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惠靜靜地聽她講述,他沒說的是,其實在這裡也差不多的。
日本是一個受外來文化影響深重的國家,很多習俗流傳到這個島國,皆有跡可循。
禪院惠知道的,阿音之所以會用這種懷念的語氣回憶家鄉,她念著的又怎會是新年習俗這種淺顯於表的東西。
她隻不過是借著一個理由,讓自己肆無忌憚地懷念一次曾經而已。
他不需要出聲打擾,隻要當好一個忠實的聽眾就好了。
“哦,對。”阿音掰著手指,“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差點忘了。”
“——煙花。”
在禁令尚未橫行大陸的時候,過年期間,最熱鬨的無疑要數這些煙花專賣店了,各種各樣的款式,小孩人手一支“仙女棒”,男孩更偏愛“摔炮”,還有大型的花炮,發射到夜空中,頃刻間綻開一片璀璨的花……
說著說著,阿音不禁有點好笑。
她心想,自己身邊這位恪守禮儀的大少爺,怕是從未體驗過這種“平民玩法”。
真是可惜了。
聲音裡添了淡淡的遺憾,阿音感歎著說道:“如果有機會,能和禪院閣下放煙花,也是此生難忘的記憶了吧。”
阿音當時,真的就是隨口一提。
說過了就忘了,一覺醒來,她還是那個活力滿滿的鋤地(?)少女。
——所以,她現在才會如此震撼。
碧樹妝成,抬眸窺得魚龍舞。
刹那光華,稍縱即逝,易冷的火花灼燒壽命,鋪滿了整片天際。
斑斕色彩,融進了虹膜,禮炮破空,隨後便是轟鳴,天空浩蕩,昏沉的夜色被生生撕破了一片,強勢的煙火明光組成綺麗的畫卷,稍一觸目,心尖都在發顫。
火焰燎天,鳳鳴雲霄,灼花蔽日。
無數火星墜落、消弭,隨風而逝,轉瞬後又迎接下一輪的花炮。
何等絢爛,何等奪目。
即使是見過百年後燦爛文明的阿音,此刻也不知覺自己身在何處,隻顧仰望天穹,看那煙火奪勢,明花繁繁。
山峰四處,不知多少人在同一時刻抬起頭,如癡如醉地沉浸在這場煙火盛宴中。
那山頂金殿的幾人,也被這場聲勢浩大的煙火給吸引了注意。
“禪院閣下,還真是舍得啊。”
加茂的指腹摩挲瓷杯的外壁,看那雲淡風輕的黑發青年,佇立閣樓,憑欄遠眺,心如止水,絲毫不為他陰陽怪氣的話語所波動,加茂就不禁暗自咬牙,氣不打一處來。
京都的建築風格十分古舊,處處可見千年前的大唐長安風貌,就連這閣樓,也是仿照曾經的大唐建築所造,那沉澱了一千年的古典風華,卻奇異地與這二十多歲的黑發青年頗為相稱。
“也不知禪院閣下耗費心力,安排的這一場煙火盛宴,其中燒掉了多少賬本,又蒸發了多少帳房先生的淚滴。”
倚著欄杆的黑發青年終於舍得把視線從煙火上挪開,大發慈悲地施予了加茂一個眼神,他唇角揚起微小的弧度,說道:“不勞加茂閣下費心,畢竟在下的禪院家四個月的盈利,就能抵過加茂閣下一年的淨收入。”
旁邊的五條悟一個沒忍住,差點把茶水噴出來。
殺人誅心啊禪院閣下。
這倆人唇槍舌戰,五條悟樂得看戲,而且比起加茂那漆黑如鍋底的臉色,還不如這場煙火盛宴的一半吸引力大……咦?
五條悟眨眨眼睛,察覺到煙花裡隱藏的一些韻味。
良久,他含笑的嗓音打破了另外二人的暗潮洶湧,“禪院閣下真是有心了。想不到這煙花不僅美,還藏了一些小驚喜。”
那空中的煙花,倘若從他們這個角度觀賞,便能發覺,呈現在夜空中的一個個圖案。
“如我沒料錯,這花炮應當是三個輪場?”
每一輪都代表了一個家族,禪院、五條和加茂的家紋圖樣輪番繪製,占滿了半邊的天際。
這已經是第二輪,天空中組成的煙花圖案正是五條家的家紋,他太熟悉自家的東西了,這才第一個發覺。
誰知,麵對五條悟的近乎篤定的問題,禪院惠卻忽而一笑,否認了。
“錯了。”他回眸望向天空,大約是煙花太過璀璨,那亮金的光灑落到他的眼瞳裡,竟是暈開了一片溫柔的色彩。
“不是三輪,是四輪。”
“嗯?”隨之而來的是加茂,他正好聽到了這句話,聞言,不禁從鼻間發出一聲質疑的氣音。
方才經由五條悟提醒,他自然也察覺到了這些煙花的隱藏“小驚喜”。
其實由煙花繪圖本算不上多隱秘的手段,奈何禪院惠的煙花布仗太大、太密、太廣,奪了月華,甚至能與太陽爭輝,蓋滿了天際,若非在足夠遼闊的高地仰望,還真難以發現這居然是個巨型的圖案。
“四輪?”加茂憲平皺著眉思索,“難道這世上還有誰能與我們禦三家平起平坐?”
他腦中靈光一閃,猜測道:“莫不是天皇陛下?”
這回,禪院惠還沒發話,五條悟就先一步搖頭否決:“不會。”
說罷,白發青年一瞥他,禪院惠並未反駁,那就是默認。
就他所知,禪院閣下看似謙謙守禮,但那隻是表象,骨子裡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對這些腐朽僵化的規則製度嗤之以鼻的人,隻不過他是迷惑人心的粉飾,而五條悟是光明正大的叛逆。
他能記得新年祭典的本質,願意用煙火組成家紋圖案已經很不錯了,何至於多此一舉,把天皇陛下都添進來。這種近乎於阿諛奉承的行為,不僅自己落了姿態,也會讓一幫自詡清高的人士看笑話。
加茂憲平迷惑了:“既然不是天皇陛下,那又是誰?”
新年祭典如此重大的場合,又是最奪人眼球的煙火盛宴。
加茂想破腦袋也想不通,除了禦三家,究竟是何方神聖能被禪院家主親手置入煙花圖景。
加茂在冥思苦想,五條悟卻隱隱約約摸到了真相。
白發青年眼眸如水,碧藍的蒼瞳掠過一點漣漪。
“禪院閣下,是……?”
禪院惠歎息般地輕笑一聲,似是感慨,又似自嘲:“不過是個人的私願罷了,二位無需在意。”
煙火已過第三輪,空中爆鳴聲漸弱,第四輪的煙花正在醞釀。
金殿百裡之外,無人造訪的草地上,阿音的眼眸忽而一顫。
那是……
盛開於夜空中的,一朵五瓣之花。
和她佩戴在發頂的那柄花簪,一模一樣。
禪院惠安靜地凝望著久留不散的天空之花,唇角不知不覺溢出了真心的笑意。
比蜜糖更甜,比晨露更純,是初心萌動的芬芳馥鬱。
她這麼說過,“如果能和禪院閣下一起放煙花,那是此生難忘的記憶吧。”
他俗事纏身,無法給她允諾。
但沒關係。
——我不能陪你放煙花,那我便贈你一場盛世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