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班後來到那棵羅漢鬆下,望著小土包上的電線杆,陳皮也沒情緒往那棟陳舊的紅磚宿舍樓走,掉頭出了廠門。陳皮進了一家又矮又破的小飯館,要一壺散裝米酒和一碟花生米,一人獨斟獨酌,喝起了悶酒。陳皮的前妻這幾天又找過他幾回,為此丁香還跟陳皮大吵了一場。沒法子,陳皮隻得又偷偷去卸了兩個晚上的車。可剛領了兩個錢,又被黃連拉著去打牌。陳皮本不願再上黃連的當,又覺得上次輸得不甘心,想贏回來,最後還是跟黃連躲到了牆角裡。眼見袋子裡的票子輸得差不多了,突然手氣大為好轉,摸了手絕好的牌。誰知就在他正要和牌時,新廠長杜仲查崗來了,不偏不倚撞了個正著。杜仲冷眼瞥瞥陳皮和黃連,背著手出了車間。陳皮慌得不行,杜仲這下完全有理由將自己組合掉了。陳皮想這下完了,思前想後,又沒彆的法子,隻好借酒麻痹自己。
一直到天色微暗,陳皮喝得酩酊大醉,才搖搖晃晃,離開酒館,踉踉蹌蹌地朝廠門口走去。進了廠門,來到羅漢鬆下,陳皮雙腳軟得再也拖不動了,於是扶著羅漢鬆,努力不使自己倒下去。口裡噴出來的酒氣比廠裡排放的廢氣還要臭,差點沒將羅漢鬆的小青葉醺焦。在羅漢鬆上靠了半天,天已全黑,陳皮的醉意似乎消了些,隱約覺得有腳步聲從身旁一蕩一蕩蕩到了宿舍樓下。那身影經過陳皮家窗下那段坪地時,好像還放慢了前行的速度,最後甚至停了下來。
陳皮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他的雙眼睜大了一圈。借著宿舍樓裡漏出的燈光,陳皮望見那個凝固在自家窗戶下的身影不是彆人,正是廠長杜仲。陳皮猛然想起當年自己埋伏在這棵羅漢鬆下,等杜仲一去上班,他就乘虛而入,跟丁香偷情的事情。陳皮竟然一陣耳熱心跳。陳皮感到奇怪,當初丁香是杜仲的老婆時,總覺得有滋有味,有使不完的激情,後來成了自己的老婆,也就覺得莫過於此,激情難再。如今杜仲出現了,兩人的角色作了對換,莫非杜仲也會有自己的那種奇怪的感覺?
陳皮身上的某一根神經動了動,他的腦殼裡忽然生出一份靈感來。
這天夜裡,陳皮表現得非常優秀。丁香覺得不可思議,陳皮總是死氣沉沉的,好久沒這麼堅韌不拔了。她並不清楚,今晚陳皮並沒把她當成自己的老婆,而是像當年那樣,視她為杜仲的老婆。既然是在搞人家的老婆,而且是廠長的老婆,陳皮變得那麼踴躍、激烈,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完事後,雙方都心滿意足。陳皮見時機已到,抱緊丁香,在她耳邊道出自己的主意。丁香一把將陳皮推開,罵道:“你這畜生,虧你想得出這種歪主意。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那麼賤嗎?我不乾!”陳皮想起杜仲那鬼鬼祟祟的影子,想起自己和前妻那種藕斷絲連的關係,心裡說丁香你彆**婆充正派,你是巴不得吧?在我麵前嘴上這麼硬,背後恐怕早跟杜仲勾上了也難說。陳皮溫柔地說:“這有什麼了?他還是你的前夫,當初我跟你什麼都不是,我們都有了那種關係。”丁香說:“這根本就不是一碼事嘛。”陳皮說:“可如今我麵臨下崗的危險,我一下崗,女兒怎麼上學?家裡拿什麼下鍋?”
