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的夜, 過起來並不舒坦。
周大富躺在小床上,輾轉反側。
他擔心自己在被人監視。
他也擔心自己進來之後外頭還在開工的隊伍怎麼辦。
他更擔心……隱瞞掉一些事情,這步棋到底對還是不對。
欺騙,不是罪過, 隻是一種策略。
下午他在警局說的話都是真話, 絕不摻假, 說破天去, 頂多能算他“真話不說全”。
人都是有私心的。
周大富是個善良的人,卻也是個功成名就的商人。
商人,哪有不計較得失的?
周大富永遠不會忘記, 輕視了水西門後, 栽了的兩個兄弟。
他花了很久才睡著, 睡得並不安穩。
睡夢中, 總覺得有人沉默地立在他床邊, 不說話不走動, 就這麼安靜的看著他。
胸口仿佛被石頭壓著, 讓周大富喘不過氣來, 他拚命想要睜開眼睛,薄薄的肉皮像是被針線縫住了,怎麼扯也扯不開, 勉強撕開一條縫, 卻看到兩個死去的兄弟灰頭土臉、滿臉血淚地望著他。
在他倆的肮臟的工衣袖子上, 還有被三十厘米的長釘釘穿的痕跡, 被折斷了骨頭, 楔進水泥中。
悲傷又落魄。
為何如此殘忍?
活著不享福,死也不體麵?
周大富喉嚨間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他不說麵對不了自己的良心,說了麵對不了還在水西門乾活的兄弟。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夜不能寐寢食不安。
威嚴的警局也不能讓周大富安心。
房間裡的慘叫聲跟狼嚎似的,一人多聲,高低幾重唱。
屋內一片漆黑,隱約霧氣湧動。
幾個黑影鬼鬼祟祟。
“……”
明越站在床邊,歪頭凝視著周大富,黑暗中她一隻金色眼睛火炬般亮起,像個一千瓦的小燈泡,襯著刺耳慘叫,詭異極了。
白琳琅拿著明越畫的顯陰符上下左右研究,尋思著時間太短了背不下來,房門外安雪茹不耐煩,壓低聲音催她倆:“你倆好了沒有!”
“彆玩啦!乾正事!”
“這兒還有個把風的呢!”
室內兩人比了個“歐克”的手勢,開始乾活。
顯陰符可以讓活人見鬼,駭破膽什麼的家常便飯。
但是周大富掙大錢也懂點陰陽道,街邊隨便一個遊魂很難打動他。
但是此時此地不同以往。
這裡是水西門警局的禁閉室。
警局的禁閉室平常會用來作甚麽?想想也知道。
會有自殺的人嗎?
當然會有。
這裡充滿了陰氣,卻剛正不阿。
“……”
明越摸摸正在吃陰氣的左眼,覺得眼下禁閉室陰氣給她的感覺,與白無常類似。
她抬起頭,和一群隻露出腦袋倒掛在平麵屋頂的老客們,來了個親密對視。
老鬼:“……”
明越:“……”
看他們腦袋圓溜溜,密匝匝擠在一起,排列整齊,不說話也不眨眼,表情不動。
像一片如來佛的疙瘩頭皮,又像是吊著一屋頂西瓜。
看來,這水西門警局,有年頭啊。
明越衝白琳琅伸手。
拿著顯陰符,白琳琅有點猶豫,“合適嗎明越?你看看這屋裡這麼多鬼頭,萬一周大富一睜眼,給嚇死了怎麼辦?”
明越:“……”
明越這才想起來,上次她給張愛華用顯陰符時,旁邊站著的是大四學長還有顏峻。
“你都沒嚇著,擔心他?”
“沒事。”
“這都是有氣運的人,一點小事就嚇屁了,還聚得了那麼多財?”
“放寬心,顯陰符隻能看到三息時間。”明越道。
白琳琅還是不放心,“我們這樣太……冒犯了吧,趙隊他們會找我們事兒的。”
這一點明越倒是讚同。
“我也覺得趙隊會找我們事。”
“不過,我同時又覺得那趙叔叔就等著我們來偷摸作妖,畢竟,這法子,突破人的心理防線多快啊,是吧。”
“我猜,這房間的監控一方麵是盯著周大富,一方麵就是等著我們呢。”
說著,明越指了指黑暗的周圍。
暗中盯著監控的趙隊:“……”
這誰家妮子!
說什麼大實話!
話都說到這兒了,白琳琅隻得將符紙遞給狼人室友。
床上周大富還在和噩夢作鬥爭,鬼壓床壓得穩如五百斤豬頭肉。
床前,明越手法利落,她左手照著周大富眉骨眼窩凹陷處【注】狠狠一摁,在他慘叫彈起來的瞬間,右手快速將符紙貼在了他滿是汗水的腦門上!
啪一聲。
汗液浸潤黃紙,黑暗中,顯陰符上一縷灰光閃過。
周大富不明白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獄。
好不容易他喊動了床邊站著的兩個兄弟,拉著他倆喝杯酒,仨人喝的鼻涕一把淚一把。
結果還沒倒完苦水求得苦主原諒,周大富就覺得眼窩上一陣劇痛,像是有人衝著他腦門邦一拳!他立刻慘叫起來,拚命掙紮——
眼睛忽然又看不清東西了,臉皮上也被人蒙上了一層東西,閉目塞耳,讓他張皇失措。
刺骨的寒氣長腳似的鑽進他的眼球。
周大富慘叫著,費勁力氣,終於睜開眼睛!
黑暗的室內本該讓他一時間抓不住焦距,顯陰符卻在瞬間給了他畫了重點!
這種驚喜感,仿佛高考前三天狂做十本五三!
爽感,貫徹寰宇!
耳邊是少年時代老師“哐哐哐”砸黑板的聲音。
眼前是天花板上佛祖長滿皮屑的褐色頭皮疙瘩。
這些“疙瘩”密密麻麻擠擠挨挨,都長著一雙眼睛一張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困頓得轉動著,和呆若木雞的周大富對視。
周大富:“……”
他慢慢露出舌頭。
三個學生極有眼力見,見此立刻堵住耳朵。
果不其然,下一秒,五六個監視禁閉室的警察弟兄見識了一把中年男人肺活量有多麼巨大!
“啊啊啊啊啊啊——!!!!”
“鬼啊————!!!”
周大富抱著腦袋尖叫。
“哐。”
拿著監聽器的趙隊被魔音貫腦,沒忍住扔開儀器。
周圍幾個兄弟也是一樣,神情難受地揉著耳廓。
“上天了真的是。”
“這些斬鬼師幸好都是良善人,這要是乾刑訊,唉誰架得住?”
“彆說了,周大富冷靜下來了!快聽!”
禁閉室內,周大富喘氣喘得像拉風箱,他雙手護胸臉色慘白,驚慌失措地望著麵前三個學生。
巨大的鼻息吹得額頭上黃符紙打呼嚕似的飛起來,又飛起來。
明越:“……”
明越規規矩矩給他摘掉了符紙,鞠躬給周大富道歉,站直腰後說話卻並不客氣:
“叔叔,給您用顯陰符實在是對不住。”
“事急從權,求您多擔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