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與畫(1 / 2)

進步. 肖仁福. 6818 字 4個月前

打卦師與獨眼爺是鎮上最有名望的兩位人物。兩人都住在儒林街上,打卦師的屋子坐西朝東,獨眼爺的屋子坐東朝西,兩家可謂門當戶對。

打卦師並非人們常說的占卜打卦的師公、道士之類。他天生一雙大得出奇的鴨腳板,任憑你號碼再大的鞋子都沒法全塞了進去,必須趿著,走路時鞋屁股一下一下往腳後跟拍打,敲出極重極脆的響聲,猶如打卦一般。打卦師說自己的鞋是打卦鞋,街上人便稱他為打卦師。

打卦師其實是鎮上一流的書法家,他一輩子就是吃自己的字、穿自己的字。他用自家的屋子臨街開了一個鋪麵,專門賣自己的字。賣了幾十年了。潮漲潮落,街口的買賣人過山鳥一樣,換了一批又一批,有的發了,有的虧了。打卦師雖然沒發大財,但他的字卻從來沒有滯銷過,鋪麵一如既往地敞開著。鋪麵不大,裡麵掛著大大小小、寬寬窄窄的字幅。皆是一流的宣紙,有行草,有楷書,有隸字。大者如“壽比南山”、“鬆鶴延年”、“室雅人和美”、“吃虧是福”之類,小者如《長歌》、《嶽陽樓記》等詩文的蠅頭細字,應有儘有,不一而足。人們從街上經過,不管買不買字,都喜歡在打卦師的鋪外站上一陣子,將打卦師的字觀賞一會兒。其中自然不乏書法方麵的行家,便點了頭,讚曰:“這可是地道的顏筋柳骨哩。”

打卦師每天太陽出山時,趿著一雙拍得巴嗒巴嗒響的打卦鞋去開鋪門。先用雞毛撣子撣一撣鋪麵和壁上的字幅。如有客人,便給人取字。沒人,就在桌上鋪開宣紙,用那支據說是象牙做成筆杆的老狼毫,即興寫上一幅。那輪鮮麗的朝陽正好投過一線光亮,在未乾的墨跡上灑一潑燦爛。有些買字的人,是早就相中了壁上的某一幅的,所以一過來就交了錢,取了字興衝衝地離去。有些偏偏不要現成的,一定要打卦師當麵書寫一幅再拿去,說這樣墨鮮字鮮更有意趣。打卦師當然會滿足顧客,拈了狼毫,問清客人要什麼字,然後開筆,惹得周圍的人一齊咬著舌頭嘖嘖稱讚。大凡那些隨寫隨要的,都是四五個、七八個字的居多,一揮而就,寫得快也取得快。但也偏偏有性憨的,硬要打卦師書寫諸如《琵琵行》那樣序在外仍有三百一十五言之多的小字幅,就是等上老半天也心甘情願。打卦師寫“聞雞起舞”四字時最見風格。他起筆之前,狼毫在紙上作欲揚先抑之狀,而眼睛他顧,頭部稍偏,似在傾耳細聽。同時,額上擰緊的皺紋緩緩向外舒展開來,整個麵部笑意徐至,讓你相信他確已聞到了那曙色將至時的雞鳴聲。就在你還沉浸於他那如醉如癡的境界的時候,他的筆鋒已風馳電掣般地神運於紙上。瞬間,前麵三字已曆曆在目。待“舞”字的最後一豎寫成,打卦師忽然左腳離地,身子向半空一蹦,右腳往後一勾,狼毫陡地向那“舞”字右腰上戳去。幾乎是同時,打卦師的打卦鞋“啪”的一聲擊響,“舞”字右腰上已活靈活現地戳上一點。一旁的人不由得齊聲喝道:“好一個聞雞起舞!”原來打卦師寫那“舞”字一橫上的四點時,先隻寫了三點,最末那一點留到收筆時“起舞”的那一瞬才出其不意地補上去。有人還說,神就神在打卦師這最後的一舞一點,一定是從李白當年回馬飛筆寫“卜”字那一點受到的啟迪。