陳皮差點沒說出自己在車間裡打牌被杜仲撞見,這崗是定下無疑了。
四
丁香到廠長辦公室去了一趟。丁香回來對陳皮說,杜仲對她很熱情,看得出杜仲還在愛著她。聽丁香這麼說,陳皮心裡就酸酸的,直想罵娘。但陳皮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愛著你卵用?”丁香說:“他答應考慮我重新上崗。”陳皮說:“這是明顯的謊言,廠裡本來還要減員,讓你重新上崗是哄小孩的話。”丁香說:“我當然不信他的話,我又不是小孩。”陳皮說:“你們還說了些什麼?”丁香說:“我告訴他,你常常上零點班,我要他來家裡玩,家裡還是過去的老樣子。”陳皮說:“這就對了。”
陳皮開始行動。陳皮每天晚上11點40分出門到喂料車間去。沒走到車間陳皮便轉了身。開始陳皮想躲到羅漢鬆下,但很快意識到自己如今的角色與十六年前完全相反,他應該把這個地方讓給杜仲。陳皮選擇了跟羅漢鬆正對著的那個小土包,那裡地勢高,不僅望得見羅漢鬆,也望得見自家那座宿舍樓。陳皮避開羅漢鬆,轉彎抹角繞到土包上,在電線杆旁蹲下身子,睜大眼睛,很有使命感的樣子。陳皮很為自己的計謀得意,猛然想起那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老話來。
可是一連幾個晚上都沒有螳螂出現,那棵羅漢鬆下沒有任何動靜,自家那棟宿舍樓也沒異樣。陳皮有點泄氣。莫非這世上還有不沾腥的貓?莫非杜仲聞不出丁香話裡的腥味?陳皮想這不可能。陳皮想起黃連說過的下崗女工最實惠以及和書記、廠長輪流睡的順口溜,他不相信杜仲沒聽說過。更何況丁香曾是杜仲的前妻,更何況老婆總是彆人的好。
又過去了好幾個晚上,陳皮構想得十分完整的故事還沒露出端倪。陳皮的耐心越來越少,差點要放棄自己的計劃了。他想下崗就下崗吧,也許杜仲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的愛腥的貓,自己完全用不著到這個土包上來活受罪。陳皮不出聲地自語道:“就蹲今晚,明晚再也不到這土包上來了。”
那棵羅漢鬆下有什麼晃了一下,一個模糊的身影幽靈般向宿舍樓方向飄了去。陳皮一陣激動,趕忙從土包上溜下來,悄悄尾隨而去。那身影在樓前的坪地上徘徊著,仿佛有些猶豫,好久才上樓朝既定方向走去。在門口停了停,那影子便無聲地隱進虛掩的房門,實質性地進入陳皮的故事。陳皮鬆了一口氣,他想象著故事的進展程序,儘力按捺著自己,不要操之過急,一定要等到火候足夠時才動手。
就在陳皮覺得該發生的已經發生、正是行動的良機時,他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想要是屋裡什麼也沒發生呢?豈不是白忙活了一陣?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到那屋裡去的那個晚上,他跟丁香就什麼也沒乾。男女之間的事也許需要一個過程,需要一種狀態,過程沒完成,狀態沒具備,就成不了事。而且杜仲和丁香也不是自己當年那種乾柴烈火的年齡了。陳皮想,最好不要打草驚蛇,等到明晚再動手也許更有把握。真是鬼使神差,陳皮莫名其妙地退縮下來,回車間上班去了。
第二天上午回到家裡,丁香對陳皮破口大罵起來,說:“你昨晚死到哪去了,該出手時沒出手。”陳皮意識到了什麼,說:“我還以為第一夜成不了事,當年我第一夜到這裡來的時候就什麼也沒乾。”丁香罵道:“狗屁第一夜,他原來就跟我做過夫妻,還第一夜!”這下陳皮才意識到自己忽略了這段曆史。他感到很懊悔,老婆被人乾了,卻沒達到目的。但他還吱聲不得,隻能怪自己一念之差。
