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姬家不起眼的長女,生在京中長在京中;三年前涉案逃獄的嫌犯,還牽扯到一個江湖幫派,光是時間上就無法重合,這兩個人怎麼也串不到一塊。
霍顯以手撐額,隱隱有個念頭要破土而出,卻又被缺少的那關鍵一環阻礙,他幾乎要把姬玉落盯出個窟窿來,可她除了不小心弄灑的一滴墨,再也看不出什麼異常。
籬陽進來稟事,姬玉落才回了耳房的小桌前。
她麵前是底下的錦衣衛送來的茶點,姬玉落提壺倒了杯茶……
兢兢業業,斷案清明,從未犯錯。
都是狗屁。
姬玉落淡漠地撩了下眼皮,餘光去看遠處霍顯手裡的卷宗,深深吸了口氣,才忍住沒有將手裡的茶杯捏碎。
其間霍顯出去了一趟,可也並沒有讓姬玉落單獨呆著,他讓南月進屋侍奉,說是侍奉,其實是盯著她。
他已經不那麼有耐心了,盯梢也擺到了明麵上。縱使南月生了張清秀親和的皮囊,姬玉落此時看他也生出了厭煩,連帶也不笑了。
茶過三壺,午時的烈日換作將落的夕陽,霍顯才姍姍而歸,帶著一身陰暗潮濕的腥味兒。
他是從昭獄回來的,衣角還沾了點褐色,進屋時看了姬玉落一眼,確認她老實呆著,才讓南月備了換洗衣物和湢室。
霍顯不輕易讓人近身,故而這些瑣事雜事就落在南月身上了。南月用手試著浴桶裡的水溫,邊攪和邊道:“夫人一直沒走動過,隻閒來無事借了架上的一本書,不過也沒怎麼翻看……我瞧她看我的眼神都要掉冰渣了。”
霍顯笑了一下,“生氣了啊,生氣好,就怕她裝乖扮巧,你出去,繼續給我盯著。”
南月出去不久,霍顯草草沐浴後換了乾淨的行裝,帶著一股凜冽的冷杉味兒,姬玉落不抬頭,直到霍顯叩了兩下桌,道:“下職了,辛苦夫人陪了為夫一整日,今日天好,還亮著呢,我請夫人小酌一杯。”
姬玉落闔上根本沒在看的書,婉拒道:“玉瑤不勝酒力,多謝夫君好意。”
霍顯拍了拍她寬大的披風兜帽,帽上的絨毛被他拍得揚起,他道:“都說是好意,怎麼好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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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撫司地處朝天門外大街最深處的胡同巷口,宅子就占了一整條巷,外頭被高高的圍牆攔著,顯得靜謐又空曠,而牆對麵則是京中最熱鬨繁華的街市,徒步繞兩條街便能聽到吆喝聲。
霍顯長了這麼張妖孽的臉,還非要大剌剌地走在街上,姬玉落跟在他身側,已經感受到好幾道異樣的眼光。
或驚恐或嫌惡,或是驚恐裡藏著嫌惡。
當然,也有小商小販舔著笑臉遞上些吃食
玉器鋪子的掌櫃就彎腰捧著幾枚好玉上來,而後得霍顯青睞的會儘數送到霍家宅邸。
霍顯從不吝於在人前露臉,相反他性子張揚高調,京中識他之人不在少數,這些商戶要麼受錦衣衛打壓,要麼受錦衣衛庇護,有推著小車退到胡同口的,自也有人將奇珍異寶雙手奉上。
奢靡之風,聚斂無厭。
也不怪他能用夜明珠鑲壁、玉石蹋腳。
姬玉落不由想到催雪樓。
這幾年催雪樓發展迅速,其中開銷也不容小覷,這兩年謝宿白身子愈發不好,樓裡大多庶務由她一並接管,其中銀子這事便很讓人頭疼。
無論是廣開店肆,還是劫富濟“己”,亦或是彆的肮臟事,雖說最後收效頗豐,但確實勞心勞力。
思及此,姬玉落瞥向霍顯的餘光竟還帶了點羨慕。
霍顯見她淡漠的神情下透著古怪,不由斜眼睨她,兩道視線相撞,姬玉落又佯裝無事地目視前方。
霍顯要帶她去的是一品居,說是小酌,誰知他是不是有將她灌醉打探消息的意圖,她酒量並不算太好,不敢掉以輕心。
正左思右想時,姬玉落轉眸的瞬間似間前麵的客棧二樓閃一角白衣,這正是她當時成親路上途徑的客棧,是他?
京中到底有什麼大事,要他在此耽擱許久?
