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山重忠和秋道拓人的一戰很精彩,如果雙方不是身處於軍陣之中,如果田山重忠不是為了突圍,那麼這一戰是值得稱道的公平一戰,必定為後人津津樂道。
但可惜不是。
田山重忠根本沒時間與秋道拓人糾纏,其他人也不會放眼看著兩人所謂的單挑。
出動大軍的目標就是為了殺田山重忠,這根本就是一場不對等的圍毆戰,是很多人群毆田山重忠一個。而秋道拓人隻是這很多人中的一個。
如果田山重忠不能在兩人相遇的第一時間擊敗秋道拓人,那麼等待他的就是再次被圍困。如果隻是他一人,他可以再次突圍,但是他身後還有他的兒子重秀,以及跟著他南征北戰多年的精銳騎士。
英雄末路便是如此。這個世界本身就沒有什麼公平可言。
所以看似雲淡風輕的田山重忠出手就是搏命的殺招。
雖隻是平平淡淡的一拳,卻是用了全力。加上三日月踩著彩虹疾行的速度,這一拳直接打出了音爆。
隻見殘影一閃就出現在巨人秋道拓人的麵前,而秋道拓人也揮出了右拳。他的右拳纏上了厚厚的紗布,其上還帶著禁器拳套,他是有備而來的。
秋道拓人明白這次的相遇戰是他此生唯一雪恥的機會,如果他打贏了,或者未敗,那麼秋道家將會重新奪回天下第一力士的美名。這是複仇戰,也是榮譽戰,所以秋道拓人絲毫不敢藏私。出手亦是全力。
那巨大的右拳宛如大山一樣,這大山一樣的拳頭卻擁有著炮彈一般的速度朝著宛如螻蟻般大小的田山重忠打去。那巨大的壓迫感即使離得很遠也能讓人想象到被砸扁的恐懼。
兩拳對碰,隻聽轟然一聲巨響,以兩人拳頭為中心的空氣被擠壓崩散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環形,這一刻連無形的空氣都有了形狀。
但是那身材如山脈一般的秋道拓人卻在這一拳之下被崩飛了出去,被田山重忠打飛了出去。
這種場麵是很震撼的,甚至是匪夷所思的,很難相信在視覺觀感上一個正常身材大小的人能夠一拳打飛一個巨人,宛如一個人一拳打飛了一座山。
誰見過山飛出去的樣子?在場的人都看到了。
秋道拓人自己作為當事人他是最清楚的,在兩拳相碰的瞬間他的手臂骨就被打斷了,連帶著他的禁器拳套都被砸扁了,手臂上的紗布以及衣服被高速的拳風震的粉碎。他從空中滑落,巨人之術被打破,狼狽的落到了地上,砸出了一個巨大的深坑,但他卻在笑。那是一種暢快的笑,怪力無雙啊!真的是怪力無雙啊!
他大聲笑著:“過去了這麼多年,我依然不如你啊。”
田山重忠在空中騎著馬,俯視著秋道拓人:“你吃藥了?”
“你是登天,我卻隻算半步登天,不吃禁藥,怎麼和你公平一戰。”秋道拓人說完,見田山重忠要走,忽而大喊道:“你要像英雄一樣死去!拜托了!”