都曰,打卦師把字寫絕了,這麼幾十年,還從未見過誰的字超過打卦師呢。

獨眼爺則是一位畫師。他生得瘦瘦小小,像一位身輕如燕能夠踩在空火柴盒上麵發功的氣功師。他作畫時,右眼瞪得特彆大,左眼卻是眯著的。畫作好後,他又眯起左眼,略有所思地自我欣賞一番。鎮上人都清楚,他賞畫時,如果左眼眯得不夠緊,且眼角在稍稍作顫動狀,說明他對自己的畫不太滿意。如果他把左眼眯得極深極緊,左臉上的皺紋一齊向眼角奔去,那獨眼爺這天的畫一定作得很成功,掛到壁上後保證能賣大價錢。獨眼爺愛眯眼,久而久之,習慣成了自然,不作畫不賞畫,左眼也成了眯著的了,看上去像是瞎了一隻,人們便都叫他獨眼爺。鎮上人斷定,獨眼爺由於幾十年那左眼都是眯著的,如今已失去了視力,無法再睜開了。用進廢退嘛!

獨眼爺的畫店開在打卦師的字鋪對麵。獨眼爺畫畫的路子很廣,國畫、素描、水彩,樣樣皆通。畫八仙過海,畫武鬆打虎,畫山畫水畫禽畫獸,畫鬆竹梅,畫風花雪月。鎮上有個祁劇團,那些關公、唐僧、薛仁貴、四仙姑的臉譜都出自他的手筆。鎮電影院請他畫廣告,他也畫。但那些半裸或比基尼式的廣告,他拒絕合作。三月三,七月半,他還給人家祭祖用的冥錢包畫人民幣。鎮上人每年這兩個時候是要給陰間人大燒冥錢的。陽間人的錢有五塊、十塊,甚至五十塊上百塊的票額,陰間人自然也不例外,票額越大用場會越多。畫人民幣是獨眼爺最賺的時候。陽間人為了讓陰間人也搞活經濟,讓自己的祖先過得大方、氣派,不惜重金買獨眼爺這種奇特的不算畫的畫。獨眼爺畫的人民幣看不出是畫的,到了幾可亂真的地步,人民銀行還特意檢查過獨眼爺的畫店。但獨眼爺僅僅畫人民幣的正麵,不畫背麵,且都是畫在黃色的火紙上,不會給買畫人提供犯罪的可能,銀行便沒深究。至於陰間會不會發生貨幣市場上的混亂,銀行裡隻顧自己的行業,才懶得去管呢。

當然,獨眼爺還是以畫山水和人物為主,彆的隻偶爾為之。他的畫究竟有多高水平,鎮上人說不出道道,但有一層意思是肯定的,那就是人人見了,都會像六月天喝了井水,渾身感到清爽。特彆是他的中堂畫,據文化館那位畢業於廣州美術學院的年輕大學生說,既有張大千的恢弘雄偉,又具劉海粟的燦爛瑰麗。有人乾脆宣布,當年徐悲鴻用“踏花歸來馬蹄香”為題招考學生時,那位在馬蹄旁邊畫了一隻嗡嗡而吟的小蜂蜜,從而一舉成為徐悲鴻高足的考生就是如今的獨眼爺。但不管怎樣,獨眼爺的畫遐邇聞名這是天經地義的。遠的且不說,就說前年縣上來了一位中央大首長,縣上領導送了許多珍稀古玩,他總是不滿意,後來硬是得了獨眼爺眯眼畫成的一幅中堂畫,才歡喜得屁顛屁顛地離開了縣鎮。為此,獨眼爺更是讓人敬慕三分,縣政協**還幾次親自出馬,來邀請他去當什麼委員,以共商濟國利民之大計。獨眼爺當然還是謝絕了,覺得沒必要去添那分外的麻煩,仍天天不離畫店半步。

