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孟夏晝長夜短,黃昏時刻,仍舊天光大亮。
流雲晚霞包裹著紅光,一點一點自西邊流逝,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流沙畫,流雲微小的變化,最終都是朝向盛大的落幕,霞光邊沿已經漸漸黯淡下來。
大雁群飛而過,驚了這片刻的寧靜。
霍顯從皇宮角門那間值房走出,門外的太監紛紛俯首,他闊步走了出去,嘴角的弧度漸漸放平。
近來發生太多事。
從他算計蕭騁領兵南下起,趙庸對他便多了幾分探究之意,加上鎮撫司最近的動作太大,辦了好幾個趙庸手底下的人,雖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但群輕折軸,他想必也慢慢察覺出不對,隻是沒有證據罷了。
如今到最關鍵的地步,他需比從前更謹慎小心。
待霍顯走遠,內侍才推門進去,趙庸正仰頭注視窗外,表情深沉。
內侍躬身遞來一份戰報,說:“前線傳來消息,九江府這一戰打了兩天兩夜,興南王暫時往回撤了一步,但也隻是稍作歇息,還有的熬呢,國公爺不年輕了,也不知能不能吃得住……督公當初怎麼就讓他去了呢?”
明擺著讓霍顯擺了一道,但霍顯還不是得聽趙庸的?也沒非走到拿命去博的這一步。
晚霞被殘雲卷入腹中,最後一縷紅光也消失了,天藍風清。
趙庸走到窗邊,闔起窗,道:“即便沒有霍顯作祟,這一戰他也得打,他既想要平天下,就必得掃清障礙,何況,誰說這不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說罷,他揩了揩窗欄,撚著落灰的指腹道:“讓人擦乾淨。”
內侍忙應下是。
霍顯打馬回到鎮撫司。
已到下職的時刻,門外的錦衣衛也換了一輪,裡頭的人更是稀稀拉拉,略顯鬆散。
籬陽從一間屋子裡走來,將公文遞給霍顯蓋章。
雖說錦衣衛在外人看來辦案全無條理,可實則也得照章辦事,隻是在他們這兒,“章”就是霍顯罷了。
籬陽邊走邊說:“夫人在裡頭,說是給您送飯,等了有一會兒了。”
霍顯腳步頓了頓,顯然是有些驚訝,他草草看過公文,收了視線,卻逢一人忽然撞了上來。
那人匆匆忙忙,摔了個仰麵朝天:“誒喲!”
待他起身,忙說:“嘶,大人,屬下沒長眼,大人莫怪。”
他紅著眼,說罷又匆匆要走。
霍顯扭頭叫住他,“劉五,怎麼回事?毛毛躁躁。”
那名叫劉五的錦衣衛轉過身來,憋得臉都紅了,“大人,我、我家那幺兒又犯病了,得去看看。”
話音落地,籬陽麵露了然。
劉五媳婦兒年初剛生了個閨女,可惜生來就患羊角風,時不時抽搐,口吐白沫,小小的娃受儘了罪,就這兩個月,劉五沒少因銀子的事操心,接連向司裡支了幾個月的俸祿。
於是籬陽緊接著道:“劉哥,你那兒銀子夠嗎?要不我——”
說話間,一枚腰牌從空中丟了過去,籬陽頓時噤聲。劉五接住,一看是霍家的牌子,就聽霍顯道:“去府裡支錢,缺多少儘管跟賬房說,彆為了那幾個銅板苦了孩子。”
劉五酸著眼,哽咽道:“欸。”
見他三魂丟了七魄的模樣,霍顯皺了下眉,“嘖,就這麼走著去?牽匹馬再走。”
“欸,欸!”劉五打起精神,拔腿便往外跑。
籬陽看著,歎氣道:“劉哥那孩子也是挺可憐,”
霍顯沒說話,抬腳要上台階,卻忽然又被不知打哪冒出來的錦衣衛叫住,他忍氣捏了捏鼻梁,腳步一拐,往另一頭走去。
姬玉落已在值房裡等了許久,無意聽到霍顯與劉五談話,一時覺得納罕,便多站了片刻。
她推門出去,正要跟著離開的籬陽腳下一停,轉頭過來:“夫人。”
他往另一頭看了眼,說:“大人有事給耽擱了。”
姬玉落“嗯”了聲,好奇地往劉五離開的方向看,道:“你們錦衣衛不都是官宦子弟,錦衣玉食的,方才那個是怎麼回事?”
籬陽笑了一下,“夫人有所不知,錦衣衛裡確實許多是靠承襲上任,家裡體麵,可其實也不少是層層選拔進來的,這些人大多家境貧寒,就指著這身衣服和腰牌掙體麵呢,那劉五便是這樣的人,可不容易了,家裡還有個生病的老母,若不是大人接濟著,更難熬。”
姬玉落抱臂往門框上靠,聞言點了點頭,“你們大人這麼慈悲心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