說完,秋道拓人便大口的咳血,然後昏了過去。
田山重忠看了眼追來的人,其中多有勁敵,他看了眼已經昏過去的秋道拓人,輕聲呢喃著什麼,隻是風太大,誰也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什麼。
此時田山重忠的手裡有兩枚藥,這兩枚藥一藍一紅,這是秋道家的禁藥。在兩人交手的一瞬間,秋道拓人彈給他的。他了解秋道拓人的為人,知道他不會做無意義的事情。這兩枚藥肯定是無毒的。他大抵知道秋道拓人的想法,他想讓他死的轟轟烈烈。
連秋道拓人也覺得他這次是跑不了了,看來,他終究是走到了末路。
藍色禁藥吃了之後,一瞬間力量可增強十倍,這是透支身體的潛力,剛剛秋道拓人大抵是吃了這個藥,後遺症是大概要在床上躺一個月。
紅色禁藥吃了之後,一瞬間力量可增強一百倍,但是會死。
若是以前,田山重忠是看不上這些外物的,他更相信他自己,而不是這些藥物。但是此時,他卻有些動搖了。
窮途末路之下,人又能有多少選擇呢,大抵隻能選擇怎麼死吧,那麼轟轟烈烈的死也不錯。
……
琉璃冷眼旁觀者一切,她並沒有田山重忠的無奈,內鬥這種事若不是當事人,在旁人看來是極其愚蠢的。在琉璃看來,北條義時和田山重忠都很愚蠢,他們的愚蠢不在於他們中了她的離間計策,事實上她的計策並不高明,她隻是推波助瀾而已,矛盾本身就已經存在。
北條義時和田山重忠之所以如今會打生打死,本質上還是理念的不同,而理念本身其實是很虛無的東西。若這些虛無的東西是理想也就罷了,但琉璃在北條義時和田山重忠身上看不到半點理想的影子,所以他們打生打死的理由看起來就非常的可笑。
他們為之奮鬥的東西和底層人的幻想從本質上來說其實並無二致,最後的結果一定是虛無的。
對北條家來說,田山重忠在他們的幻想中是一個有威脅的人,那必須鏟除,不計代價,仿佛隻需要解決了田山重忠,那麼他們就能坐穩位置了。但哪裡有那麼簡單呢,若北條家掌權的信念不穩固,像田山重忠這樣的威脅會越來越多,殺不完的。而且這樣大張旗鼓的殺田山重忠,本質上還是在打整個禦家人的臉,得不償失。因為這並不能掘取禦家人的信念,那麼幕府的實權就拿不到。
權力的本質來自於相信。人們腦海中堅信的東西才給了某些人權力,這種信念越穩固,權力也就越穩固。殺田山重忠並不能穩固信念,甚至是風險極大的破壞信念的行為,這是極為冒險的事情。
北條家中的人不可能沒人想到這個問題,既然有人想到了,但沒那麼去做,就證明了北條家人心不齊。在人心不齊的情況下殺田山重忠,反而更像是在證明一些什麼,更像是一種虛張聲勢。
是誰在虛張聲勢?
“若我所料不錯,田山重忠這件事之後,北條會內亂。至於是前妻派還是後妻派掌權,對我來說都沒什麼所謂。”琉璃淡淡的說著,鳶尾花木聽的神采奕奕,而影流之主奈良尋已經睡著了。
“我們什麼時候出手。”鳶尾花木在戰場外看的熱血沸騰,此時反而沒有先前那麼多猶豫了。
“再等等,田山重忠還沒到極限,北條義時應該也在等。”
這一戰打的時間太久,車輪戰之下神仙都扛不住,但是田山重忠依然在堅持,隻是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
他不停的逃,身後的大軍不停的追。終於田山重忠決定留下來攔住追兵,讓他的兒子有機會逃回武藏。
這場戰爭發生了第一次的轉折點。
這個轉折點並不在於田山重忠的兒子重秀離開給了田山重忠放開手腳的機會。
而是重秀做了一個讓田山重忠難以置信的選擇,他帶著餘下的騎士逆衝鋒,朝著那些追兵反衝鋒而去,如先前田山重忠做的那樣。
“父親,我為你驕傲!陷陣之誌,有死無生,給我衝。”重秀的反衝鋒是求死的行為,是為了給他的父親留下生存的機會。因為父親有三日月,一心想跑的情況下是有機會逃走的。這是重秀看似匪夷所思的行為背後的邏輯。
這世上隻有兩種人最讓人佩服,一種是絕世的天才做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一種是正常人做了看起來十分不正常的事情,甚至是十分愚蠢的事情,但是卻對其他人有意義的事情。
重秀畢竟不是他的父親,他的反衝鋒並沒有持續多久,便身死當場。
但他的死卻無人嘲笑,見證者都會在心裡暗歎一句虎父無犬子。
重秀的死,激發了田山重忠的凶性,他不再逃跑,宛如一個殺神又殺了回去。
那便是他最後的癲狂。
誰都看出來他想求死,想拉人陪葬,這個時候那些原本追擊的人反而在後退,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被殺。
於是戰場上發生了搞笑的一幕,田山重忠一人一馬追著幾千幾萬人跑。
……
“真是悲哀啊。當初的堂叔源義仲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死法?巴是不是也曾這樣浴血奮戰,在萬人的軍陣中是否感受過敵人無窮無儘,是否感受過絕望呢?她的劍可曾顫抖過?”
