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人喜歡喝幾盅,鎮上人喜歡擺幾盤,於是乎,鎮上出了一個老啞。
“啞”這個詞兒,在鎮上人的思維裡,是倔強、蠻橫的意思。鎮上人將老啞稱做老啞,多少有點讚賞的味道。鎮上人崇尚“啞”的精神。而老啞,對於這一榮譽稱號,自然當之無愧。
遠的不說,就說“**”那年的初夏。鎮長因為發了不少橫財,萌發了修造私宅的念頭。
他請了一位風水先生來選地基。風水先生端個羅盤在鎮上測了兩天,最後測定鎮口一塊小坪地。這塊小坪地左青龍、右白虎,一條小溪自山前緩緩流近,實為全鎮的風水寶地。據說新中國成立前鎮上一位大財主也曾動過在此造屋的心思,終因鎮上人怕擋了全鎮的風水極力阻撓而未能遂願。坪地上還有一棵古槐樹,鎮上人出鎮入鎮、有事無事,都喜歡在這裡歇息納涼、談古論今。相傳三國時的諸葛孔明就是坐在這棵樹下設定鎮定西南的大計,從而創立了七擒孟獲的奇功的。老啞沒有羽扇綸巾,隻有一把半舊蒲扇。他常常搖了舊蒲扇,到這樹下來,或呆坐,或靜思,或侃大山,或與人對弈,樂在其中。
鎮長看中了這塊寶地,當然就不像過去的財主老爺那樣,是鎮上人所能阻得住的了。大家都說鎮長比過去的財主還凶神惡煞,過去的財主有財勢卻沒權勢。要造屋,首先得砍掉坪中心的古槐樹。當鎮長派的幾個彪形大漢拿著利斧趕到坪地時,見老啞喝得滿臉通紅,搖著把蒲扇,悠悠然躺在樹下。砍樹人不敢貿然動手。他們知道,不是狠角色,誰敢來礙鎮長的事?隻有好言相勸,要老啞快點走開,不要惹出鎮長的火氣。老啞隻當沒聽見,一如既往地躺著,且眼睛微閉,二郎腿高高蹺起,腳上趿著的爛布鞋巴嗒著,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砍樹人隻得去請求鎮長。鎮長惱火得很,大聲吼著來到樹底下,欲鎮住老啞。老啞是那麼輕易能唬住的嗎?他還是不動。鎮長便命令他請來的人去拖老啞。可那些人都不敢上前。誰不知道老啞是學過幾年拳腳的?那腿功恐怕不亞於霍元甲的弟子陳真哩。前不久鎮上來了一個拳師要在鎮上授徒,就是被老啞腳上那趿著的巴嗒巴嗒的爛布鞋嚇跑的。何況老啞剛剛才喝了幾壺。有幾壺在肚子裡墊底,即使是天王老子,他老啞也不會放在眼裡的。鎮長本人更是不敢動手。他是好漢不吃眼前虧。老啞就這麼樣“啞”掉了鎮長的如意算盤,從而大長了鎮上人的威風。大家揚眉吐氣,呼喊著老啞萬歲。
那麼,老啞究竟有多大酒量?若景陽崗是三碗不過崗,而武鬆十八碗過崗,老啞恐怕三十六碗才會過崗。鎮上人好酒,誰家辦喜事不醉倒幾個英雄漢,就說明這家人不行,連鎮上人都跟著失麵子。要醉人自然少不了老啞這塊王牌。老啞喝酒有個特點,不喝就不喝,要喝就用菜碗乾。往往使得對手沒上場就膽寒三分。這叫先發製人。鎮上人烤酒,隻要第一、第二鍋水,所以酒很衝,沒有幾人能喝得下三大碗的。老啞喝酒喝出了名,有四方酒客來鎮上要與他比試高下,老啞便說:“可以,一口氣喝他四大碗開頭,喝個四季發財。”來人望望篩起絲絲的糯米酒,搖搖頭,退下陣去。也有壯了膽子開喝的,結果往往喝到第三碗,就打一個尿顫,伏到桌上不肯動彈了。老啞把第四碗也一口氣喝下肚,抹抹嘴巴,對眾人說:“我的酒一下肚就變成了尿,憋得不行,先出去一下。”說著就往有尿桶的地方走。有人以為他堅持不了,躲著眾人嘔吐去了,跟到外麵聆聽,卻並沒有聽見嘔吐聲,隻聽見尿桶裡咕嚕咕嚕,要響好一陣,好像那四大碗米酒都一滴不剩變成了尿。老啞離開尿桶回到席上後又喝,又可以一口氣喝幾大碗。
這一天,鎮上一戶人家娶親辦酒。剛好老啞有事到鎮外去了,結果鎮上的酒師都在一位外地酒客手裡敗下陣來,一個個歪倒在桌子邊,稀泥一樣。那外地酒客姓秦,因頭上生著癩子,人稱秦癩子。秦癩子得意地說:“你們知道我還有一個名字叫什麼嗎?叫秦中南。我喝遍中南數省,還從未碰上一個對手呢!”
