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到!”
可算盼來了這位祖宗,等候已久的宮人們喜極而泣,跪拜迎接:“拜見六皇子。”
暮色四合,太廟內外都點了燈,燭火影影綽綽,落在供奉的牌位上,像是吃人的鬼魅。
祝珩是第一次來太廟,前幾年參加宮宴,他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們總愛湊在一起,挖苦他一個姓祝的死後都進不了太廟。
人都死了,哪裡還在乎葬在什麼地方。
祝珩覺得他們都是傻逼,但不妨礙他對太廟產生興趣,如今親眼見了,又覺得沒什麼可稀罕的,不過是一間屋子和幾塊刻著作古之人名姓的木牌子。
祝珩略過若乾人等,扶起了位於禮官中央的國公:“舅舅請起。”
國公祝子熹是已故祝皇後的幺弟,比祝珩大十三歲,皇後臨終前請旨,讓他陪同祝珩在佛寺裡居住,祝子熹加冠後襲了老國公的爵位,才搬出佛寺。
如今祝珩二十歲,他也三十有三了。
“殿下今日來遲了,宮中忌諱,日後侍奉聖上,切記莫要失了禮數。”祝子熹目光沉沉。
一起住了七年,祝珩可以說是被祝子熹帶大的,舅甥倆的關係很好,若說有人能勸動祝珩,非祝子熹莫屬。
祝珩笑意微淡:“舅舅教訓的是。”
聖上有意切斷他和祝氏一族的聯係,自從祝子熹搬出佛寺後,祝珩能見他的機會很少,兩人上次見麵還是大半年前。
為這點小事壞了興致,不值。
根據風俗,加冠禮由父親主持,皇室也不例外。
前頭的幾位皇子都是聖上親自主持的,輪到祝珩,他的皇帝老子連出席都不願,這事便落在了祝子熹頭上。
禮官捏著嗓子,拿腔作調:“聖上事務繁忙,今日由祝國公主持,為殿下加冠,還望殿下不要多心,記恨聖上。”
全南秦的人都知道聖上不待見六皇子,上行下效,官員們也看人下菜碟,言語間夾槍帶棒,沒給祝珩留麵子。
祝子熹當即冷了臉,祝珩拉了拉他的衣袖,那雙清冷淺淡的眼從禮官臉上掃過,虛咳了幾聲:“父子間哪裡有仇,父皇事務繁忙,作為兒臣的,自然該體諒分憂,大人說這話,倒像是在挑撥我們父子。”
太廟外的宮人們竊竊私語。
“六皇子從小養在佛寺,原以為是個好拿捏的,現下瞧來,也是個不肯吃虧的主。”
“好拿捏?你彆忘了他身上流著什麼血。”
聖上與祝皇後的孩子,若不是生下來病骨難醫,身負不詳,何至於淪落到這副田地。
禮官臉一白:“殿下這是說的什麼話,我等不過是——”
“咳咳咳,咳咳……”
祝珩掩著唇,咳個不停,一口血直接嘔在供桌上,還有幾滴血濺到了牌位上,活像要把心肝脾肺一塊咳出來。
宮人們嚇了一跳,跟在聖上身邊侍候的大太監先反應過來:“還愣著乾什麼,快去叫太醫!”
祝珩咳得渾身無力,被扶到蒲團上坐下,在搖曳的燭光照耀下,他白發如雪,病氣纏身,自成一段風流,像極了野史誌怪裡惑亂人心的妖。
小宮女看呆了,被大太監瞪了一眼後,慌忙低下頭,心裡直犯嘀咕。
傳聞已故的祝皇後容色傾國,可與迦蘭的女子媲美,這位六皇子和聖上半點不相似,完完本本繼承了祝皇後的美貌,比皇室裡的公主還要出眾。
太醫很快就來了,把脈後開了藥:“殿下身子虛,切勿受涼動氣,要按時吃藥。”
祝珩是娘胎裡帶出來的病,太醫署治了二十年都沒治好,這些車軲轆話祝珩早就聽膩了,煩躁地皺了皺眉。
加冠禮不得不暫停,宮人手忙腳亂地熬藥。
大太監立在太廟外,祖訓有言,閹人不得踏入太廟。
他看著牌位下坐著的青年,祝珩有所察覺,抬頭衝他笑了下:“多謝。”
六皇子是個懂禮數的。
他跟在聖上身邊侍奉,多次聽到被安排教導祝珩的先生這樣講,本以為是學業不精的搪塞之語,現下倒覺得此言不虛。
六皇子這樣的身份和處境,懂禮數就夠了,太過聰穎反而會招來禍患。
禮官們圍在供桌前,看著被血汙臟的牌位,長籲短歎:“這可,這可如何是好。”
太廟供奉著南秦的皇室先祖,是重中之重,不能有任何差池。
幾位禮官偷偷打量著臉色蒼白的六皇子,在心裡盤算著,如何將罪責推到他身上。
大太監突然抬手,招來侍衛:“衝撞殿下,毀壞太廟,將劉大人帶下去。”
他是代聖上前來的,說話比沒有實權的祝子熹好使,侍衛們立馬上前帶走了劉大人,也就是之前“勸誡”祝珩的禮官。
劉大人嚇白了臉,禮官們一愣,撲通一下全都跪倒在地。
夜裡有風,吹得廟前簾幕簌簌翻動,像是雪花將落,又像是出殯時漫天揚開的紙錢。
祝珩微愣,垂在袖子裡的手攥緊,掐得掌心生疼。
劉大人被帶下去,大太監掃過其他禮官,聲聲狠厲:“聖上憂心殿下的身子,若再有哪個不長眼的敢衝撞了殿下,這就是下場。”
他輕飄飄一句話,就將祝珩摘了出來。
眾人噤若寒蟬,打掃供桌,將熬好的藥端上來,畢恭畢敬地對待這位不詳的六皇子。
黑乎乎的藥汁散發著苦氣,祝珩眼底閃過一絲厭惡。
宮女雙膝發軟,捧著藥碗的手顫抖不停,她方才十三四歲,俏生生的臉上滿是驚恐。
剛冒了花骨朵的年紀,死了未免太可惜了,要死也合該是他這種人人嫌棄的病秧子先死。
祝珩默默腹誹,接過藥碗一飲而儘。
加冠禮順利進行。
祝珩滿嘴藥味,暈暈乎乎地跟著禮官念祝詞,他看著桌上供奉的祖宗牌位,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孤魂野鬼,漂泊無依。
他爹姓秦,他卻姓祝。
他姓了祝,到頭來卻還要跪秦家的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