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重新回到碼頭, 把停船時發給她的竹牌交給看船的人, 帶著她的新夥伴——那隻小狗, 向家的方向劃去。
她把小狗放在一個籃子裡, 籃子裡墊了塊兔子皮。
小狗起初還淒淒惶惶地一會兒嗚嗚叫一會兒嘰嘰叫,過了一陣兒就躺在籃子裡玩起兔皮上的尾巴毛, 它學著爸爸媽媽的樣子, 一下咬著兔子尾巴一邊低吠一邊猛晃腦袋,一下就在籃子裡跳起來, 惡狠狠地撲著兔尾巴。
沒一會兒, 兔子尾巴就給它咬得濕漉漉的, 眼看搖搖欲墜, 和身體分離的時候不遠了。
何田本以為易弦走了之後, 自己會一邊劃著船逆流而上, 一邊哭得滿臉眼淚鼻涕, 過了五條河水交彙的河口,她才知道, 悲傷也是需要力氣的。
逆水行舟, 不進則退。
她時刻都不能放鬆。
兩隻船槳架起來,不停地重複一個動作。
書裡說,運動時大腦會自動分泌多巴胺。這是種能令人振奮的激素。據說, 大嚴寒來臨之前,有不少醫生建議抑鬱症患者以運動作為輔助治療的方法。
連抑鬱都能減緩, 更何況是離愁彆緒。
何田一直不停地劃了一個多小時, 到了河水較為平緩的河段, 把船停靠在河道中央一個小洲邊上,取出帶來的乾糧,吃了一點。
籃子裡的小狗聞到香味,立刻搖著尾巴掙紮著跳出籃子,蹲在何田膝蓋前,靜靜地看著她。
這小狗坐得規規矩矩,頗有幾分訓練有素的獵犬才有的樣子,但是身後那條小尾巴不停搖晃,打在船底發出噠噠噠的聲響。
何田不由笑了。
從現在開始,這小狗的訓練就得由她完成了,它不是作為寵物被買來的,要是新主人教養不當,就難以擔當一條獵犬應儘的責任。
何田吃了幾口包著雞肝醬的小米煎餅,挖出一塊雞肝醬放在船底,小狗立刻要跑去吃。
何田按住它的狗頭不讓它動,再拍拍它的屁股示意它重新坐好。
小狗嘰嚀了幾聲表示不滿,但很快就坐好了,重新仰著小頭,用黑溜溜的眼睛看著何田。
何田又放了一塊雞肝醬在船板上,這次,放得更近了,幾乎就在小狗一低頭躥身就能吃到的地方,小狗的鼻孔不停翕動,脖子也動了動,似乎是在吞咽口水。它顯然聞到了香味,受到了誘惑,可是,它乖乖地不動。
何田這時放了第三塊雞肝醬,就放在小狗前爪前麵,小狗低頭看看,再仰著頭看她。
“吃吧!”何田拍拍它的頭,指了指食物,小狗啊嗚一下就吞掉了那塊雞肝醬,然後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舔舔嘴,用“沒品過味兒啊”的眼神再看著何田。
何田指指另一塊雞肝醬,“吃吧。”
它立刻跑去吃掉,吃完後,似是猶豫了一下,轉過狗頭看著何田,不知從她的臉上和眼神裡得到了什麼信息,又趕快跑回她腳邊,對第三塊雞肝醬視而不見。
何田大力撫摸它的腦袋和脖頸以示讚揚,這才發令讓它去吃第三塊食物。
這獵犬真的是好品種。之前的主人也養得很好。
小狗吃完了食物,跑回何田身邊,想要跟她玩,何田摸摸它身上幼犬特有的柔軟絨毛,把它抱起來,放回籃子裡,又從岸邊摘了幾片草葉,紮成一團扔給它,它就當個草球玩起來。
何田喝了點水,繼續向著家的方向劃去。
來時,越來越溫暖,回去時,衣服越穿越多。
再次休息時已經快下午四點了,何田重新穿上貂絨小坎肩,吃喝一番,補充體力。
小狗安靜地睡了一會兒,這時醒了,趴在船舷邊兒,探頭在河中喝了幾口水。
何田把它抱起來放在停靠的小洲邊上,它快速地在地上轉了個圈,在一棵蘆葦邊趴在地上尿了一泡。
它一尿完,立刻嘰嘰叫著跑回船邊,生怕何田不管它,獨自離開了。
何田把它抱回船上,用蘆葦葉折了個四方小盒子,把一顆早上順手牽羊拿的蛋打碎放在盒子裡。
小狗這次看到食物,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何田摸摸它的頭,“吃吧。”
