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莪堂(1 / 2)

進步. 肖仁福. 4626 字 4個月前

半邊街東側,有一個不大的鋪麵,曰蓼莪堂。蓼莪堂與彆的店鋪不同,既不銷售皮毛百貨,也不供應茶水飯菜,卻經營靈牌和墓碑。

原來半邊街雖隻有半邊街,卻占據著左走桂林、右入沅江的陸便水利。自然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熱鬨非凡。就連山上的強人也往來不斷,以飽囊橐。免不了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棄幾具死屍於街畔。半邊街人心善,從家中搜一床竹篾席,拿來裹了屍首,埋至街後的山崗上,十天半月或者更長的一點日子,死者親屬或同夥會來收魂,收屍人便帶了路,爬上崗去,視那荒塚。收魂人感激不儘,拿了錢幣相謝。收屍人也不客氣,接了,拿回去擴充自家鋪麵。也有最終不見收魂人的,收屍人也無所謂,權當積德,下回有棄屍,照收。

能與強人抗衡的,恐怕就是那幫排佬了。排佬們從巫江上遊放排下來,在闖巫江的大旋渦之前,必在半邊街外彎排休整。他們人多勢眾,加上入沅江過洞庭,早練就一身豪氣,手中竹篙揮舞起來,不比強人的刀子差勁。龍虎相對,自然有兩敗俱傷的時候。這樣,街後的崗上免不了又要平添許多墳堆。

蓼莪堂就這麼應運而生了。

蓼莪堂常年堆著打磨好邊角的石料和削好了式樣的木片,沒買主時,是不上字的,待收魂人到崗上祭拜過亡靈,來蓼莪堂購置靈牌和墓碑,再按買主要求雕字。靈牌是收魂人捎回去立家先牌位的,才二尺見長,刻上亡靈名諱即可,故立等可取。墓碑複雜些,除了名諱,還有生卒年月,籍貫生平,得多費些工夫。所以收魂人述完碑記內容,雕匠便說:“先去彆處買點土紙香蠟,給亡靈寄些零花錢。墓碑明早來取。”買主便“嗯”一聲離去。第二天清晨,鋪門一開,買主與燦爛陽光一起晃入蓼莪堂,墓碑已雕就置於堂側。見那碑字雋秀靈動,買主已是眼亮三分。將墓碑弄去崗上安畢,離開半邊街前,還不忘到蓼莪堂來向雕匠說句感激的話。雕匠於是行個喏,目送客人幽幽離去,走進那纏繞著豔陽的氤氳裡。

這雕匠姓王,生得額高頤闊,唇厚嘴寬。半邊街人有句“男人嘴大吃四方”的俗語,大家都叫雕匠為王四方。王四方不是半邊街人,係巫水上遊一戶遠近聞名的石匠世家之後。據說,他曾與一位叫麻大炳的拜把兄弟召集起一個排幫,在巫、沅線上闖蕩過好幾年。自然常在半邊街彎排,與橫行一時的蔣老五匪股遭遇過幾次,結下了宿怨。這天風高浪惡,王四方和麻大炳的排幫比往常晚了一個時辰抵達半邊街。明日要闖巫江口那個大旋渦,當然要彎排上岸,以養精蓄銳。誰知剛一離排,就與蔣老五匪股相遭遇,稀裡糊塗廝殺起來。這夥匪股非常凶殘,縣保安大隊多次圍剿都無功而返。當然,自巫江口闖蕩過來的排佬們也並非等閒之輩,誰身上都有些本事,一上場就用竹篙將匪股掃翻一溜。不料這夥匪股新近弄了幾枝破槍,開起火來,排佬們隻得棄木排和死難的兄弟,作鳥獸散。王四方在水底浸了一宵,第二天蔣老五離開半邊街後,才敢冒出水麵。可他的排幫已不複存在,木排被匪徒們攪散,隨流漂走,兄弟們不見蹤影,連麻大炳也不知是死是活。王四方在岸邊站立良久,最後沿石級上了半邊街。雇人葬下死難的兄弟,再租間木屋,動手取石料,鏨石碑。兄弟的墳上都豎起墓碑,王四方也就暫時了卻了一件心事。但他沒走,開起了蓼莪堂。

蓼莪堂的生意很興隆,這與王四方的手藝是分不開的。王四方刻牌鏨碑從不書樣。先將木片或石碑瞄上一眼,方嘴巴略微一抿,便動手雕字。雕靈牌,技法與木刻藝術相似,容易出字。墓碑上的字難雕一些,究竟是石塊。鏨得深,還不夠,一筆一畫都得鏨成方槽。王四方鏨字,鏨子與石碑平麵成直角,是垂直著往石上鏨的,那筆畫的凹槽不會是上寬底窄的銳角,而是表層與裡層完全一致,方正平直。這樣的字就經得起風霜雨雪的磨洗,過得古。字形也好,灑脫典雅中,似乎還有幾分沉鬱和幽深的意味,與碑論風格吻合,倍受收魂人的青睞。因此,蓼莪堂一開張,半邊街及方圓數十裡的人們,都在王四方手上購置靈牌石碑。至於半邊街後崗上的墓碑,自然無一不是出自王四方的手跡。

就這樣,王四方在半邊街一待就是二十年。再沒人覺得他是外來的石匠,他已是地地道道的半邊街人。

這一日,王四方正拿了鏨子準備在堂中的石碑上鏨字,街上一幽幽身影忽然晃進蓼莪堂。那影子悠長,恰好投到碑上,將光線悄悄吞噬掉。王四方一時迷失了要下鏨的位置,隻得停下手中的動作。但他並未抬頭,仍麵向墓碑,隻啟動那張大嘴:“客官請堂上坐吧。是要木牌,還是石碑?”

沒有反應。那影子絲毫未動,仍遮在墓碑上。

“那就把碑文留下吧。”王四方這一刻已適應了石碑上的黑暗,準備揚錘鏨字了。“或者念一遍,我聽著,照你的意思辦理。”王四方有這個本事,人家的碑文隻要給他念一遍,他不用筆錄,就記得很牢,鏨到碑上時一字不差,保證貨主心滿意足。

還是沒有反應。那影子卻不知不覺從石碑上移走了。

“呃?”王四方這才覺得有點奇怪,忙抬頭去找影子。可那影子已不在蓼莪堂,消失得無蹤無跡。

卻也怪異,待王四方再拿起鏨子去碑上鏨字時,那鏨子竟不聽使喚,老打飄,鏨不出像樣的筆畫。王四方隻得放下鏨子,停了工夫。

從此,王四方再也沒有心思拿了鏨子去那石碑上鏨字,那石碑成了一塊無字碑,隨便擱置在蓼莪堂中間。

蓼莪堂的門也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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