第二天晚上陳皮沒再放棄,他在黑暗中目送那個影子隱進自己家門後,隻等待了五分鐘,就迫不及待地上了樓。他想五分鐘故事完全可以進入高潮了。他甚至將下一步自己進入屋裡後所要發生的情節都設想了一遍。陳皮想,打開門將電燈拉亮後,肯定會與當年杜仲目睹的情形一模一樣:靠牆的大床上,疊著兩個赤裸的男女,那男的一愣,立即翻身下床,赤裸著跪過來求饒。陳皮想,與當年不同的是,跪在地上的已不是他陳皮,而換成了杜仲。陳皮想,麵對杜仲的求饒,自己不會像當年杜仲那樣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會冷笑兩聲,說杜仲你也有今天?你當年告得我好慘,但我今天可以不去告你,隻要你答應不讓我下崗,而且讓我像當年那樣做喂料車間的主任,我可做了十六年的苦力了……
陳皮這麼設想著,激動不已。他來到門邊,為了穩住自己,他做了一個深呼吸,這才輕輕將鑰匙插進鎖孔,擰開房門,伸手將門邊的電燈開關線一拉。
電燈猛地打亮,這與預想中的細節沒有出入。
屋裡的情形跟陳皮設想的也完全一樣:大床上一覽無餘地疊著兩個光身子的男女,而且那男人的確是預想中的杜仲。
陳皮想這就對了。
但接下來出現的情節卻與陳皮的設想大相徑庭,杜仲下床後並沒跪到陳皮的麵前求饒,他麵不改色心不跳,迅速而從容地穿上衣服,手在有些零亂的頭發上撫了撫,目光冷峻中露出明顯的不屑。杜仲用這種冷峻而不屑的眼光瞥陳皮一眼,哼一聲,就甩手出了門。
因為情節的發展跟原先的設想有了太大的出入,就像電影導演沒能控製住故事發展的程序,陳皮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以至於他來不及作出應有的反應,一切就這麼結束了。自然他也就沒有指望實現自己不下崗甚至做車間主任的最終目標。
五
陳皮當然沒能咽下這口氣,他把事情告到了蘇杆那裡,就像當年的杜仲那樣。陳皮也告杜仲通奸。陳皮相信蘇杆會像當年處理他陳皮一樣處理杜仲,因為除了角色對換一下,情節和性質完全一樣,就仿佛原版故事的翻拍。
陳皮在書記辦和廠裡轉了幾個來回,最後才在那棵羅漢鬆下撞上蘇杆。陳皮靠在羅漢鬆上,混沌的目光望著土包上的電線杆,結巴著把要說的話都說了。不想蘇杆卻很不耐煩,罵陳皮多事。陳皮來了火,吼道:“當年我犯了通奸罪,你那麼狠心地處理我,如今他不是同樣通奸嗎?”蘇杆皺著眉頭,說:“都什麼年代了,還提通奸?你給我找找,如今哪部法律、哪份文件或哪張報紙上還有通奸二字?你給我找出來,我就照你說的辦。”
陳皮一時語塞。細想想,如今流行的都是二奶、三陪這樣的說法,還到哪裡去找通奸這樣老掉了牙的字眼?
蘇杆又說:“當年你搞人家老婆,人家老婆開苞沒多久,年齡才二十出頭,豆腐一樣嫩,你吃了嫩豆腐,丟了個車間主任也值。如今你的老婆快四十了,女人四十豆腐渣,粗粗拉拉的,人家吃你兩口豆腐渣,是看得起你,你告人家有多大意思!”
陳皮想,蘇杆說的也是真話,好像還蠻有道理的,看來當書記的人就是有水平。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事情並非如此簡單。陳皮有些糊塗了,一時愣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