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長有點吃驚,他知道今天碰上了什麼角色。但他又很高興,他不就是衝著這天而來的嗎?他與黑四換過子,抱拳道聲“抱歉”,便執紅走先。
兩人於是你來我往弈開了。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兩尺見方的石桌上暗流潛湧、驚濤駭浪。黑四不敢怠慢,一步一步走得謹慎。營長也小心翼翼,連以往從不動用的半邊車馬炮,也被他左手拈起來,遣往前沿陣地,或安營紮寨或四出奇兵,成退可守、進可攻之勢。但也許是黑換紅的緣故,竟也有思路不暢、出師受阻的時候。隻是高手畢竟還是高手,南征北戰,久經沙場,遇過的強兵虎將不計其數,故棋麵上環環相接、絲絲入扣,局勢穩穩當當。
就這樣從早晨一直弈到黃昏,黑四漸漸顯得有些不支,營長的連環馬以炮為後盾,一路踩到黑方城門下,大有二鬼拍門之勢。黑四琢磨許久,竟然舉棋不定了。此時周圍一片靜默,半邊街弈人為黑四捏著一把汗,企望他能有回天之力。否則,弈鄉的名聲就要一落千丈,為外人所不齒了。卻見黑四將黑將輕輕拈起,扣到士角上,給對方留下將軍的空當。半邊街弈人便搖頭晃腦,覺得黑四的敗局已定,再沒希望了。有的人因此離開石桌,拂袖而去。倒是那黑胡子營長忽地一驚,望見以往在自己手中安穩如山的黑將就要麵臨滅頂之災,心下不覺忐忑。恰在此時,榆樹上一聲慘叫,揪人心肝,又是那貓頭鷹,陰陰地往雄河那邊飛去。天空驟然暗下來。
“子鵬,”營長身後傳來一聲甜脆的呼喚,那是風韻不減當年的翠姑。她喚聲營長的名字,遞給他一紙電報,“這是拍給你的。”
眾人的心思全集中在棋盤上,沒誰意識到貓頭鷹的慘叫,也沒誰意識到翠姑的到來。營長下意識地移開唇上的煙鬥,噴出一股幽藍的煙霧,把炮橫移兩路,來了個殺傷力極強的黑虎掏心。這回觀棋者一點也不驚訝,這太自然了。看來黑四隻有推棋認輸的份兒了。卻不想黑四將剛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待營長回過頭去接翠姑的電報時,便將馬一回,讓開車路,而後越過紅方炮位,直搗紅帥側門。這純屬一念之差,局勢便全部對換過來,令人咂舌。營長望望棋盤,又望望手中的電報,有點無所適從了。可萬萬沒想到,就在營長瞪著驚異的眼睛,聽任黑四揮車將軍的時候,黑四忽然又改變了進攻路線,看上去似迫紅方於死亡線上,實際上卻華容道上放了曹氏一條生路。最末,雙方握手言和。
當晚,營長就帶著他的翠姑和槍兵離開了半邊街。
黑四也神秘地消失了。
半邊街的弈人再沒了以往的弈興,他們低著頭,琢磨著黑四那最後的幾著棋,悟不透其中到底有什麼奧妙。但他們一致肯定,那一定是有奧妙的,就似當年黑四的父親花龍與國手言和一樣。
後來,聽說洪江城那一仗打得異常慘烈,營長的隊伍雖然損失慘重,但終究還是把小日本趕出了洪江城。鬼子當然隻有從水上逃跑,因為岸上的路卡都在營長的機關槍下。但鬼子們的船隻行到雄河入沅水的大風口,早已有斧頭幫的好漢們拿著斧頭和篾纜在水底恭候多時。瞬間,那些船隻一齊側立起來,把小鬼子一個個都掀到了水裡。水麵上便一陣斧頭亂晃,篾纜橫飛,且伴有大叫怪哭,好不熱鬨。待月影西沉,曙色初露,排佬們已把鬼子的屍體拖到岸邊,剝去黃皮,像紮木排一樣,用篾纜一卦卦紮起來,拚在排尾,放往日本人駐在沅陵的本部。隻可惜排到沅陵時,日本人已投降撤走,斧頭幫精心紮就的“肉排”,找不到銷路。
半邊街人仿佛對黑四那幾著棋的奧妙,有了某些頓悟。
半邊街人不再隻以弈事為樂道了,他們論起了營長和黑四的英雄壯舉,都說做人就該做這樣頂天立地的漢子。
待營長和黑四再一次回到半邊街的時候,已是第四年的春天了。
黑四先到,他一進吊腳樓,就極少出門,整天站在欄杆上編織篾纜,編得極認真,那扣住篾片的手指,似有千鈞之力,仿佛再稍一用勁,便能把手上的篾片捏得粉碎。而篾纜垂在水裡,無聲地擺動著,宛若他的沉默,激不起一絲波浪。
半邊街人就疑惑,不知黑四織這些篾纜何用,因為雄河上的戰爭越來越激烈,紮木排放洪江已不可能。