然待姬玉落欲要再探究一眼時,前方忽聞一陣急促的騷動,沿街百姓轟然散開,有驚呼、有叫罵,但最刺耳的還是那迎麵而來的馬車蹋地聲——
那是一輛由四匹血紅寶馬馬合力拉的馬車!
四馬並驅過街市,青天白日天子腳下,非家世顯赫的紈絝子弟之人不能為。
隻看那四駕之車橫衝直撞過來,撞倒周遭小攤和人流,而坐在車轅上的並非什麼粗鄙小廝,那人著一身銀白綾羅,看起來富貴極了,他左手拉著韁繩,右手揮著馬鞭,整個人亢奮不已,大笑道:“快!快跑!都給小爺讓開!”
姬玉落瞳孔微縮,是他。
成親那日拉住霍顯喝酒的紈絝,碧梧說是鎮國公蕭家的小公子,那日她頭戴蓋頭看不清此人麵孔,隻對他的聲音和腔調分外耳熟,此時看他駕馬碾蹋街市,姬玉落腦中驀然閃過幾個片段,身形一頓。
南月上前,道:“主子,又是蕭公子,可要攔下?”
這個“又”字,可見這位蕭家小公子平日裡有多能惹是生非。
霍顯眼裡劃過一絲厭色,隻說:“攔。”
說起鎮國公蕭家,其與宣平侯府霍家還有些淵源。
兩家算是世交,尤其是老國公那一輩,都是拿命在戰場上拚過的,戰功顯赫不可估量,饒是宣平侯都要恭敬稱原老國公一聲世伯。
而現在的鎮國公蕭騁是原老國公的嫡長子,可惜卻不太行軍作戰,隻在京中當著個太平官,可他手裡的兵馬都是實打實的,和宣平侯府一般,都是輕易動不得的角色。按輩分,霍顯也該喊鎮國公一聲世叔,可清是清濁是濁,蕭家守著百年榮耀,自是不肯與他廝混一處。
就是倒黴,偏偏出了蕭元庭這個混賬東西,大概就和霍家出了個霍顯一樣讓人窒息吧。
蕭家還要更慘一些,因為蕭元庭是獨子。
隻是蕭家也同霍家不同,宣平侯是堅定站在太傅許鶴一黨,因霍顯殺了許鶴,前陣子宣平侯在朝上也沒少為難自己這個令人發指的兒子,而蕭家卻始終態度中立,素來不蹚這些渾水。
蕭騁此人霍顯有些摸不太清,他曾幾次有意接觸過,都被蕭騁態度淡淡給擋了回來,好在他有蕭元庭這個兒子。
在人看來,霍顯與蕭元庭大概就是兩顆老鼠屎臭味相投,湊作一堆,蕭元庭鬨市縱馬、踐踏莊稼、調戲民女甚至傷人性命,哪怕是有人一紙狀書告到衙門,也自有錦衣衛替他攬下。
因此,蕭元庭也是真拿霍顯當好兄弟,故而被攔住馬時還怒氣衝衝,看到是南月,立即就不氣了。
他噌地從車轅上跳下來,驚喜道:“遮安!”
蕭元庭闊步走來,看到姬玉落,不忍多看了兩眼,他還頭一回見到這姬家長女的真容,蕭元庭終是“嘿”地一笑,道:“前麵聽聞你霍遮安帶著夫人去上職,我還當是人胡說八道,沒想竟是真的,你二人新婚,是有多如膠似漆分不開,瞧得我都想成家了!”
姬玉落淡淡笑著,並不說話。
霍顯則是揉著眉,說:“上回已經有人將你行事上達天聽,鎮國公在朝上被皇上敲打,你還為此挨了幾板子,忘了?”
蕭元庭撇嘴,“那不是許鶴狗拿耗子麼,他人都死了,我看還有誰亂嚼舌根,不說了,你帶著小嫂子這是要去哪?”
狗拿耗子,也不知道這蕭小公子在罵誰。
姬玉落正麵不改色地腹誹著,就聽霍顯道:“一品居。”
蕭元庭挑眉,道:“巧了,今夜一品居我包了場,還請了柳花苑的——額,不過你霍遮安的麵子嘛自然是要給的,走,今兒我請你喝酒!不過小嫂子……”
男人那點樂子,姬玉落想也明白,她正好也不想在霍顯身邊呆,隻是看蕭元庭這樣興致勃勃,不免同情地瞟了霍顯一眼,可自請先行回府的話還沒說出來,霍顯便先截了話,道:“無礙,她與我們同去。”
姬玉落動了動唇,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