳皮總覺得跟自己老婆睡覺沒滋沒味,而彆人老婆又細又軟,風情萬種。所以剛過10點,離12點還差著整整兩個小時,陳皮就迫不及待地來到這棵羅漢鬆下,緊盯著丁香家的窗戶不放。

時間蝸牛一樣爬行著,好不容易才熬到11點40分。按以往的規律,這個時候杜仲該出門了。廠裡規定,上下班交接要提前十分鐘,加上路上的時間,必須提前二十分鐘出門。可這晚不知為什麼,杜仲到了時候還沒動靜。陳皮又沒彆的法子,隻好耐心候著。一直到11點50分,丁香家的窗戶才亮了燈,隻見杜仲的影子晃到門外的走廊上,晃到樓前的坪地裡,接著移向陳皮藏身的這棵羅漢鬆。陳皮躲到牆根裡,望著杜仲走過羅漢鬆,走向喂料車間,才輕手輕腳從地上彈起來,奔向那棟紅磚宿舍樓。剛才的窗戶已經熄燈,門卻是虛掩的,陳皮輕車熟路地側身進了屋,關上門,把皮鞋脫到門後,去鞋架上找那雙他每次進屋都要換的軟底拖鞋。但這晚卻怎麼也找不到那雙拖鞋,陳皮也就失去了耐心,赤著腳,貓一樣飆到床前,鑽進了丁香的被窩。

陳皮怎麼也沒想到,就是這雙找不著的軟底拖鞋出賣了他和丁香。

原來那天晚上還沒到7點,杜仲就上了床。這是慣例,上半夜他必須休息好,下半夜才有力氣乾活。上床時,杜仲的目光蚊子樣在丁香肥厚的屁股上逗留了一會兒,因此上床後翻來覆去睡不著。杜仲乾脆翻身下地,將正在洗碗的丁香抱上了床。完事後全身鬆軟,立即就打起了鼾。丁香沒再下床,輾轉了一陣,也睡死過去。四個多小時像彈簧一樣蹦了過去,還是丁香突然驚醒,一看牆上的鐘,離12點隻差十分鐘了。杜仲被丁香推醒後,雙腳往床外拖鞋裡一塞,連上班穿的套靴也忘了換,懵懵懂懂就去了喂料車間,接了班就往喂料台上扛竹料。扛了幾個來回了,人還是半醒不醒的。忽然腳下一絆,人往前麵一栽,一捆紮紮實實的竹料壓在頭上。這下他完全清醒了,從竹料下爬起來,發現是吃了腳下那雙拖鞋的虧。便要一起上班的黃連替一下,小跑著回去換那雙靴子。

打開家門,拉亮電燈,杜仲頓時就傻了。兩個光溜溜的身子正疊在床上,下麵那個是自己的老婆,上麵那個竟是車間主任陳皮。忘乎所以的陳皮也愣了,但他反應快,立即跳下床,光著個屁股跪到杜仲麵前。陳皮全身發抖,從嘴巴裡吐出來的字音也抖著:“是我該死,我不是人,杜仲你踢我揍我吧,或者你出個數,幾千幾萬我變賣家產給你湊,隻要你不把這事宣揚出去。”未了,陳皮又說,“經委已找我談了話,下半年就提我做副廠長,如果你願意保住我的副廠長,我讓你當喂料車間的主任。”

陳皮的廢話,杜仲一句也沒聽進去,他也不可能聽進去。他呆呆地立在那裡,嘴巴半張著,仿佛凝固了的泥塑。與此相對應的,是他腳上那隻被竹料捅開了前沿的拖鞋,也張開了寬寬的嘴巴,怎麼也合不攏。

事情的結局是,杜仲將陳皮告到了當時就已是廠長兼書記的蘇杆那裡。杜仲告陳皮與丁香通奸,當時通奸不進監獄也得給個重重的處罰。蘇杆本來對經委要提陳皮做副廠長心裡有疙瘩,於是就湯下麵,以陳皮犯通奸罪為名,抹了他的車間主任。杜仲這狀雖然告贏了,綠帽子戴在頭上卻沒法取掉,狠狠心跟丁香離了婚,人也離開了紙廠。丁香就去纏陳皮,纏得他也離了婚,兩人從非法通奸成了合法夫妻。

還是合法夫妻長久,一晃就是十六年。但陳皮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對自己懷著奪妻之恨的杜仲竟然回來做起了廠長,而且還要搞什麼優化組合。

回到家裡,陳皮把杜仲要在廠裡搞優化組合的事跟丁香說了。丁香沉吟片刻,說:“什麼優化組合,說起來好聽點罷了,目的無非又要一部分人下崗。”陳皮說:“在喂料車間那種地方還會下崗嗎?我看不會有誰來跟我爭這事乾。”丁香卻覺得問題沒這麼簡單,說:“要不是杜仲當廠長還差不多。”陳皮說:“他當廠長又咋的?當初我當車間主任,他還是我手下的小兵呢。”丁香說:“當初是當初,如今是如今。當初你是車間主任他是工人,如今你是工人他是廠長。當初他是這屋裡的主人,你到這裡來得偷偷摸摸的;如今你是我的丈夫,他要到這屋裡來,恐怕就不會那麼理直氣壯了。”說著,丁香還邪惡地笑了笑。

陳皮見不得丁香臉上這種笑,心上莫名地來了氣,但他又不知怎樣才能把這氣發出去,隻得呆望著丁香,聽她繼續嘮叨。丁香又說道:“要說杜仲不恨你那是不可能的,他如果要將你組合掉,你也沒辦法。”陳皮說:“我也恨他,他告掉了我的前程。”丁香笑道:“你搞了人家老婆,人家告你不是正當的嗎?”陳皮說:“人家的老婆不也是我的老婆嗎?”丁香說:“當時還不是嘛。”陳皮就想,當時丁香確實還不是自己的老婆,當時搞丁香是搞人家的老婆,那是占人家的便宜。可現在回過頭來想,丁香後來既然成了自己的老婆,當時搞的不還是自己的老婆嗎?看來實際上自己什麼便宜也沒占著。

現在的首要問題當然不是占不占便宜的問題,而是會不會下崗的問題。陳皮想,萬一杜仲公報私仇,讓自己下了崗,那該怎麼辦才好呢?陳皮越想越覺得丁香說的話不無道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何況他和杜仲的仇怨在那明擺著。又想起在那棵羅漢鬆下,杜仲拍著自己的肩膀說的那幾句晦澀的話,陳皮身上就涼了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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