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顯沒說話,起身行至廊下的台階,隔著窗紗看燭火,南月思來想去,正要問問他餓不餓,才張開口,就聽霍顯淡淡道:“滾遠點。”
南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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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女眷由禁軍送返,姬玉瑤也上了回京的馬車,她一腳踩在車轅上,回頭望了眼,才蹬上車。
九真廟一行很快就被迫結束了,消息如柳絮,風一吹就飄往大街小巷,但人們隻知皇上龍體受損,卻不知究竟到了什麼程度,就連同行的女眷也都不知那夜後來如何了。
但瞞又能瞞多久?
皇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醫們每日進進出出,又有禁軍嚴加把守,嚴峻的氛圍到底在宮裡漫開,已有膽大之人猜測順安帝命不久矣。
一時間人心惶惶。
內閣要稟事,就要見人;底下官員也吵吵,也要見人,禁軍再不放行,甚至都要懷疑禁軍加害皇帝。
到第七日時,順安帝總算睜了眼。
他身上沒一塊好的肉,隻能仰躺在床上,脖子都不能扭一下,渾身上下最靈活的,隻有那兩隻眼珠子。
他用下頷頂開宮女喂來的藥,結果燙了自己一嘴,抖著唇道:“給朕、給朕拖出去斬了!”
皇後帶著小太子在一旁,聞言屏退宮女,又讓嬤嬤將太子帶離寢殿,上前用帕子擦了擦順安帝的臉,說:“皇上消氣,太醫說了,你如今不能動怒。”
皇後口吻溫婉,但神色卻不見悲傷,順安帝掙紮地抬起唯一能動的右手,虛弱地說:“你們,你們如今欺朕病重,笑朕狼狽,朕就算這輩子臥病在榻,也絕不會放過你們!霍顯呢,我要見霍顯……叫霍顯進宮來!”
皇後輕輕歎氣,“他就在外頭,我替你叫他。”
她說罷起身,回頭望了順安帝一眼,那眼神裡憐憫有,惋惜有,什麼都有,又像是什麼都沒有。
曾幾何時,他還隻是封地的一個逍遙王爺,花花腸子縱然有,可好管教,有時一時興起,還會買花兒來送她。
他就是這樣,吊兒郎當,沒個正形。
那個時候,他們夫妻間還有不翡的情誼
如若不坐上這個皇位,一輩子也能快活地過。
隻可惜,一個全無智慧的人,攪進朝廷的風雲詭譎,他就注定隻能當顆棋子,命數都掌握在彆人手裡。
如今,是命數儘了。
行至殿外,皇後隔著石階朝霍顯頷了頷首,依舊是疏離的態度,於她而言,這些人都是毀掉她原本生活的罪魁禍首,她實在喜歡不起來。
小太子摘了兩朵花,朝皇後跑來,皇後蹲下將他抱起,回了宮殿,命人鋪紙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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謠言又紛飛了三日。
皇帝命不久矣的消息最初是從催雪樓傳出去的,如今已經傳得有鼻子有眼,就連酒肆茶坊都有人偷摸討論小太子將要繼位的事兒。
有人道:“太子年僅五歲,五歲啊,奶娃娃一個,他能主什麼大事?若真如此,皇後怕不是要垂簾聽政,效仿古史?”
另一人搖頭:“女流之輩,我看不成。”
“成不成咱們平民百姓可說的不算,何況皇嗣裡最年長的就是太子,也沒旁人了。”
“若是能像從前,往宗親裡挑一個就好了,如那寧王,當年可是險些就進京了。”
“唉,若懷瑾太子在,哪會有如今的困境。”
“懷瑾太子當年可是逆賊……”
“前陣子不是有風聲說當年東宮是樁冤案?我瞧這裡頭水深著,再說,逆不逆賊又如何,能當好皇帝不就成,東宮一脈怎麼也算是正統皇室血脈。”
“說這麼多又有什麼用,東宮都死絕了。”
“噹”地一聲,角落一位頭戴鬥笠的大漢猛喝了口酒,擦著嘴說:“誰說東宮死絕了,你們沒人聽說,懷瑾太子還留有血脈在人世,乃是當年備受矚目的小皇孫,催雪樓你們知道吧?就是那個濟世救人的催雪樓,裡頭的東家就是他呢。”
恍如一聲驚雷,將京都這攤水攪得更渾了。
對麵的窗邊,謝宿白慢條斯理地拆著信。
沈青鯉挑開簾子進來,說:“我剛打聽完,那些狐狸估摸是猜到皇帝快不行了,一個個都著手準備小太子的登基儀式了,你說這順安帝,怎麼就留了個後,棘手。”
謝宿白道:“好辦。”
沈青鯉近來忙得冒火,嘴角都爆了皮,聞言就嚷嚷,“哪裡好辦?姬玉落能佯裝意外弄死順安帝,彆說這會兒人還沒死,什麼時候咽氣還不一定呢,她能再故技重施弄死小太子嗎?這還不讓那群狐狸給看出破綻,屆時這罪名可是要栽在你頭上的。”
謝宿白將信遞給他。
沈青鯉接過,瞧了半響,竟是拿反了,他又氣急敗壞倒了個方向,須臾就怔了怔,“皇後……舍老子保兒子,她倒是個聰明人。”
謝宿白今日心情似是不錯,有些慵懶地靠在輪椅軟墊上,清風拂過,他稍稍眯了眯眼,隨後又偏了下頭,問:“落兒那裡,有什麼消息?”
沈青鯉收了信,將其丟進燭火裡,說:“沒消息,自打從九真廟回京後,她便一直窩在霍府閉門不出,我給了朝露那丫頭半塊糖,她說她家小姐近來在府裡喜於騎射,就在府裡擺弄弓箭,其餘倒也沒做什麼。”
謝宿白臉上輕鬆的神色淡了些,垂下眼睫,再抬起時又是一片淡然,要回推輪椅的手頓了頓,他看到鬨市裡,打馬而過的霍顯。
九真廟後續牽扯出一堆事兒,皇帝成眼下這個樣子,霍顯跟著忙前忙後,一邊緊抓著雲陽的案子不放,一邊還要考慮寧王府往後的處境,幾乎小半月都歇在鎮撫司的值房。
這其間碧梧奉命來送過一次食盒,幾道清淡小菜,倒是解膩,誰知他剛一入口,鹹得險些沒將隔夜飯都吐出來。
他就知道,晾了這麼多日,有人不高興了。
但說實在話,他也不是真晾著姬玉落,誰知他在案牘裡晃神的瞬間都想將姬玉落捆到跟前,打一頓解氣,讓她跟他玩什麼美人計。
緊趕慢趕,才空出了這麼一日的功夫。
馬鞭揮得凶狠,一路掀灰揚塵,馬不停蹄推門入府。
主院裡,朱紅小門散了一地箭矢。
幾個護衛排排站在門前,腦袋頂著蘋果,個個生無可戀,麵色麻木。
姬玉落立在梧桐樹下,拉開弓箭,護衛們倒是沒了原先的恐慌,這麼多日人都練麻了,夫人的射擊功夫他們是有目共睹的,要命不至於,隻是眼看到了用飯的時辰,都隻想自己腦袋上那顆果子先落地,後廚的香味兒都已經飄到跟前了。
可那箭頭瞄準的方向從左指到右,倏地頓住,偏離原本的位置,正正指向門外的人。
從他的眉眼,指到了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