“如今攻守易形,曾經的追擊者,變成了被追擊者,田山重忠是否也感受到了悲涼呢?”
“曾經脫離平氏,投降源氏,跟隨我父親並肩作戰,但是卻又選擇了源賴朝,當了我父親的掘墓人,他可曾想到他也會有如此一天呢?”
“守護源氏的天下?”
“你一個田山氏之人憑什麼守護源氏的天下?當初率先攻入奧州,帶著武藏兵團圍攻我家,放火殺人,逼的慶叔力竭之後被萬箭穿心而死,你可曾想過今天?”
琉璃呢喃自語,漸漸的聲音開始顫抖,那一戰使得奧州血流成河,雞犬不留,讓她年幼的心靈遭到了多大的打擊,若不是如今有控心的能力,她現在已經出離了憤怒。
“看,田山重忠如今的裝備怎麼那麼眼熟?”鳶尾花木咬牙大聲道。
“黑銷甲,金縷重劍,竟是慶叔的裝備!”琉璃眯起了眼睛。
“不滅拳套是他自己的,但是追雲靴是你父親的藏品。沒想到這些東西源賴朝沒有收走,那麼你母親的劍匣應該也在他的手裡。”
“一身戰利品,即使如此,也是困獸猶鬥。”
“你幫我看著,等打的差不多了,再叫我,我睡一會。”
她的話音平淡,但心卻在顫抖,那些裝備對其他人來說可能是神物,但是對她來說卻是舊物。看到這些舊物,她的心中卻有了一股難以言語的悲傷蔓延。
慶叔,武藏坊弁慶,一個非常自大自傲甚至於狂妄的人。他出生時牙齒悉長,羹發垂肩,被他母親以為是怪物,遺棄於山中,遂有小名為鬼若,大意是如鬼魅般醜陋。誰能想到他長大後身體魁偉,劈力超群,劍術通天呢?
