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響鵝卵石嵌就的街麵,繞幾道彎,走出窄且深的巷子,一條河便很明媚地橫在眼前。河岸有柳,絲絲縷縷垂著。柳蔭最濃處,蓄著幽幽的深潭,練樣的木橋繃直了,靜臥其上。
橋那頭,一涼亭悄然而立。
涼亭雖舊,卻不破。青色的瓦、赭色的亭柱和條凳,透著幾分雅致。偶爾有人步過木橋,走進涼亭,或坐或走。片刻即離去,沿亭後曲徑,逶迤走向山腳。這涼亭,仿佛一首古色古香的舊詩,被人默讀過,一下子又生出些許寂寂的意趣。
這人,多半是鎮子上的小婦人。亭後的小徑往山坡上攀去,小婦人就翹著臀,抹著香汗,徑直爬上山坡。
山坡背陰處,有一塊蠻大的青石板。青石板生得奇特,仿佛有女人躺過,頭、臂膀和臀部,都留下光滑的印跡。該凸的凸,該凹的凹,形象得很。鎮子上的小婦人就把這塊青石板叫做美女岩。鎮子上的小婦人有成親多年而未懷崽的,常在黃昏之後,到美女岩上去接崽。接崽就是照著那美女印子躺下,像等候自己的男人那樣,等候神靈送崽來。有些盼崽心切的小婦人,甚至大著膽子脫去衣服,裸身接崽。據說這樣更靈些,容易感動送崽的神靈。
有一天,美女岩上的涼亭裡,就忽然來了位香客。
這香客也怪,不去鎮子上人多的地方賣香,躲到這裡來做什麼?自然買香的人寥寥無幾,一天賣不了幾把香。香客卻並不著急,悠悠地從身上拿出一根蠻長的竹管,一頭戳進嘴巴裡,不緊不慢吹起來,吹出極好聽的聲音。
鎮上人聞聲走出屋,轉彎抹角出了巷子,站在柳蔭下一瞧,才發現涼亭裡坐著個人在吹竹管。於是紛紛過了橋,走進涼亭。香客卻好像並沒見亭子裡來了人似的,仍隻顧一心一意吹他的竹管,吹得很起勁。
眾人中便生出些低聲耳語:
“那是笛子吧?”
“不,是簫。”
“是洞簫。”
“哦,是洞簫。好味道。”
“莫吱聲了,聽簫。”
……
於是就聽簫,再沒人說話。
簫聲柔曼、生動。起初,但見香客那長長的手指,隻管在簫孔上輕輕地滑動,那簫聲仿佛縷縷煙嵐,繚繞著,氤氳著,把人的心思抹得有些濡濕;又仿佛一陣微雨,從飄揚著熹微的半空灑落,灑在樹葉間,灑在草地裡。接著,香客的手指便快速彈將起來,活潑跌宕,錯落有致,絕妙非凡。時而如小鹿跳過溪澗,芳蹄踏出無數水花;時而如蛙鼓敲碎黃昏,落霞染醉天涯路。自然,有流暢亦有凝滯,有激昂亦有低沉;或者著意要逗你歡樂,或者無心竟觸傷你的悲處。俄頃,那長長的簫管上一下子跑動起千軍萬馬,紛至遝來,黃塵蔽天。隻是突然間,這千軍萬馬又全消失了,簫孔裡噴出無數彩色的浪花,擁著,騰著,向遙遠的天邊奔去。此時,風趁機呼嘯起來,浪花從天邊卷回來,風拍浪,浪卷風,狂舞著,奔騰著,把夕陽和霞光撕爛、絞碎,狠狠砸向巨礁。香客的手指便有片刻停頓,似乎要將感覺牢牢捂住,不願其從簫孔裡走失。然後,那長手指才又緩緩地搓揉起來,揉出一片秋天的葉子,自黃昏的枝頭哀傷地墜落;揉出一川冷寂寂月輝,潑濕夢幻邊緣的期盼和苦待……
聽者就這麼被感染了,一個個抑製住眼眶裡正在打轉的淚水莫滴落,趕忙從身上掏出錢來,放在香客的身邊,順手拿起那捆得齊整的香把,退出亭子,走過木橋,躲進那幽幽巷子的深處。
此時,已迫近黃昏。
這個時候,香客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望著眾人走散,兀立著,低頭瞧一眼身旁殘剩的幾把香,良久,又把長簫舉起來。這回卻半天鼓不起腮幫,瘦長的手指在簫管上懶懶地依枕著,好像再沒有氣力啟開。
