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材(2 / 2)

進步. 肖仁福. 11996 字 6個月前

這頓酒肉,三位老頭細嚼慢咽,磨蹭了好久。直到月上中天,才離桌散去,那份心緒,那份醉意,竟如這月夜一般恍惚、迷離。

之後,四爺的黑漆老材,就一直在草屋裡擱著。四爺的日子,因有了這副老材,便過得蠻安穩、蠻自在。有事沒事他都要到草屋去蹲上一會兒,瞟瞟黑漆老材,臉上顯出那神氣的從容、寬慰和超然之色。

的確,從四爺那還算硬朗的身子骨,沒法看出他會在短期內用得著這副黑漆老材。倒是那未曾為自己準備下一塊木枋的十隻瓢忽然病倒在床上,自此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天,看起來已是十隻瓢最後的時光。他躺在陰暗的屋子裡,奄奄一息,行將落氣。十隻瓢沒兒沒女,就那位三十大幾娶進屋且耳朵有點背的婆娘守在旁邊。聽說他就要去了,幾個侄子才來到他身邊。他們一個勁地搖晃著十隻瓢,問他有什麼要交代的,比方說,在哪些地方放著賬。

“你唱葬歌,送春牛,吹嗩呐,換得那麼多錢物,都放什麼地方藏起來了?總不能帶到陰曹地府去吧?”滿屋子都是唧喳聲。這些人一門心思念著十隻瓢的積蓄,至於他斷氣後該用什麼東西裹屍,卻似乎與他們毫不相乾。

十隻瓢艱難地蠕動了一下身子。嘴巴僵僵地張著,發不出一絲聲音。眼睛散了光,弄不清他是望著屋頂的哪一個地方。窗外的白光滲進來,在十隻瓢死灰一樣的臉上凝固著。

十隻瓢的婆娘開頭隻顧傻呆呆地在一旁抽泣,這一下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起身出屋,端來一把梯子,翹首往那天花板上爬去。不一會兒,她就從梁木後麵搜出樣什麼東西。待她沿著梯子爬下來,大家才看出是兩隻黑色長靴,便感到甚是奇怪。隻有在場的老年人似乎記得,這兩隻長靴是當年張財主的兒子從南京帶回來的,土改那陣分給了十隻瓢,十隻瓢還穿著它,在鬥爭會上踢過財主小老婆那又肥又大的屁股哩。隻是沒想到,十隻瓢這位平時連屍身骨頭都不思收撿的懶鬼,如今卻還收藏著這兩隻長靴。

十隻瓢婆娘將兩隻長靴提到十隻瓢床前,倒提過來,往床上一抖,立即就有無數鈔票陸續從靴筒裡麵掉落下來,鋪了半張床,差點把十隻瓢的頭臉都蓋住了。分票、角票、元票都有,皺巴巴、軟塌塌的一張。還有少量硬幣。眾人幫忙齊好,一數,竟有八百掛零。

“四爺……”十隻瓢的嘴唇這時突然顫動了一下。臉上依稀浮出一絲表情,呆滯、灰暗的目光好像隱含著一種不泯的企求和希冀。接著,喉頭一滑,含含糊糊擠出一串字音:

“四——爺——黑——黑——黑漆——老——老材——材……”

而後,十隻瓢頭往枕邊一歪,眼睛一閉,斷了最後一口氣。

眾人愣了一陣,終於還是弄懂了十隻瓢的意思。待落氣紙一燒,大家便七手八腳,把錢幣重新塞進這兩隻長靴裡。並且,一致推舉十隻瓢侄兒中唯一的一位高中生,出麵提了長靴,去對四爺說情。

四爺的孫媳已經分娩,是一個白白胖胖的伢子。四爺便把那架漆得黑亮的搖床,搬到門檻外的青石板上麵,仔仔細細擦抹一番,好給小曾孫用。四爺那昏花的老眼,竟也生出些許鮮活的光亮來。

高中生腳底生風,不一會兒就進了四爺家的槽門。四爺知道有人,緩緩轉過身子,離開了搖床。

“四爺,您老還安康吧?”高中生嘴巴甜甜的。

“喲,年輕人。”四爺招呼一聲,給高中生搬過一張小凳子。“你就是王屠戶的兒子吧?王屠戶我是看著他玩小雀雀玩大的,想不到如今小兒子都這麼大了。”

“哪裡哪裡。”高中生學著外交口吻,坐到小凳子上,兩隻長靴順便放在凳子旁邊。

四爺又問王屠戶的眼睛是否還明亮,牙齒是否還嚼得動雞**,生了氣是否還脫了褲子罵朝天娘。高中生一一作了回答,且臉上的表情生動,身子微微向四爺傾斜著。高中生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他這是引而不發,等待時機,順風使舵。

“那兩隻長靴是十隻瓢的吧?我見過的。”四爺突然話題一轉。“據說他臨去之前,還念念不忘我四爺的黑漆老材?”