營長仍然帶著翠姑,他再沒了先前的風采,黑胡子遮擋著一臉的憔悴,隻有銅煙鬥依舊,縷縷藍煙縹緲著虛無。他常帶著翠姑上街後的落霞坡,默讀弈賢的碑文。夕陽便把他們的影子揉得又瘦又長,貼到青青的草色裡。
“這是一塊多麼聖潔的風水寶地!”營長抬起頭來,瞟瞟左右的青龍白虎,而後把目光落到那蜿蜿蜒蜒、流煙淌霞的雄河裡,再不願收回。“怪不得父親生前多次提及,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把屍骨埋到這落霞坡上。隻可惜,他老人家沒這樣的福分。唉……”
翠姑沒吱聲,她的眼睛裡也映著那條異彩紛呈的雄河,以及雄河邊上那肅穆的吊腳樓。
吊腳樓的主人已把最後一根篾纜編就,從水裡抽回到欄杆裡麵,再團成捆,放到樓道上,那裡已碼起幾堆篾纜了。
這天晚上,雄河裡的圓月最清最亮,吊腳樓的影子投在河水裡,幾分朦朧和虛幻。黑四走出吊腳樓,腳步叩響半邊街的青色石板。
當黑四走近榆樹,營長已經先到了,一旁還有翠姑,她懷裡抱著那個紅漆木盒。
營長把木盒從翠姑手上接了過來,輕輕放到石桌上,再打開,拿出黑將,擺到黑四門下。稍停,營長說道:“這副檀木棋,家父曾拿到國際大賽上奪過冠軍。他老人家交代過,誰若能拿著這副棋戰勝我們父子,這副棋就交給誰。現在我終於明白,老人家原是有心要把它交還它最初的主人。”
黑四沒說話,坐到了石凳上。
也許是有翠姑站在一旁,營長的思路竟然極其順暢,過關斬將,直逼至黑四的城門下。黑四的神色卻有點不對勁,好像有什麼東西揪住他的感覺,棋弈得極勉強、滯澀。營長弄不清這是什麼緣由,瞟了黑四一眼,而後低了頭,調動起全部的兵力,長驅直入,直搗黑四的帝都。
黑四仍然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意念總集中不到棋盤上,他的臉色枯葉一般暗淡,腮邊那條形疤痕在月色下閃著一種古怪的光。
好一陣,黑四的注意力才又回到棋局裡,他將黑將挪離士角,“嘣”一聲扣到中橋的相位上。
這一聲好悶!
營長不覺倒抽一口冷氣。黑四這一著,不但化解了營長苦心經營的全部攻勢,連再走和棋的餘地也蕩然無存。
但很快營長就釋然了,這其實早就是他預料中的結局。他把石桌上的棋子一顆顆揀進紅漆木盒,蓋好,雙手遞向黑四。
黑四卻依然凝望著石桌,沒有伸手,良久,他才站起身,對營長說:“我們之間真正的對弈,恐怕不是在這石桌之上。”
說完,黑四把目光移到翠姑身上,翠姑浴著皎潔的月華,靜如處子。
黑四轉身,離開石桌,隱進那綽約的吊腳樓。
第二天,黑四和營長同時離開了半邊街,黑四還帶走了吊腳樓上那幾堆篾纜。
不久,半邊街就風聞洪江又打了一次大仗,洪江城的防守本來固若金湯,但還是被解放軍的隊伍架起雲梯,強行攻了上去。
那雲梯據說都是篾纜紮成的。
這消息數日後就被雄河上的一隻木船所證實。這木船是從雄河下遊駛上來的,船上有兩個死人,一個活人。
死人是營長和翠姑,活人是黑四。
那晚,當解放軍的隊伍登上城牆時,營長就知道隻有撤退一條路了。他想起了那紅漆木盒,便回到臥室,他要把盒子從保險箱裡拿出來,好讓它儘快回到它原來的主人手裡。可盒子已經不在,翠姑也不見了蹤影,營長心裡什麼都明白了。他趕緊跑到城牆上,果然見翠姑抱著一樣東西,向一個剛從雲梯上翻過來的漢子奔去。營長看得真切,那便是身著解放軍軍裝、名震雄河兩岸的黑四。完璧歸趙,這當然是營長父親的遺願,翠姑是深諳其理的。然而,營長心中此時卻滋生起濃重的悲涼和惆悵,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凍結於鬱悶、凝滯的胸腔。他開了槍,並在翠姑倒下的時候,把冒煙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黑四把營長和翠姑合葬於落霞坡上,那裝著檀香木棋的方盒,也放進了棺槨。旁邊,是頗受弈人稱道的一代弈雄花龍。
黑四為營長和翠姑抔上最後一杯黃土,深深鞠一躬,緩緩走下落霞坡。夕陽頃刻消逝,天空暗淡下來,隻有黑四腮邊那條疤痕,如秋葉般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