香客那目光,癡癡然,已被什麼勾起。
河對岸的巷子口,不知何時立了一位小媳婦。
未幾,小媳婦躊躇著,低垂了雲髻,步子點起蓮花,登上木橋,款款向這邊走來。
好窈窕的身子。那腰,那腿,還有那臀,要纖巧便纖巧,要圓潤便圓潤。精致玲瓏的小臉上抹著夕暉,一雙杏眼,關不住那兩顆幽幽黑黑的葡萄似的、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從那長長的睫毛之間撲閃出來。
小媳婦是鎮長的小太太。鎮長娶過兩房太太,肚子都癟癟的,未曾開懷。兩房太太去過好多次美女岩,亦沒有動靜,所以鎮長膝下一直寂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鎮長身為一鎮之長,無處不在人上,誰想這生兒育女之事不遂人意,臉上甚是無光。可鎮長硬不信祖墳山上的龍脈出了岔,半年前去山外號稱美女窩的桃花鎮上,弄回了這麼個可心的小媳婦。鎮上人一瞧,就說,這才是最能下蛋的母雞。
“那腰子,嘖嘖……”女人們斜著眼,嫉妒得要死。
“那屁股包包,好翹。鎮上那個生過九胎的寡婦,還不就是這樣的屁股包包?”男人們的嘴角流著涎。
鎮長自然很得意,瞧瞧身邊的小媳婦,把她的小手拿過來,勾到自己的手臂上,爾後便昂了頭,從鎮上人的豔羨目光中走將過去。小媳婦卻始終低著頭,那黛青的發絲將半邊臉遮住,半羞半澀的樣子,讓人心癢癢的,欲將那小臉望清,卻終是不能。隻是繞過古榆樹,踏上台階,就要隱進鎮長的黑院門時,小媳婦才突然掙脫鎮長的猿臂,順勢將額前的幽發往肩後一甩,回首,用鮮鮮亮亮的粉臉上那對幽清的眸子,向眾人睃去一眼。鎮上人的目光於是一下子被拉直了,癡癡的,呆呆的,再也收不回去。直到小媳婦複回過頭,跟著鎮長跨進了門檻,隱身於黑漆院門,人們的目光,還牢牢地掛在門板上那兩隻叮當搖晃著的銅環上麵。
據說,當時眾人後麵,還寂寂地站著一位陌生人。但沒有誰注意到他的存在,沒有誰知道他何時來到這鎮上,又何時從鎮上消失的。人們的好奇和驚豔都慷慨地給了嫵媚的小媳婦。
可此後,卻再也沒見小媳婦從那緊閉的黑漆院門裡走出來過。
是不是懷上了?鎮上人猜測著,估摸著。若說沒懷上,那是要上美女岩的;既然沒見她上美女岩,那一定就是懷上了。鎮上人拙,就知道用這簡單的思路推測。
不過,推測究竟歸推測,沒有確證,鎮上人心裡總覺得不踏實。
便有大膽者,貓了腰,去那黑漆院門上,手抓了銅環窺視,企圖從門縫裡往裡瞧見那蠻誘惑的懸念。可院門鐵緊,沒有縫隙,隻得搖搖頭,退下來。
還有人爬到榆樹上,扯長脖子朝院裡看。院裡空落落的,窗扉半開,階前的坪地上,幾片提早凋零的榆樹葉子靜靜鋪著,卻並不見小媳婦的半個影子。
鎮外涼亭上那柔柔曼曼的簫聲,就是這個時候響起的。
聞著那簫聲,鎮上人心頭就無緣無故滋生起一種說不清、道不透的情緒,靈魂深處恍若總有什麼東西牽扯著。尤其是女人們,連夜晚的睡眠也不再那麼沉穩、香甜了,虛虛幻幻的淺夢,也總被那縹縹緲緲的簫聲纏繞著,溢出許多的傷感。更有無崽的婦人,不由自主地踏著簫聲,走出深深的巷子,過橋,上了美女岩。
卻想不到鎮長的小媳婦,也出了黑漆院門,穿巷過橋,踩上了那條蠻多女人踩過的小徑。
鎮上人那個關於小媳婦懷上了的猜測,就這麼被否定了。
那簫聲柔曼,那身影飄逸輕盈,踏葉無痕,真不知是那簫聲托起小媳婦的綽約,還是小媳婦的步子點著了簫聲的飄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