第二天主人複席,鎮上再沒有人敢與秦癩子喝了。這時老啞趕了回來。鎮上人像碰到了救星,一個個眉飛色舞了。他們趕忙推出老啞。老啞提出,一輪各喝八大碗,一口氣喝下去,喝了一輪再喝一輪。主人於是在堂屋中間放兩張八仙桌,一張桌上擺八隻菜碗,篩了酒,讓兩人分左右各守一張桌子,舉碗對飲。那秦癩子也了得,一眨眼的工夫,八碗點得火燃的酒便一滴不留地下了肚。老啞的速度也不慢,與秦癩子同時放下最後一隻碗。老啞打打拱手,說:“我的酒已變了尿,請稍候一下。”提著褲頭跑進了廁所。回來又喝。也不知喝了多少輪,反正一旁的觀眾隻顧瞪著眼睛望他倆一碗一碗地喝,早忘了記數。最後一輪,秦癩子喝到第七大碗時,便臉皮寡白,嘴唇發紫,哆嗦著倒在了桌邊。有人走過去,見秦癩子頭上的每粒癩子都變成了泉眼,似在往外汩汩冒水。老啞將第八碗酒喝了下去,臉上立即浮起一絲得意的笑。隨即,這笑便變成狂笑,老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瘋出堂屋。還將一身衣褲脫得精光。來不及把未變成尿的酒屙到地上,就四仰八叉倒在了禾堂中間。有好事者便用鐵鍬去火膛邊鍬一鍬燙熱的火子灰,往老啞那全是黑毛的部位就是一傾。眾人自然忍俊不禁,大笑不止。老啞兀地跳起,赤身裸體跑進堂屋,大聲吆喝著:“來來,再來八大碗……”
除了海量,老啞最得手的,要算他的棋藝了。
其實,開初老啞對棋道並不怎麼感興趣。鎮上人在老槐樹下下什麼軍棋、象棋之類,他在一邊隻顧躺他的,連瞧都不瞧一眼。有人喊他:“老啞,你也來幾盤吧!你喝酒那麼神,棋這玩意兒你卻不願沾邊?”他毫不動心。“乾那把戲,傷腦子,哪有喝酒痛快?”
後來,鎮上人不再下軍棋、象棋了,卻玩起一種新的名堂來。那是一張比象棋盤還要寬大的棋盤,中間劃滿了橫橫豎豎的方格,雙方各端了一個紙盒,用食指和中指從裡麵夾出或白或黑的棋子往格子上填,一直將棋盤填滿。這是圍棋。下完棋後,贏的一方便要懲罰輸的一方。
懲罰方式特彆,懲罰人把中指弓在拇指上,然後在被懲罰者額上一下一下狠命地彈。其數額依據所贏棋子的目數來定,有時輸贏懸殊,被懲罰人的額上會被彈得鼓起隆高紅腫的泡。那泡鼓起來清亮清亮的,棋家們說這是“點燈”。老啞對圍棋雖然沒興趣,卻覺得“點燈”是一件很有意思且又非常痛快的事。對“點燈”有了興趣,免不了要去關心“點燈”者的棋運。原來那圍棋甚是簡單,不過就是占地盤那麼一回事,誰的地盤多算誰贏。慢慢的,老啞就看得有點懂了。慢慢的,就迷戀上了觀棋。旁觀者清,有時當事人在迷宮裡費儘了心機,左衝右突,無所適從,老啞隻在一邊稍加指示,竟有點鐵成金之妙,讓人茅塞頓開,反敗為勝。另一方眼見得勝利在望,即可在對方頭上過“點燈”之癮了,不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套路全被打亂,搞得落花流水,自然十分惱火。於是吼道:“你行,你來與老子試試?”
老啞也不謙讓,坐下來,抱了盒子,學著斯文樣,用食指和中指夾子往棋盤上扣得脆響。一盤棋下完,竟贏得三五粒,使得一旁的觀棋者驚歎不已:“這醜八怪,從沒見摸過棋子,一上場竟出手不凡。”按規矩“點燈”。中指從拇指間扣出,突地彈向對方額頭時,老啞忽然覺得自己陡地高大了許多,腦子裡一下生出讀中學時念到“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所產生的那種豪情來。同時渾身一陣爽快,簡直比那次喝贏秦癩子還要神氣、過癮。老啞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憑著他的啞勁鑽研棋道,不久就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鎮上早先那幫威風凜凜的棋手們早被他製伏。老啞見鎮上漸漸沒了對手,便把戰火往鎮外燃燒,竟然從沒敗北過。還赴州裡參加了一次擂台賽,據說輕而易舉奪了魁。那次擂台賽是選拔赴省參賽棋手,但老啞卻早早地跑了回來,放棄了機會。他說:“那種比賽真的沒意思,贏的目數再多也不讓‘點燈’。”老啞於是天天自己在老槐樹下擺了圍棋,與各方棋手對弈,以過“點燈”之癮。
也不知從哪天開始,在老啞與人對弈時,旁邊圍觀的人群中多了一位不聲不響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