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宿白耳聽八方,這幾年他在朝中各處都安插了大大小小的眼線,但獨獨對後宅陰私沒有分毫興致,尤其是婦人之間道聽途說的傳聞,即便是少時有人拿到他麵前嚼舌根,他也會重重斥之。
霍顯似也想到這茬,於是不等他回話,便繼續道:“有人說,蕭老夫人當年與蕭家外室子有染,蕭騁並非是老國公親生。”
他說到這裡,停了停,“皇上可知道,趙庸因何要替蕭騁做事?”
他是說趙庸替蕭騁做事,而非蕭騁替趙庸做事。
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性質。
人人都以為蕭騁是趙庸的棋子,就如同順安帝於趙庸、霍顯於趙庸一樣,都不過是趙庸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利而挑選的“卒”,就連霍顯也一直這麼以為。
畢竟權閹趙庸,怎麼可能任他人擺布?
直到姬玉落潛入蕭家府邸,窺見蕭騁與趙庸之間奇特的相處氛圍,霍顯才隱隱覺得不對。
那是很細微的東西,但這細微才值得揣摩推敲。
他跟在趙庸身邊的時間很長,他太清楚趙庸不會容許旁人在他麵前放肆。
無聲的放肆也是放肆。
這很不合常理。
趙庸拋棄愚蠢的順安帝,扶持一個更難掌控的鎮國公,這更不合常理。
霍顯想不出緣由,於是他授意籬陽暗中將蕭家查了個底朝天,但始終沒有頭緒,因為籬陽漏掉了那些令人不屑一顧的內圍陰私。
還是到後來,姬玉落暗中命朝露探查蕭家外室子的內幕,她沒有查出蛛絲馬跡,因為催雪樓的人在京都並不比錦衣衛好用。
籬陽才順著這條線,能比她更有效率。
事情便要追溯到六七十年前。
當年,前朝餘孽在南邊興風作浪,上上任的鎮國公蕭錦明奉旨前去平反。蕭錦明與現在的鎮國公不同,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武將,繼承了蕭家武將世家的精神,在馬背上打下赫赫戰功,當時的皇帝對他愛重有加。
他也沒有令皇帝失望,凡是他出馬,沒有平不下的戰亂,那次南下平反亦是。
“隻沒人知道,蕭錦明在那場平反裡救下一個名叫蘇漾的女子,並且隨軍帶回了京都,當時的國公夫人出身大家,且自嫁給他後便常年獨守京都,他不忍給妻子添堵,便把蘇漾安置在莊子裡。”霍顯眸色略暗,道:“一年之後,蘇漾替蕭錦明生了個兒子,叫蕭永。”
謝宿白倏地抬眸,不動聲色地捏緊茶碗。
這個叫蕭永的外室子與上任的老國公是兄弟,算算年紀,正與趙庸差不多大。
如果趙庸便是蕭永,那麼一切就都說得通了,他幫蕭騁就是在幫蕭家,他本身也流著蕭家的血,但這與前朝餘孽有什麼乾係?
除非……
時隔多年,兩個人竟是仍有默契。
霍顯在謝宿白抬眼的瞬間點下頭,道:“對,蘇漾身上流著前朝皇室的血脈,若前朝未亡,她應該算是個公主,趙庸身上同樣流著前朝皇室的血,蘇漾死前,便將身後的複國組織一並交到他手上。但是——”
他似是覺得事情過於戲劇,輕蔑地笑了笑,說:“蕭永,也就是趙庸,根本無心複國,他一心隻想得到父親認可,回到蕭家認祖歸宗。”
可惜,蕭錦明並不喜歡他。
蕭錦明覺得這個兒子心術不正,若是冒然帶回蕭家,指不定要惹下什麼大禍,況且他過了十幾年安穩日子,早就不想折騰了,蕭永的認祖歸宗無疑會在後宅掀起風浪,蕭錦明實屬不願。
他更希望蕭永能永遠當一個不見光的外室子。
可蕭永怎麼願意?
