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大軍勢如破竹,直逼南秦大都。
祝珩住在行宮裡,每天差楚戎出去打探消息,隔三差五就會聽到南秦哪座城又被攻破了,偶爾還會夾雜著一些關於燕暮寒的瘋狂行徑。
這天,楚戎直到深夜才回來,麵色沉重,身上帶著山林間的風露寒氣。
在他開口之前,祝珩心裡已經有了數:“國公爺要出征了?”
前些日子大都中就有消息傳出,說是祝子熹要領命出征,祝氏一族功成於馬背戰場,到八年前,老國公和祝子熹的大哥祝澤安戰死於沙場,聖上趁機收回兵權,祝氏一族才漸漸被架空。
如今北域來犯,南秦節節敗退,聖上無法,隻能將目光放到了被奪了權的祝氏身上。
南秦立朝百年,簪纓世族存留不少,但唯有祝氏是從武的。
也唯有祝氏,被忌憚,被奪權,不得聖心。
“奴今日偷偷回了一趟國公府,聖上屬意,二爺前些日子告了假,在忖度此事。如今府內上下人心惶惶,據說二爺已有了打算,明日就要進宮請旨。”
老國公老來得子,大抵是料到了祝氏一族沒落的未來,從小就不讓祝子熹習武,從的是文。
祝澤安戰死沙場之後,祝氏子弟隻剩下一個祝子熹,他還未娶妻生子,若是沒了,祝家便斷了後。
“北域來勢洶洶,二爺此去恐怕……”楚戎跟著祝子熹多年,可以說是他一手養大的,“殿下,求您救救祝家,救救二爺。燕暮寒差人往大都送了信,要想和談,天子親躬,皇子為質,聖上不喜祝家,此前本是想讓殿下去和談,二爺是為了您,才出此下策。”
入了秋之後,氣溫逐漸降下來,夜裡寒風簌簌,夏末的蟬鳴聲被落葉掩埋,行宮裡是一片森然的寂靜,靜得人心膽俱寒。
祝珩斜倚著床頭,織花繡錦的緯紗遮住了燭火,他眉眼間儘是錯落的陰翳:“天子親躬,皇子為質……你從何處得知此事?”
楚戎跪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頭:“是國公府的管家告訴奴的,他說二爺已進了祖宗祠堂,封名謝罪。”
封名,尚且存活於世的人提前將自己的名姓製作成牌位。
隻有將死之人才會這樣做。
此去,祝子熹是抱了必死的決心。
“舅舅,糊塗啊……”
祝珩一時氣血上湧,咳得喘不上氣來,眼前昏黑,手腳麻木,竟是直接昏了過去。
“殿下!”
熱水一盆盆送進寢宮,老宮人浸透帕子,一遍遍擦著祝珩的眉心和手腳,一直擦了兩個時辰,換了五六次熱水,祝珩的身體才暖和過來,臉上有了血色。
又過了半刻鐘,祝珩悠悠轉醒。
楚戎和老宮人跪在榻前,神色緊張:“殿下,感覺怎麼樣了?”
“無礙。”祝珩費力地抬起手,蒼白的唇被咬出了一線血跡,“扶我起來更衣,本宮要回大都。”
“殿下,萬萬不可,您的身體——”
“照我說的去做。”
夜半,祝珩被扶上了馬車。
他穿著厚厚的大氅,這件衣服是祝子熹托人送過來的,用上好的白狐毛製成,是老國公親自獵來,給祝苑準備的陪嫁,後來祝苑入了宮,衣服便一直閒置下來了。
祝珩戴著兜帽,整個人被裹在大氅裡,厚重的絨毛襯得他的臉越發小,眉宇間浮著遮不住的病氣,卻有一股飲冰碎雪的鋒利感。
如若他並非生下來就病骨難醫,如若他並非天生異相,如若他沒有不祥之名……楚戎攥緊了韁繩,他曾不止一次聽祝子熹提起,六皇子天縱奇才,聰穎無雙,若非時運不濟,上天妒忌,該是南秦最最尊貴的小皇子,該成就一番宏圖偉業,該名留青史,萬人敬仰。
可如今,他連安穩度日都需要母族用命去換。
去和他的父皇博弈。
楚戎低下頭:“殿下,我們去國公府嗎?”
祝珩望著天邊的月,今日又是滿月了,以往的滿月,他都是和老和尚、明心一起過的,焚一爐香,煮一壺茶,在佛堂或談天或論道。
“不,去京郊明隱寺。”
楚戎怔住:“殿下……”
京郊明隱寺,是養大祝珩的地方。
“臨行之前,去見見故人。”祝珩閉了閉眼,放下車簾,將月色和詢問都擋在了車外。
山路顛簸,時不時有咳嗽聲馬車內傳出來,刻意壓低的聲音嘶啞,聽起來比正常的咳嗽聲還煎熬。
到明隱寺門口,楚戎想要去敲門,被祝珩攔住了。
祝珩下了車,靜靜地站在佛寺門口,他站得很靠裡,整個人幾乎貼在門上,全身都被寺門的屋簷遮住,在寺門方寸之地的蔭庇下,涼薄的月光落在身前,卻落不到他臉上。
就像以往的二十年一樣,這一道門幫他擋去了塵俗,擋住了謾罵與詆毀,給了他一處容身之所。
等了很久不見他動作,楚戎不解問道:“殿下不敲門嗎?”
“隻是來看看,還是不打擾了吧。”夜裡風重,說話時嗆了風,祝珩捂著嘴咳了幾聲,快步往馬車方向走去,“走吧,去大都。”
楚戎駕車離開,滿心都是祝珩之前說的話。
不是要來見見故人嗎,為何隻是久站在門前,為何最終又不願打擾?
寂靜的夜裡,馬蹄聲格外明顯。
佛堂裡,明心學著老和尚打坐,突然睜開眼睛:“師父,我好像聽到了師兄的聲音。”
老和尚敲木魚的手一頓:“殿下沒有出家,不是你的師兄。”
“不,他就是我師兄。”明心小聲嘟噥。
當著麵一口一個祝珩,背地裡卻篤定地喊著師兄,老和尚搖搖頭,歎了口氣。
明心打了個哈欠:“師父,為什麼今晚要誦經?”
從他記事以來,還是第一次在夜裡誦經。
“祈福。”
“祈福不能在白天祈嗎?”
老和尚一下下敲著木魚:“白天祈福的人太多,夜裡可以聽得更清楚一些。”
明心以為他是說佛祖會聽得更加清楚:“這麼說,夜裡祈福更有用嘍?”
老和尚沒有回答,隻是摸了摸他的頭:“困了嗎?”
“有一點,師父,你在為誰祈福?”
“一個……故人。”
“故人?”明心琢磨了一下,想不明白,他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師父,你能教我怎麼祈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