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是邊城縣最熱的時候,蘇家剛吃完午飯,稀稀拉拉地坐在堂屋前的廊沿下乘涼,蒲扇雖然一刻都沒停過,蘇鈺還是覺得自己背上的汗就沒乾過。
房子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建好,清一水的青磚大瓦房是這靠山村的頭一份,兩人多高的院牆是朱氏特彆提出所建。
院子的正中間那顆芭蕉樹此刻倒是長的茂盛,一點都沒有受到酷熱的影響。
蘇家的高調在村子裡倒是引起了不小的議論,加之蘇泰和的博學和親善,橋西麵的這幾家人都和蘇家的關係融洽了不少,才大半年的功夫,這羅氏早看不出高門主母的樣子,一早就拿著針線領著張氏出去串門了。
有時候蘇鈺都在懷疑,當初的蘇府是不是壓抑了他大嫂的本性。
前些日子買回來的兩個婦人在陸嬤嬤的帶領下,正在廊下做著針線活,三人手中所做的都是蘇家眾人身上所穿的衣裳。
蘇家女眷……不管是做飯還是縫補,都還有待精進。
嘎吱——
蘇信雲一邊抹著汗一邊推開了大門,見蘇鈺正坐在廊下,連忙又高聲喊道:“三叔,張二叔找你呢。”
剛說完,那熟悉的拐杖聲就已經響起,張屏淺笑著從門外走了進來,比起半年前那邋遢的樣子,簡直是天差地彆。
蘇鈺沒有起身,隻是朝身邊空著的椅子指了指,自顧自地端起手邊的茶水抿了口。
張屏和他因程蝶相視,喝了幾場酒後,蘇鈺倒覺得此人是個可以相交之人,除了嘴巴刻薄些,對朋友倒是夠仗義。
三個月前幾人去隔壁鎮子趕集之時遇上地痞流氓,張屏揮舞著拐杖還替蘇鈺挨了幾下,回來疼地幾天都沒能下地,這是一個不熟時冷漠至極,可一旦熟悉了就至誠至真的人。
就是那一日起,蘇鈺把張屏真當成了自己的朋友,不管是教他跟張家人鬥還是賺錢,都會刻意引領他一起。
“你倒是逍遙,老孟現在還不知在哪受罪呢。”
順著蘇鈺的手指,張屏一屁股坐下,順手就把拐杖丟到了蘇鈺麵前,那是一根深紫色的拐杖,是他從戒子袋裡翻出來送給張屏的,不知是什麼材質所做,可是長期使用養人的功效是肯定的。
“對你我來是受罪,對老孟來說可能是好事呢。”
“那倒是,老孟可不是能靜下來的人。”
孟爺與蘇鈺約好之後,幾乎是沒一個月就已經舉家搬到了靠山村,雖然李村長表現出不太滿意的態度,可架不住蒼涼出麵直接決定了這件事,沒幾日這戶籍就轉了過來。
有了銀子的孟家直接選擇在張屏家正對麵蓋了座青磚瓦房,因為麵積較小,反倒是比蘇家還早入住。
“路上碰到孟大嫂,她說晚些時候送鞋底過來呢。”
“上回的鞋子還沒穿呢。”
蘇鈺閉上眼睛靠回椅背上慢悠悠地扇著風,兩人之間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張屏每日幾乎大半時間都是泡在蘇家,廊下乘涼的其他人也並未覺得有何不妥。
張家……實在是個不可言說的爛攤子。
張家是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流放而來,起因是張屏的父親張豐作為一縣之令竟然貪汙了一部分朝廷賑災的銀子,在督查使徹查之時被抓了個正著。
於是張家四代都被判流放至此,比起蘇家,他們還更慘了些,先是要押送進寶奉郡,之後又從寶奉郡流放到這,比起三千裡路,蘇鈺估算他們至少走了五千多裡。
張屏的腿就是在路上被賊人所傷,本不會是落下殘疾的程度,可張家的主母不願拿出那麼些銀子來請大夫,這才讓他落下了殘疾。
全部的起因,皆是因為張屏他是張家的庶子。
一個小小七品縣令,竟然娶了一妻三妾,而張屏的母親就是張豐的第三房小妾,因最年輕貌美也是最得寵愛的一位,同時也是後院其他女子最為痛恨的人。
張屏的母親也是因為這容貌惹下了禍端,路上就被張豐一句話就賣給了路過的人牙子,所得的銀錢和獄頭還對半分了。
張屏心裡暗恨,可瘸腿的他除了問清楚人牙子要去的方向也彆無他法,隻能在心裡暗暗發誓總有一日要把母親給贖回來。
這些日子他天天來蘇家,也是為了這事,孟爺這回出門跑貨去的郡城就是人牙子所說的地方,他是打算來這等消息的。
眼看著日頭已經漸漸往下墜,張屏長歎口氣,拍拍膝蓋站起了身:“看來今日是沒消息了,我先回張家去了。”
“吃完夜飯再回吧,剛好我還有事想問你呢。”
蘇鈺放下茶盞,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若是真帶回你母親的消息,你有何打算。”
“打算?”
