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家的庭院裡,種滿了櫻花。
臨近十月,櫻花未開時,枝葉繁茂,隱天蔽日。
這不是阿音第一回踏足五條家了。
但這是她第一次走進七十年後的五條家,所睹見的景色,已是大不相同。
老舊破爛的房屋早已拆毀,拔地而起的新屋鱗次櫛比,唯有一些意義重大、保存良好的屋宅留到了現在。
比之這些,更加肉眼可見的變化是……五條家種了太多的櫻花樹,像是把整個櫻花園都搬過來了,每棟屋後麵都會種上兩棵,一到春季,便暈染了半天的粉色。
引路的仆從在一棟麵積遼闊的宅院前駐足,阿音輕巧地躍過石板路,抬起頭時,那位仿佛從冰天降下的雪童子,正靜靜地坐在石凳上,陽光被樹葉切得斑駁,照得他上身明暗交錯,隻有那雙眼睛光芒從未黯淡。
太像了。
阿音的大腦,刹那間被這一個念頭充斥。
他和他……實在是太像了。
哪怕這才隻是第一次見麵。
但他的麵容、他的喜好、他的眼神、他的言語……都與阿音曾熟知的那個人出奇相似,這真的隻是巧合嗎?
血統的傳承,真的就神奇到這種地步?
何況他並未留下後代,旁支的血脈也能出現與他這般相近的人嗎,乍看之下,簡直是複刻版的一個他。
阿音恍惚出神,連男孩的呼喚都沒有聽到。
五條悟攏起眉宇,不得不抬高了音量:“喂,你聽得見人說話嗎?”
“——啊,抱歉。”
阿音如夢初醒,下意識抿出歉意的微笑。
她走向五條悟,把手中的紙盒子擱在石桌上,嫻熟地拆開了它。
五條悟的目光隨著紙盒飄遠,他輕哼道:“你倒是有心。”語氣裡是掩蓋不住的輕快。
“聽聞五條小少爺喜好甜品,恰好我很擅長這個。”
紙盒甫一張開,水晶桂花糕羅列成塔,剔透精美,除此之外,蛋黃酥顏色濃鬱,竹葉糕清香四溢,沁人心脾,馬蹄糕軟糯蜜甜。
小小的紙盒內,盛放著巨大的誘惑,精致的外形、濃鬱的香氣,在一瞬間便牢牢捉住了五條悟的眼球。
阿音做的都是華國傳統甜食,在日本可能也有,但絕不正宗。
她太了解六眼所有者的胃口了。
往死裡加糖,準沒錯。
五條悟一爪子伸向了讓他心動不已的桂花糕,故作鎮定:“那我就收下了。說吧,禪院家主親身前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的。”
阿音毫不拖泥帶水,立刻從隨身文件袋裡掏出了合同,標點符號都飽含著社畜的熟練。
“我想要修複與五條家的合作關係。”
五條悟挑眉:“嗯,你接著說。”
他嘴裡還塞著一塊桂花糕。
“從一開始,禪院和五條的關係破裂就是非必要的……”
看樣子這一位五條小少爺是比較耐心的性格,阿音稍稍放心了。
為了說服對方,她甚至追溯到七十年前開始講,骨灰都涼透的某兩個人被她拖出來鞭屍。
“恕我直言,當年的那兩位家主,有些過於任性了。”
阿音到死都想不通,為什麼他們要打個你死我活同歸於儘?哪怕是想為她報仇,你們聯合不好嗎!
為什麼要自相殘殺啊,那不就中了敵人的下懷了嗎!
還拖累了整個家族,影響了兩家的外交關係!
阿音滿肚子的牢騷沒法抱怨,隻能從儘量客觀的角度去評說那兩個人的行為,可她沒料到,對麵的男孩抱著同自己迥然相異的態度。
五條悟一抬頭,是不讚成的目光:“你覺得他們做錯了嗎?”
阿音反問:“不然呢?”
可能是沒見過有人直麵自己的眼睛還能如此坦蕩自在毫不閃避,五條悟怔了一秒,在大腦反應過來前,他竟是先一步挪開了視線:“……沒什麼。”
奇怪了。
從看到這個少女的第一眼起,他的心臟就一直在不自然地鼓動著。
連語氣都弱了三分。
“你說不好,那就不好吧。”說出口的話,都是他曾經想都不會想的。
五條悟一口咬碎蛋黃酥,眉頭愈發擰緊。
好像……某些細微的、會失控的東西,正在發酵。
對待這位禪院的新任家主,他的脾氣好得自己都在驚詫。
他過去可從沒有閒心聽人繞彎子講話,但凡是三分鐘內切入不到正題的,他會直接喊出下人送客。
可他這回,神奇地聽完了阿音追溯到七十年前的“大段廢話”。
是為什麼?
因為他對“女子登臨禪院家主”的好奇心嗎,因為他近期有關注阿音的動向,從她的改革手法中看出她的非同一般嗎?
五條悟給自己找了無數條理由,但好像都說服不了自己。
他不明白。
心跳的失速是從何而來。
若是有熟悉他的下人在旁聽他和阿音的談話,定然會嚇死吧。
五條悟比平日軟和三分的語氣,聽人扯皮十多分鐘的耐心,還有對她擬出的合同,稍微過了一眼就鬆口同意的……好說話程度。
“這些我大致都看過了。”五條悟抬眸看向阿音,年幼的孩子尚且無需遮目的物什,他的藍眸就那樣直勾勾盯著阿音,“等我與家父商量過後,會給你回應。”
沒有討價還價,沒有刻意刁難,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
阿音覺得,這是她談得最舒心的一次了。就像在和家裡人說話一樣。
彼時,太陽西斜,黃昏染紅了半邊的天穹。
眼看天色漸晚,阿音提起自己的紫傘,想與五條悟道彆。
五條悟的嘴仿佛不受他自己控製般吐出一句:“天色不早,你要不要留下來用餐?留宿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