它搖搖尾巴,趴在盒子邊,吧唧吧唧舔起蛋漿,一會兒就把一顆蛋吃完了,小胡子上和最下邊的絨毛上還掛著點蛋黃。
何田再次出發。
她這次足足劃了兩個小時才停下休息。
這時天色已經黃昏,天邊雲霞燦爛,河麵水流平緩,兩岸綠草隨風婆娑起舞,一群野鴨飛過天空。
何田忽然流下淚。
可她隻輕聲啜泣了幾下,就用袖口抹掉淚珠,扳動槳,再次前進。
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天色是蒙昧的藍灰色,從林間看過去,樹葉的黑影之間還能看到幾點橘黃色的夕陽。
何田回家後先去看大米。
大米在窩棚裡呆了一天,早就不耐煩了,伸長脖子拱來拱去,看到何田懷裡抱的小狗嚇了一跳,後退了一步,它立即又覺得這小東西沒什麼好怕的,再次伸長脖子去拱何田,問她要好吃的。
何田把它牽出來,給了它一把黃豆,點亮掛在窩棚牆上的油燈,閉著氣,快手快腳把大米拉的大便給掃出來,再撒上草木灰和乾淨的乾草,給水槽裡也換上清水。
這期間,小狗也沒閒著,一直跟進跟出,好幾次何田差點踩到它的胖爪子。
見到何田用掃把掃地,它低吠著去咬掃把。
打掃完窩棚,天已經徹底地黑了。
何田把大米領回窩棚,摸摸它的耳朵,“晚安。”
大米吃飽了黃豆,不耐煩地晃晃耳朵,不搭理她。
何田鎖上門,帶著小狗回到木屋。
她燒上一壺水,在自己洗腳的木盆裡添上涼水。
小狗還不知道自己要倒黴了,歡蹦亂跳著,四處在屋子裡嗅。
它在前主人家中受過教育,知道不能在這裡便溺,過了一會兒抓抓門,何田把門開個縫,它忙亂亂地跑出去,站在門廊上猶豫一下,跳下去,極不雅地摔了個狗啃泥,在屋子前的空地上轉了圈,趴在一棵樹下撒了泡尿,又趕快跑回來。
天黑之後,室外的氣溫就會快速降低。
何田栓好門窗,把燒好的熱水加入木盆裡,抓過小狗放在盆裡,用一隻豬毛刷子蘸上皂液把它從頭到腳洗刷乾淨。
小狗嗚嗚叫著,不情願,也沒法反抗。
何田把它包在一塊絨布裡擦得七八分乾了,取出一隻竹篦子給它梳毛。
她坐在火爐旁,借著油燈的光亮,捉到了幾隻在毛從裡瘋狂逃竄的跳蚤虱子,扔進爐膛裡,“啪”地一聲輕響。
梳了幾次之後,小狗的毛已經乾透了。
何田用手指捋捋它的小胡子,“好了,再給你塗點粉。”
殺蟲粉裝在一個大大的扁竹盒裡,粉撲是縫在一塊絨布上的兔子皮毛,何田蘸上粉,啪啪啪在小狗身上拍了幾下,嗆得它連打了幾個噴嚏。
“明天再給你吃點打蟲的藥丸。”
何田用豬毛刷子又給它梳了遍毛,找出一個小竹籃,在裡麵鋪上一塊絨布,又拿一張狗獾皮罩在籃子提手上綁好,就是一個暖和舒適的小窩了。
她把小窩提到火爐邊上,“你今晚就睡這裡。”
她又拿了兩隻小陶碗,一個放上清水,一個敲了一粒蛋,放在水缸旁邊。
小狗從凳子上跳下來,先去喝水,又去吃蛋。
何田蹲在一邊看它,自言自語,“給你起個名字吧,叫什麼呢?還叫小米麼?你也是金黃色的。算了,還是叫你小麥吧,麵粉是用小麥做的,成熟的小麥也是金黃色的。”
小狗——現在是小麥了,吃完了,她給它擦掉嘴臉上沾的蛋液,“乖乖睡吧。我知道今天是你第一天離開爸爸媽媽,晚上你一定會哭的,我會一直看著你的,不過我不能抱著你睡。這可是奶奶定下的規矩。再說了,你還沒吃打蟲藥呢。”
何田所料不錯。
剛離開家的小狗崽在她睡下一會兒就嘰嘰地叫起來。
要是換成人類的小孩,估計是哭著在喊爸爸媽媽了。
好幾次,它趴著上棚板的木梯,嗚嗚哀鳴,可是它不會上呀,何田又打定主意不理它,就算把樓梯抓得嚓嚓響也沒用。
這時候晚上已經不生爐子了,睡在被窩裡當然很暖和,可是鑽出來就冷了,小麥折騰了一會兒,凍得發抖,又嘰嚀著跑回自己的小窩。
爐子裡雖然不再有燃燒的木柴,可是厚墩墩的爐台還是暖洋洋的,挨著爐台的小窩更是暖和。
這麼折騰了幾次,何田當然睡不好。
她在想,易弦現在在哪裡?到了小鎮麼?在哪兒住宿?吃了晚飯麼?