“難不成你還要把人接回張家?”蘇鈺反問。
“這……”
這話倒是提醒了張屏,他一心隻想著找回母親,倒是忘記了張家這個狼窩。
蘇鈺再加上一句:“還有你兩個妹妹,十三四歲的年紀,眼瞅著就能嫁人了……”
張家共有嫡子嫡女各一個,其他的都是庶出,張屏為首的庶子共有三人,還有四個庶女,家裡人口不可謂不少。
張家主母現在還擺著官眷的派頭,家裡的活計都是這些庶子和庶女們做,蘇鈺好幾次看見張屏的兩個同胞妹妹在河邊洗衣物,麵前堆著的衣物都成了小山。
比她們大了幾歲的蘇詩欣現在還在祖母麵前撒嬌,這兩本是孩子的兩個女孩子卻早早被當成了大人在用。
當然這些都不是蘇鈺擔憂的原因,他是無意間看到有人牙子出現在靠山村,這才打算出言提醒張屏。
話都說到這了,張屏怎麼可能聽不出蘇鈺的提醒,他眸光一沉,抓著拐杖的手漸漸收攏:“看來那老妖婆這是不打算放過我們了。”
“分家吧!”蘇鈺說。
“分家?”
蘇鈺抿了口茶水吞下,隻是從胸口輕輕吐出聲“嗯”這聲嗯很平常,聽上去沒有一點點起伏,可就是這句似語非語的話讓張屏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來,他也學著蘇鈺端起了茶盞:“你是有什麼好主意了?”
“縣城以東十五裡,有一處香火茂盛的道觀,而山腳處有很多算命的道士,其中有好些都能拿錢說話。”
言儘於此,一切都在不言中,張屏神色舒展地猛灌下一大口茶,暢快地大喊了聲:“好茶”
張家主母可是出了名的愛拜各路神佛,所求的無非是張家能重新回到官宦人家的身份,隻要有高人提出分家有益,恐怕張屏幾人第二天就會被趕出張家的院子,他就是算準了張屏嫡母的心事,這才提出這個計謀。
“少喝些茶,夜飯還準備了不少的好菜,喝飽了就該吃不下了。”
“好,今日痛快,咱們好好喝上一杯。”兩人相視一笑,轉頭聊起其他的事情來。
今天是蘇信雲領著蘇清騰和蘇清嘉去縣城裡拜師的日子,朱氏張羅了一桌子好菜,說是當成蘇家起複的第一步。
可這頓豐盛的夜飯注定不能讓人愉快,剛兩杯酒下肚,村長媳婦陳氏領著一個陌生女子敲開了蘇家的大門。
“喲,這是吃著呢!”
越過陸嬤嬤故意攔著她的身子,陳氏甩了甩手中的帕子,一臉自來熟地走進了堂屋,而她身後跟著的女子看似害羞似的低著頭,一雙眼睛早就在不安分地四處瞟著。
“嗯吃著呢,沒吃也來一起用飯吧。”
朱氏忙起身招呼,匆忙間手腕上的佛珠哐當一聲掉到了桌上,深灰色的沉香手串發出淡淡的香味,其他人都還沒什麼表情,這女子倒是忽地眼睛一亮,臉上的羞怯就更濃了幾分。
“來來來,嬌妹子來坐我旁邊,都是一家人,沒必要客氣。”
一屁股就坐在了朱氏旁邊,陳氏笑嗬嗬地招呼著薛含嬌坐到自己身邊,抬眼時目光直勾勾地看了眼蘇鈺。
被這打量的眼神看的一怔,蘇鈺皺著眉頭放下了筷子。
“這恐怕是看上你了。”張屏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借著倒酒的動作用肩膀撞了撞蘇鈺。
“鈺兒還小,你還暫時不用考慮婚事。”蘇泰和的聲音不大,卻能讓整個堂屋裡的人都聽了個清清楚楚,蘇耀也跟著附和道:“信雲和信逸也是,現在還暫不應該考慮婚事。”
兩人的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可陳氏好像完全沒聽見一般,夾了一筷子肉絲進嘴裡後,這才笑著高聲回道:“這好姻緣可是錯過了就難找了,要我說啊,還是看看為好”
一邊說話還要一邊往嘴裡塞菜的陳氏算是徹底讓蘇鈺失了胃口,都怪他眼神太好,連她牙齒上沾上的綠色菜絲都看了個清楚。
“我們含嬌妹子可是出生官宦世家,與蘇三爺最是般配。”
“人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你說在咱靠山村這樣的姑娘哪裡去找。”
話說的太快,陳氏嘴裡的飯菜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就在情急中引起了一陣咳嗽,剛填進嘴裡的飯菜頓時伴隨著咳嗽噴了個滿桌,這下子不僅蘇鈺了,整個蘇家都停止了用飯,目光不善地看著陳氏還在胡咧咧。
“陳姑姑莫在誇我了,含嬌哪有您說的這般好。”
側身讓過差點被沾上的汙漬,薛含嬌含羞帶怯地用帕子點了點鼻頭,展開的帕子頓時飄起一陣香風。
“阿嚏……”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張屏的噴嚏聲,他捂著鼻子連忙道歉:“失禮失禮,我實在是聞不慣這廉價的脂粉味。”說完還舉起右手在臉前扇了扇。
這看似道歉實則是嘲笑的話讓薛含嬌臉色一沉,眼中頓時含起了兩汪淚水。
“味兒確實夠嗆人的。”蘇鈺突然也跟著說道。
“哎喲,朱姐姐您瞧,這算怎麼回事啊,好歹是讀過書的,咋能這麼隨便欺負人啊。”陳氏不乾了,啪一聲把筷子拍在了桌上。
“沒聽見我公公和夫君都說,咱們蘇家的男子現在都不議親嗎?是她自己聽不懂人話,這能怪誰。”
眼看著朱氏又要伸手攔著,羅氏猛然站起了身,兩步擋在了朱氏前麵,叉著腰一臉凶悍地看著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