曾經最大的愛好便是收集天下名劍。他的收集方式就是搶劍,因為動作迅速,身法鬼魅,丟刀人還以為是被天狗搶去了武器,所以他又有一外號為天狗。曾經收集過999把名劍,希望一千把名劍是一把好劍,最好是一把神器。於是有一晚在五條大橋上等到黎明,在困倦之時聽到笛聲而驚醒,卻看到一個過路人身上有一把散發著金光的劍,以為是寶物。他出手搶了一次,卻失敗了。於是他攔住那過路人,逼其獻上武器。那過路人卻是不答話,弁慶大怒便與那過路人戰在一起,可惜不敵被擒。後成為那人的家臣,直至戰死。
那過路人便是她的父親源義經,那把劍便是金縷重劍。後被他的父親送給了牟慶。
慶叔是一個偏執的人,而且極度狂妄,很少有人喜歡他。但外人對他的評價不重要,重要的是牟慶其實是她的劍術老師。曾經她希望學奈良櫻落的劍術,但是奈良櫻落卻並未教她太多劍術而是教她劍道,大抵是知道她一旦恢複了記憶,她的劍術造詣並不會差。因為她師承於最接近劍聖的牟慶,又有家傳劍術加於身,並不缺一些劍術,反而缺的是對劍道的理解。奈良櫻落那樣的人做任何事都不是毫無憑據的,這一點了解的越多越讓人佩服。她是懂他的。奈良櫻落秉承的劍道在於藏精放拙,偏於守正反奇,靠著無與倫比的眼力和反應力後發製人。而牟慶的劍道在於霸道奪取,求奇反正,要快,要大,要沉,要讓對手喘過不過氣,是極致的進攻,兩人剛好相反。
這兩種劍道對琉璃都有非常重要的借鑒作用。
在劍道上最可惜的便是牟慶和巴,這兩個悲情人物,是最有可能成為劍聖的人,可惜都被命運打敗了。
現在輪到了田山重忠,從這一方麵來說,命運反而很公平。
如果以此來說這公平是遲到的正義,那麼琉璃會嗤之以鼻,田山重忠不會死於正義,他隻會死於他曾經堅信的東西。如果那些東西代表正義,琉璃此刻就不會閉眼流淚。
遲到的正義從不是正義,遲到的正義本質就是將自己的仇恨寄托於他人的力量,而且這股力量還是跨越時空的,那麼還不如詛咒惡人在時間流逝中病死來的實在。
複仇是愚者的遊戲,隻是明知是愚蠢的,卻又不得不做。她拿回記憶的那天起,就完整了的背負了這愚蠢的命運。為了那些死去的人,為了那些隻能依靠後人的想象力活著的人,這條愚蠢的路她宮本琉璃終究踏上了第一步。
……
又過了一天一夜,琉璃睡了又睡,終於等到了田山重忠變成強弩之末的時候。
他畢竟是人,就算怪力無雙,被包圍,被車輪戰似的消耗,一刻不曾休息,他也到了身體的極限。
他越是疲憊,越是接近死亡,他的敵人越是不敢掉以輕心,誰也不想被他拉下去陪葬。
他的坐騎三日月在悲鳴,它也感受到了它的主人今日難逃一死了。曾記否當年亂戰之時,他扛著受傷的它過河追擊敵人,誰能對自己的坐騎如此之好呢,那時的他是那麼的豪放,那麼的英雄氣概。整個幕府都在傳送他的美名,誇讚他為禦家人之鏡,是禦家人的武魂。
誰能想到,曾經極力讚美他的人中就有今日要殺他的人呢?軍陣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麵孔曾經都是他的戰友啊。
明月高懸,他渾身染血,殺的雙手顫抖,這一刻他終於理解了當年牟慶的心情,巴的心情。
“我田山重忠沒有謀反!”他仰天長嘯,準備進行生命中最後一次反衝鋒。他的這一聲長嘯將大軍震的後退了一百米,並不是因為他的吼聲有什麼力量,而是他的話語震懾人心,都這個時候卻還在糾結這個問題,這無疑是愚蠢的,但愚蠢往往也能讓人敬佩。
但是三日月卻第一次違背了他的意願,帶著他極速逃命。
夜是那麼的深沉,它是漆黑的,風是那麼的清冷,卻能吹來鮮血的味道。
這就是戰場的無畏與冰冷。
戰場中敵我雙方其實沒有對錯,這一點他很早就明白。就算他今日殺了圍攻他的所有人,又能如何呢?沒有意義的,更何況,他還做不到。
在夜色中他抱著三日月的脖子,在極速的顛簸中睡著了,他太累了,從沒有這麼累過。即使曾經遇到過更慘烈絕望的局麵他也沒有如此累過,是老了嗎?還是自己的心在迷茫呢?
迷迷糊糊中,他聽到了蒼茫的笛聲。
聽到這笛聲,他開始變的茫然,他以為在做夢,這笛聲太過熟悉,熟悉到聽到這笛聲就想到了曾經的故人,曾經的朋友。
記憶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