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宿白道:“雖是我畫的圖紙,但卻是叔父親手給你打的,你要謝,也要回去謝他。”
姬玉落頓了頓,詫異道:“師父?”
謝宿白的叔父謝峭,正是姬玉落的師父。
其實她並不覺得謝峭與謝宿白像親叔侄,他二人從容貌到氣質,沒有半分相像。老頭長得五大三粗,言語舉止都透著三分散漫野性,更不講究什麼坐立有姿,也不會像謝宿白這樣講究,即使行動不便,隻能坐在椅上他也儀態端莊。
若說謝宿白像是世家裡養出來的貴公子,謝峭則更似一個江湖中人。
可他卻偏不管樓內庶務,平日像閒雲野鶴,隻倒騰他那一畝三分的竹林。
姬玉落這身功夫,就是在他的竹林裡學成的。
其實當年姬玉落並不願意跟著謝峭習武,她在催雪樓初醒時,對誰都很防備,可謝峭說她根骨奇佳,最適合承他的功法。
姬玉落不肯,謝峭軟磨硬泡未果,氣得叉腰“嘿”了聲,將她關進了黑屋,又整了幾隻活鼠,那陰暗潮濕的地方太像千芳閣的地牢了,姬玉落嚇得直拍門,卻聽門外謝宿白與謝峭說話:
謝宿白道:“她才病愈,不宜這般。”
謝峭卻說:“我教她有什麼不好的?旁人想求還求不來呢,而且你看這小丫頭性子如此烈,放出門去是要被人打的,若無一招傍身,就憑她那三腳貓的功夫,安能活命?”
姬玉落聽不到謝宿白說話了,卻聞見謝峭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還吃著桃兒,說:“小丫頭,你隔著門給我磕三個響頭,便算是拜我為師了,我就放你出來。”
收徒哪有強收的,彼時姬玉落更恨她了,捂著耳不說話,任由謝峭在外頭說:
“這天兒真好啊,老夫先在這兒睡一覺,不知道裡頭的奶娃娃還活不活著……桃也甜,唉呀,今日午膳也豐盛呢,某些人卻要在裡頭喂蟲子,慘咯——”
在姬玉落眼裡,謝峭這人為老不尊,吊兒郎當,沒個正經樣子,最嚴肅、最像個師長時,卻是她在雲陽大牢被劫出來後。
精細養了小半年,好容易能下地走路了,謝峭一鞭子就往背上抽,直將姬玉落那好容易養好的肌膚又打得皮開肉綻。
她就跪在那裡,謝峭邊打邊繞著她走,氣急敗壞道:“我教你這些年,是讓你去送死的?!才學了多少皮毛,也敢去尋仇!從今日起你就給我在這兒練,玩兒命練!一個個,竟給我逞能丟人!”
姬玉落摩挲著戒指上的青玉,似能想象出謝峭一麵鑲青玉時一麵心疼地罵罵咧咧,不由噗嗤笑出聲來,“我要是回去謝他,他又該訓我了。”
謝宿白看著她脖頸上勒痕,說:“馬車已經備好,路引也準備妥當,現在就可以出城了。”
姬玉落笑意微斂,看向謝宿白,鄭重道:“我沒有要走。”
謝宿白聞過茶香後,放下杯盞,說:“之前你要冒險便也罷了,如今被他看破,已有性命之危,你的仇有朝一日我會替你了卻,你不必再留在京都。”
姬玉落沉默片刻,卻是愈發覺得近來京中動亂與他有關,於是看向一旁恨不得把耳朵貼過來的沈青鯉,沈青鯉被她輕飄飄一瞥,忙用扇麵擋了臉。
但她沒問。
不關她的事,她一概不問。
半響闃寂,姬玉落道:“霍顯識破了我的臉,卻沒有識破我的身份,何況他沒將我交由錦衣衛,暫時無礙,而且他說——”
姬玉落頓了一下,眉頭輕擰,她很少露出這樣複雜疑惑的神情,“樓盼春,與師父有什麼乾係麼?”
“噗——”沈青鯉那一口茶噴了出來。
姬玉落與謝宿白皆看過去,沈青鯉訕訕笑著:“這茶真、真難喝。”
姬玉落不管他,回頭看向謝宿白。
謝宿白麵色不改,道:“怎麼這樣問?”
姬玉落道:“霍顯的身法看似與我同出一係,他說那位樓大將軍在世時有過幾個同門,不知是真是假?他好像也是因為這個才對我產生諸多興趣,暫留了我在身邊。”
謝宿白隱在杯盞後的唇輕輕拉扯了一下。
當然是假的,霍顯怎麼會不知道,樓盼春哪來的什麼同門師兄弟,其言下之意怕是在探究彆的。
他淡淡道:“叔父乃江湖中人,怎會與樓將軍有什麼牽扯。”
姬玉落想也是,於是緩緩點下頭,隻是緊鎖的眉還沒鬆開,看了眼偏移的日頭,那出戲快唱完了,於是作勢起身,道:“若無要事,我便先走了。”
謝宿白知道沒法強行送走她,於是道:“我給你三日時間,三日一到,無論你的事成不成,都必須走。霍顯不是傻子,時日長了,他從你身上挖掘不到有價值的信息,未必肯留你。”
姬玉落沉吟片刻,明白謝宿白言之有理,頷首道:“好。”
走之前,姬玉落看了眼茶桌對麵的白牆上懸著的畫,正是那副“夜闌聽雨”。
謝宿白把這幅畫也帶來了。
珠簾在姬玉落走後輕輕晃動著,沈青鯉才走過來,看謝宿白慢條斯理品著茶,嗤道:“裝,你就裝,舍不得人直說唄,看你這不在意裝了幾年,我都替你心累!”
沈青鯉聽牆角聽得心中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被謝宿白這冷颼颼一瞥,火滅了,才想起自己是來聲討他的。
他一拍桌幾:“我說你也太不講道義了!你拿我當餌去試霍顯?怎麼,他若逮著我,念舊情放我走的話,說明這人還沒完全投靠趙庸或今上,但他萬一真就良心喂了狗,你打算替我收屍啊?!還好老子他媽跑得快——”
他跑得快,卻賣了姬玉落。
沈青鯉說著聲音漸小,果然就見謝宿白不輕不重地看著他:“我現在替你收屍也可以,想要什麼樣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