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卦師把杯裡最後一片茶葉吞進嘴裡,一邊嚼著,一邊緩緩朝店外走去。
獨眼爺趕忙搶上一步,對打卦師說:“老兄,有了你的字,愚弟是不敢班門弄斧呀。”
打卦師也不回答,隻將頭撇轉來,朝獨眼爺望了一眼,那目光有點陌生而複雜。
獨眼爺的畫有印沒字,這消息一下子傳遍了全鎮。人們趕忙去細看自家收藏著的獨眼爺的畫,果然都是有印沒字。連蠅頭大小的字都沒有一個。大家都迷惑了,看獨眼爺的畫看了幾十年,怎麼卻從沒覺察出他的畫沒題字呢?而國畫曆來就是講究字畫印三位一體,互為映襯,唯獨眼爺的畫隻字未題,其緣由何在?於是,各種猜測紛起。有的說獨眼爺的畫絕得很,但他的字未必高級,故不敢上畫。有的認為,獨眼爺不是字不好,而是與打卦師比較,也許略遜一籌,因而不想弄巧成拙。有的則說,獨眼爺其畫造詣已深,也就不想再用字來裝飾,以免畫蛇添足,幾十年來他從不在畫上添過一字,買畫人竟然覺察不出,即說明了這一層意思。真的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沒過多久,打卦師的七十大壽到了。這一天,豔陽高照,紫氣東來,鎮上許多有頭有臉的人都給打卦師祝賀來了。獨眼爺早已做了準備,精心繪了一畫,裱好,卷成軸給打卦師送去。打卦師高興異常,緊握獨眼爺的手,將他請入首席。酒過三巡,打卦師起身致辭,感謝眾人美意。大家也頻頻起身,向打卦師敬酒,祝他身體健康,壽比南山。禮畢,打卦師忽將話鋒一轉,說:“為了讓眾人高興高興,我要拿一樣東西讓大家飽飽眼福。”
大家立即靜下來,等待著打卦師的手段。隻見打卦師拿出一卷畫軸,輕輕展開來。咦!眾人眼睛亮了,目光盯在畫麵上,硬是無法拽下來。
這是一幅雄雞圖,還有一輪旭日作為陪襯。大家雖然拿不出文化館那位美院畢業的大學生的高深術語來評說,但卻懂得這實在不是一般的手筆,其間確有一股無形的磁力,能把你一切的感官都吸引住。作為贈給打卦師的禮品,這雄雞圖也許是再奇妙不過的了,大家都說打卦師就是有福氣,古稀之年竟得如此珍品。
“這樣大手筆,眾人一定看得出是出自於誰了。”打卦師特彆興奮,將獨眼爺讓到前麵。獨眼爺忙打拱手,說道:“在下不才,獻醜了,獻醜了。”
“今天,當著諸位的麵,”打卦師臉上一片紅光,他低了頭對獨眼爺說,“我這裡有一件事相求,未知賢弟可否賞臉?”
獨眼爺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知道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了。打卦師接著又說:“我這位情同手足的賢弟,堪稱當世畫聖。但諸位很清楚,四十多年前他在此開了畫店之後,就再沒見他在畫上留過一字一句。今天,我要懇求他在給我的這幅畫上題上幾字,諸位意下如何?”
大家齊聲稱好,說打卦師主意高明。有人早騰出一張桌子,將雄雞圖鋪於桌上,一旁置了筆墨。
獨眼爺麵呈難色,推辭再三,最後還是走到了桌邊。屋中早圍得水泄不通,大家屏聲靜氣,要一睹這位四十年未在畫上題過一字的大畫師揮毫作字的風采。然而,獨眼爺沉吟良久,就是不願下筆。幾次拈筆在手,又猶豫著回頭望望身後的打卦師,說:“老兄,你這可是與我為難啊?”打卦師卻不語,一臉的企求之情。良久,獨眼爺將筆放回筆架上。他忽然五個指頭一齊插入墨盤中,而後抽出,迅捷地落到畫上的空白處。但見他五指交替著神運於紙上,一點、一挑、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潑然而出,紛至遝來,無不錯落有致,激越跌宕。頃刻間,眾人目光還未跟上來,畫上四字已猝成,灑脫如一股風,飄逸似數縷雲。粗看似乎與毛筆字無異,細瞧又非毛筆字所能企及;集晉字唐墨宋體於一爐,同時又超然出乎其上。而整個畫麵猶如錦上添花,其風格、境界竟然又高一籌。
原來,那是“雄雞一唱”四字。眾人這時全明白過來了:打卦師素以“聞雞起舞”著稱,獨眼爺這邊有“雄雞一唱”,的確彆出心裁,意蘊深遠。
還有人發現,就在獨眼爺四字猝成的那一瞬,他眯著的左眼極迅地閃了一下,一道亮光倏然而出,竟比右眼還要閃亮。
自此,打卦師便不再開辦他的字鋪。以後也見不到他賣字。雖然他與獨眼爺的往來日見密切。獨眼爺還以賣畫為生,但他的畫仍然不題一字。但人們偏要買他題了字的畫,有的乾脆就隻買他的字,而不買他的畫。隻是,獨眼爺再也沒破過戒,不肯在畫上落字,當然就更不用說書寫字幅了。而人們也就無法再從獨眼爺那眯著的左眼裡看到那熠熠的閃光。
直到如今,人們還隻見過獨眼爺寫過“雄雞一唱”四個字。彆無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