獨眼爺其實不是本地人,是1949年前夕從北方逃亡到此地的。據說還是某學院的一位教師,和學院老師逃亡出來後失去了聯係,見這地方天高皇帝遠,還較寧靜,便安了家,落了戶。他的口音卻不是純北方音。打卦師是曾出過遠門的,他說獨眼爺話含吳音越韻,定係江浙人氏無疑。且那些地方曆來文人輩出,獨眼爺不是那裡人,自然不可能有如此高超的畫技。此言極有道理,鎮上人便首肯了打卦師的合理論證,把獨眼爺看成江南才子。也是由於打卦師的器重,獨眼爺當年才得以在這塊生疏之地立穩腳跟。比如獨眼爺現在的這屋子、這店麵,當年就是打卦師從中極力地斡旋,最後才以不算太貴的價格到了獨眼爺手中的。地方上人欺生,開始有人還老找獨眼爺的岔子,都是打卦師以其在地方上隆高的威望將尋釁人鎮住。打卦師每次都說,獨眼爺是位大才子,他人品畫品皆為上乘,我地方上人理應尊重。獨眼爺在心中銘記著打卦師的大恩大德,對打卦師其人更是敬仰三分,每年都要選中一兩幅最得意的中堂畫送打卦師。早上,獨眼爺也要等打卦師開了字鋪的門,才打開自家的畫店。平時兩人來往甚是密切。碰上兩家的顧客稀少,有了一點點清閒,獨眼爺就隔著街對打卦師大聲喊道:“老兄,今日早些關門,過這邊來喝幾盅吧。”打卦師比獨眼爺略長。他在這邊朗聲應道:“老弟,就聽你的,恭敬不如從命嘛。”於是傍晚,當皓月悄然東升,街上一半幽暗一半銀輝,人們便見打卦師與獨眼爺在臨街處擺一方小桌子,各執一杯對飲。月華灑在酒杯中,溢出熠熠光輝。兩人喝得耳熱心跳,知心話也多起來。待至酒酣興起,便起身各自拈毫題字作畫,以互相交換,而後欣然離去。

獨眼爺最欣賞的,還是打卦師揮毫書寫他那最為得意的“聞雞起舞”四字。碰到這樣的時機,哪怕自家店裡再忙,獨眼爺也會抽身出來,橫街跑進打卦師的字鋪,將圍觀的人扒開,擠到最前麵,看打卦師即興表演。一旁的人們發現,幾乎是在打卦師身子往半空一竄,右腳一勾,鞋底一拍,最末一點猝成的同時,獨眼爺的雙手也跟著“啪”地一聲擊響,口中不由自主冒出一個響亮的“妙”字。且那隻左眼也眯得異常深邃,與瞪大的右眼形成強烈的反差。

打卦師也喜歡欣賞獨眼爺的作品,尤其是獨眼爺的中堂畫,幾乎每一幅他都要品味一番。他品得極認真,常端著一杯龍井,站在畫下一邊品茶一邊品畫,直到那杯茶喝光,連茶葉也細細地嚼完,最後才悠悠離去。細心人發現,打卦師有時竟是盯住畫麵左下方那枚不方不正、不扁不圓的印章,目光又癡又呆,老半天都收不回。後來許多人都愛看獨眼爺的印章了,覺得裡麵有一層道不明、說不透,但卻硬是蠻來勁的意味,越讀越覺得神。不是精於書法的人,定然刻不出如許精妙的印章。大家都這樣說。

這一天,打卦師又端著一杯龍井茶,從街對麵踱了過來。獨眼爺早迎了出去,將打卦師讓進畫店。獨眼爺知道打卦師的習慣,也不搬凳讓座,就讓他站著賞畫。隻是候在一旁,說道:“老兄,這些拙作之中,你能相中一幅嗎?這就可給你取下,送過貴店去。”打卦師卻不回答,眼光在一幅畫上定格著,不肯移動。嘴巴卻將杯中的茶水喝得“滋滋”響。半晌,他才把目光移開,轉過他那紅光發亮的腦袋,說:“老弟,有一句話,愚兄在心中藏了許久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冒昧相問。”

“老兄,這就見外了,你我親如兄弟,情同手足,彼此之間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獨眼爺急了。

“我賞了你許許多多的畫,可我發現……”打卦師欲言又止。

獨眼爺的臉上竟有點不自在了,那隻右眼裡含著難為情的目光。獨眼爺似乎知道打卦師要問什麼了。

“你的畫好,印也好。”打卦師頓了一下,“可你為什麼從不在畫上題過一字呢?”

“這……”獨眼爺顯得不知所措起來,那隻眯眼連連顫動著。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