就算精神上再憂慮擔心,可扛不住肉體疲勞。今天一天劃了幾個小時的船,回程時尤為費力,何田想了一會兒,就再次朦朦朧朧睡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又朦朦朧朧醒來。
小麥又在叫了,可是,這次,它不是那種撒嬌求抱抱的嘰嚀,而是還不足威勢的汪汪示警叫聲。
何田驚醒了。
外麵有人!
她立刻穿上衣服,握緊獵槍,爬下棚板。
她並沒點燈。
黑夜裡,點了燈,這就暴露了,給敵手豎了個活靶子。
何田輕輕走到窗台下,心中砰砰亂跳,眼睛慢慢適應了這時的光線。
隻聽門廊木板上發出一聲輕響,是有人走上了門廊,現在可能就站在門外。
也可能是熊。
小麥發出幼稚的表示威脅的低嗚,跟在何田身邊。
它渾身哆嗦著,不知道是冷得直發抖,又或者是怕的。
這時,屋子外麵響起一聲微不可聞的聲音。
是人寒冷時的呼吸聲。大概是在嗬氣暖手。
不是熊!
何田先是一喜,隨即心臟又狂跳。
如果是熊,隻要守住門窗,它進不來又找不到吃的,大不了搞些破壞就走了。在森林裡討生活,不管是人是獸,都得講究效率。
但要是人……
何田心思亂轉,把窗台下的桌子輕輕放倒,當做掩體。
她躲在桌後,側耳仔細聽著外麵的動靜。
不知道來了幾個人?
他們想乾什麼?
她屏息聽了一會兒,隻聽見外麵那個人又走下了門廊,她正在疑惑,就聽見一陣輕微急促的跺腳聲。
何田一陣發懵。
這人莫非不是山賊?凍得忍不住跺腳取暖的山賊也真夠沒出息的。
還是,這個山賊是被派來打探的?主力還在後麵?
想到這兒,何田又緊張了幾分,她把門後掛的兩把獵槍摘下來掛在胸前。
這兩把獵槍,也用的是連珠彈匣,但是這彈匣是個扁盒子,裡麵的鉛彈全是五厘米長的霰彈,直徑十一毫米。
何田心想,“管你來多少人,姑娘手下可彈無虛發!”
霰彈彈丸和普通鉛彈不同,射程不遠,但是“噗”地一蓬,像漫天花雨,當然彈無虛發。
從前,特警、押運所用的破門彈,防暴槍,大多也是這類彈丸。
手中有槍心裡不慌。
何田打定主意,隻要這幫山賊跑來了,就直接衝出屋子正麵突突突。
這麼僵持了近一個小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外麵那個沒出息的山賊隻是不停跺腳轉圈,好像還冷得搓起了胳膊。
何田一頭黑線,忽然聽到那人連打了兩個噴嚏。
她一驚,心裡說,這聲音,怎麼聽起來那麼熟呢?
易弦打噴嚏就是這樣,趕緊捂住口鼻轉過身,還會道歉。
她隨即又搖頭,這山賊是來做探子,當然得捂住了。
正在猶疑,門廊上腳步聲一響,那個山賊又站到門廊上了。
何田聽見他走到了門前,心想,我要不要就隔著門給他一突突?啊……那我這門就得報廢了,要重新做門挺麻煩的,這幾天天氣正好,可以把發芽的土豆苗都種下去了,哪有空做門呀。
她正想著,門上當當當不輕不重響了三聲。
何田愣了。
這山賊還挺有禮貌的。
也許,不是山賊,隻是迷路的人?
哼,管你什麼妖魔鬼怪,姑娘我可是帶著槍的。
“誰?”她大聲斥道。
“……”門外的人像是吃驚怎麼立刻就有人回應,且聽起來,應門的人就在離門不遠的地方,隔了一下才回答,“是……我。”
何田一聽,從桌子後跳起來,衝到門前,搬開頂門柱,拉開鐵栓——
這麼做的時候她一直在問,莫非我是在做夢?先是做了個被山賊偷襲的夢,又夢見易弦回來了?
她拉開門,又驚喜,又疑惑,門外站著的不是易弦是誰?
易弦有點羞赧地笑了,“你說過,我什麼時候都可以回來。我回來了。”
何田“嗷”地叫了一聲,撲過去緊緊抱住易弦。
這笨蛋身上涼浸浸的。
“你怎麼不早點敲門?”
“我怕把你吵醒了……”
“我早就醒了!”
“啊?”
“我、我還以為你是山賊呢!差點就要隔著門把你給突突了!”
何田抓著易弦又搖又晃,見這差點被打成篩子的家夥還在傻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眼淚就冒出來了。
“你餓不餓?凍著了吧?我聽見你打噴嚏了!”
“我不冷。”
“胡說!聽見你跺腳呢。”
“哈哈。”易弦笑了一下,涼涼的手指拂在何田臉上,“你彆哭。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