少年總是有烈性,總是不甘,總是好強,越是不被認可,他就越是惹是生非要引起注意,即便被丟在莊子裡,也沒少給蕭家添亂。
也就是那個時候,蕭家有個外室子的傳聞滿天飛。
可蕭永沒有得逞,蕭錦明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
蕭永似是傷透了心,也看清了現實,從而不對蕭錦明抱有任何期待,他把目光放到了自己的大哥,也就是老國公蕭燁身上。
他兜兜轉轉,成了蕭燁的幕僚。
他碰了蕭燁剛過門不久的妻子——現在的蕭老夫人。
這件事沒有被人發現,但蕭永後來還是被蕭錦明驅逐出府,從此改名換姓,成了趙庸。
那時他已然弱冠,按理說,早過了可以入宮做內侍的年齡,但就是如此巧合,他在一次圍獵裡,救了還是太子的顯禎帝。
這便是他作為一代權閹的開始,也是大雍噩夢的開端。
謝宿白卻在沉默中瞥了他一眼。
他徹底明白趙庸為什麼會在霍顯最弱勢的時候伸出手拉他一把,將他培養成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乾將,甚至對霍顯有一種近乎縱容的寵溺,因為他通過霍顯,在看的是他自己。
一個不被重視甚至被逐出家門的庶子,一個不被承認而驅逐出府的外室子,同樣的年紀,同樣不甘屈服的性子,他們是何其相像的兩個人。
至少在趙庸眼裡,霍顯就是年輕時的他。
他以為他們同病相憐,以為他們可以心意相通,他因此自認為自己無比了解霍顯,了解他的野心和恨,了解他骨子裡流動的壞。
這種壞,顯然讓趙庸無比欣賞。
霍顯知道謝宿白在想什麼,可他沒打算再與他回顧這些並不愉快的經曆,隻轉動著茶碗,繼續道:“前朝皇室需要首領,可比起此前毫無複國計劃的趙庸,他們決定換一個人,他們找上了比趙庸更有野心的蕭騁,這於是讓蕭騁知悉了自己的身份。”
蕭騁與趙庸之間微妙的氣氛正來源於此。
蕭騁難以接受自己的出身有這樣的汙點,他的父親不是那個驍勇善戰的老國公,而是個人人唾罵的太監,這太荒唐了,可他又不得不接受,因為這就是事實。這也是蕭騁後來能擁有一支數量龐大的私兵的根本原因,沒有這層關係,沒有那些前朝餘孽的助力,蕭騁做不到那個地步,他甚至不會擁有這個契機。
他的祖母是前朝皇室的血脈,他也流著前朝皇室的血,這種血滋養著野心,萌芽出欲望,日漸讓人不得滿足。
於是他瞞著趙庸,開始在雲陽謀劃一切。
可到底出了意外,當時領兵出征的霍玦發現了端倪。
霍顯的聲音低沉而平緩,“他們殺掉了霍玦。”
雲陽一戰為什麼會敗,因為領軍作戰的將軍早就死了!
在戰爭開始之前,他就死在了所謂的“自己人”手裡,士兵將士群龍無首,邊境的大門向敵人敞開,敵軍壓境,所過之處燒殺搶掠,民不聊生。
事後,那些人把霍玦的屍體丟在了屍橫遍地的大街上。
他就這樣合情合理地“戰死”了。
一切仿佛是個因果循環。
後麵的事,謝宿白已經可以補出個大概來,他擱下茶碗,拉了拉腿上的毯子,道:“雲陽平定後,朝廷因此下派官員稽查賬目,可偏偏那時,雲陽府已經要被蕭騁掏空了,趙庸得知消息匆匆趕往,企圖替這個兒子解決他的爛攤子。”
他停了一下,說:“他們盯上了家財萬貫的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