“是的是的。”高中生不禁心中一動,覺得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他趕忙搬出一句文雅的常用語:“您老真是秀才不出門,能曉天下事囉。”

“哈哈……”四爺捋著胡須,不無得意地笑了。“隻是這老材,恐怕不太好講。”

“您老大慈大悲。”高中生將腰往前麵一弓,說道:“我伯爺如今連杉皮都沒有一塊。你們相處六七十年,您老總不能眼見他光著身子去會閻羅王吧?”

“你去問問你家的王屠戶,看我這是第幾副做好漆就的老材了?”

“您老身體健旺著呢,就好比三歲牛牯十八漢,離太陽落山還遠得很。”

“如今是打著燈籠火把,也無法找這樣的上等木料了。對門山上的漆樹也少了蠻多。這些,年輕人你總該清楚吧。”

“讓出了老材,您老定然花甲重開,壽比南山,到時杉樹和漆樹還沒長大?”

……

兩人就這麼你來我往的,噴了大半天。禾堂裡早圍上不少看熱鬨的人。他們不禁咂舌,對高中生的口才讚歎不已。都說,究意還是多喝了幾瓶墨水,就是當年晏子使楚,恐怕也就這麼個風度;想不到十隻瓢那個家族,竟有這號年輕的能人。對四爺的老材,也各有見地。有的認為,四爺這麼一把年紀了,再弄一副老材,要木料,要做工,要漆工,恐怕不好辦,所以萬萬讓不得。有的則說,高中生把話說得這麼中聽,四爺把老材讓出去,積下天大地大的陰功,說不定能將十隻瓢未曾用完的年壽,過到自己的名分上,獲取衝天的福氣呢。

見高中生軟磨硬泡,就是不肯放手,四爺真有點無可奈何。他隻得開句玩笑,說:“年輕人,你自己去草屋裡看一看,是不是這副老材記著十隻瓢的記號。若記了記號,我便讓了;要不,你就莫再枉費心機。”

高中生再也無話可說。他知道四爺把話說到這種山窮水儘的地步,已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嗨,怪隻怪伯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有這個福分。高中生提了兩隻裝滿錢幣的長靴,垂頭喪氣,向槽門走去。

然而,到了槽門邊,高中生又忽然停住了腳步。他心想,都說四爺的老材很不錯,既然來了,何不順便去見識見識,飽飽眼福。

這一小小企求,四爺當然痛痛快快就答應了。他樂得有這麼一個向人炫耀的機會。

還站在草屋門邊,高中生就驚異了。天底下,恐怕再也難尋第二副這麼神的老材:高翹的天靈,雄闊的邊牆,飽滿的肥頭,厚實的底板,沉穩中透著靈動的氣韻,莊嚴中蘊含了寧和而又深邃的禪意,真是一副美妙絕倫、悲壯輝煌的傑作。高中生知道,這副老材,寄寓了四爺對生命和死亡的全部理解;而伯爺積蓄了一輩子的心機,舍不得花費一分一毫,臨去了,什麼都不牽掛,卻記念著這副老材,也就不足為奇了。

“四爺,可掀開棺蓋,觀賞觀賞裡麵的風采嗎?”高中生看了外觀還嫌不過癮。他幽默地說,“說不定伯爺的記號還真在裡麵呢。”

“可以,可以。”四爺見高中生如此賞識他的老材,早已喜不自勝,臉上的皺紋一齊舒展開來,就如那正值開放的八月菊。眾人於是幫忙,動手掀開棺蓋。

“咦!”

人們滿臉的詫異,驚歎了。

這回可不是為了老材的做工。不是,絕不是。這可是荒唐而又荒唐的事情。

原來,老材的兩向內牆上,竟一邊印著五個手指印。全是黑色的,印在肉紅的木壁上,那般醒目。而那上麵的指紋,都是千真萬確的“瓢”。

“十隻瓢,十隻瓢!”

草屋裡一片嘩然。

四爺定定地站在地上,眼睛睜得溜圓。他無法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半晌,他才帶著哭腔吼道:“十隻瓢,你這個沒肝沒肺的,你好狠心、歹毒,人死了還要把我的老材要了去。到陰間,閻王剝你的皮,下你的油鍋……”

四爺無可奈何,接過高中生遞上的兩隻塞滿八百多元錢幣的長靴。

十隻瓢終於如願以償,躺進四爺的黑漆老材,帶走了他唯一能夠從這個世界上帶走的東西。十隻瓢出殯的時候,陽光很好,古舊的村子明明淨淨。四爺沒去給十隻瓢送葬。他實在沒有勇氣去看那副原本屬於自己的老材,竟然沒裝上自己,卻裝上另一個人,被大夥隆重地送往另一個世界。

四爺此時正坐在自家門檻上,守在小曾孫的搖床邊,守著禾堂上亮閃的陽光和自己那個幽幽的影子。他一邊搖著鮮嫩的小曾孫,一邊輕輕哼起那首古老的搖曲:

搖呀搖,

搖到外婆橋。

紅米飯,肉湯淘,

吃了吃了又來搖。

……

哼著哼著,四爺就恍惚覺得,十隻瓢就是坐著搖床走的,走得那麼從容,那麼充滿希冀和期待。而他的外婆,正在另一個新鮮的世界等待著他,將為他講述美麗神奇的童話,哼唱動聽迷人的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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