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戴著一頂油紙鬥笠,且扯得極低,將眉眼都遮住了,隻留著一個蓄有黑胡須的下巴在外邊。沒有人意識到他的存在。他總是站在老啞後麵觀棋。他是真正的觀棋不語真君子,無論哪個下了妙著或臭子,從不跟著棋迷們呐喊或欷歔。那陌生人每天都來得極早,幾乎是老啞擺開第一盤,動手夾住第一粒棋子扣到棋盤上的那一刻就趕到了,直到老啞最後一盤成了定局才離開。這時夕陽會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就如一個幽靈一般。沒有人注意陌生人,他就這麼每天來來去去,似乎並沒留下任何痕跡。直到有一回陌生人忽然從老啞身後轉到了老啞對麵,人們才仿佛隱隱約約覺出有這麼一個人。那天也怪,老啞連連失利,連最簡單的布局也弄錯了,一時竟不知所措起來。是那陌生人突然提前離開了老槐樹,老啞的思路才慢慢清楚起來,最後險勝了對方。
第二天,老啞在古槐樹下又擺開了棋盤。也許是這一帶的棋手都成了老啞手下敗將,再沒高手敢來對弈了,老半天沒一人上前與他對弈。那陌生人也姍姍來遲。見老啞前麵的小凳空著,他便扯扯鬥笠,坐了上去。
“老規矩,點燈。”老啞望都不望一眼對方,夾一粒黑子扣了個星位。這是棋道上的禮貌,先拿黑子者表示謙虛。陌生人也不答話,摸一粒白子就往棋盤下扔。說來奇怪,金邊銀角,他不去守邊占角,卻將棋子放在了最中間那個星位。老啞心裡頓了一下,他還從沒碰到過這種下法,下意識抬了抬頭,去望對方,卻看不清眉目,隻看得見他蓄著胡須的下巴。接下去的棋,那陌生人似乎是胡擺一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著邊際。老啞一時竟摸不著頭腦,莫名其妙地有點慌亂了,鼻尖上冒出細細的汗珠。當然,老啞畢竟是位老手,他處亂不驚。他小心翼翼地去占實空,欲避虛就實,穩中求勝。過了中盤,老啞所占的兩條邊和三隻角,眼見得慢慢就要補牢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老啞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手失的算,竟被陌生人出其不意作成一劫,變得顧此失彼了。這一劫打完,陌生人先前胡亂擺著的棋子竟連成了片,圍住了一個牢固的中腹。老啞則無可奈何地拱手交出一個小角。局終複盤,陌生人紮紮實實贏了七目半。
老啞第一次輸給了人家。這可是他萬萬未料到的。他過慣了給人家“點燈”的癮,現在該輪到自己嘗嘗受罰的滋味了。他乖乖地伸過腦袋,讓陌生人在他頭上“點燈”。一旁的人,平時大部分是嘗過老啞的苦頭的,見他也有今天,一個個興奮異常。呼道:“給老啞點燈,給老啞點燈囉,大家都來看囉……”
老啞一直畢恭畢敬地等待著。牙關緊咬,眉頭緊皺,一副臨上絞索的慘相。好一陣,仍不見陌生人的指頭彈過來。這不是讓人活受罪嗎?憋著氣等待懲罰,這比懲罰本身更殘忍。老啞忍不住抬了抬眼皮,去看陌生人到底在做什麼。
陌生人並沒有“點燈”的意思。他慢慢抬起手來,又慢慢揭去頭上的鬥笠。
“嗬,癩子,秦癩子!”
眾人嘩然。
“是——你……”老啞著實嚇了一跳,口張著再收不攏,想不到那年敗在自己酒碗之下的秦癩子,今日竟成了自己圍棋的克星。
“是的,是我。”秦癩子捋捋下巴那綹黑胡須,將眼睛射出逼人的光芒。“老啞,我並不是要點你的燈,我是要你回我一句話。”
“什麼話?”老啞懵懵懂懂的。
“你的酒量堪稱海量。”秦癩子說,“可老啞你說,你是真的八大碗一下肚就立刻變成尿了嗎?”
老啞無言以對,蔫蔫地垂了頭,猶如一棵秋霜打過的芭芒草。
“你瞞得了天瞞得了地,可你瞞不了我秦癩子。那天我就聽出了尿桶裡咕嚕咕嚕的響聲,那可不像堂堂男子漢屙的尿那般逼促而迅急……”秦癩子說完,將鬥笠往頭上一扣,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