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忽然無法與那樣的眼神對視,就像是害怕在那赤色的熔漿中溺亡。
過了許久,老人才輕緩地眨了一下眼睛,開口說道:
“是有人和你說了什麼嗎?”
但是這句話才說出口,就被他給拋棄了。
“哦不,沒什麼。”
那雙仿佛蘊藏著讓海音寺溯遊讀不懂的情感的眼睛在海音寺溯遊的頭頂上方掃過。
緊接著,宛如承諾抑或是詛咒般的話語很輕地在這片詭異的氣氛中拂過。
“你會好好活下去
的,就像是你的父母希望的那樣。”
但是黑發的年幼者似乎並不為所動。
“您對於好好活著的定義是什麼呢,外公?”那雙紅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天真的疑惑,就好像眼睛的主人根本沒有察覺到其中的暗流湧動。
外公這個罕見的稱呼被海音寺溯遊叫了出來,一種不應該出現的柔軟情感忽然出現在了夏目漱石的心中,但又很快被這位經驗豐富的老人毫不猶豫地及時掐滅了,幾乎沒有人知道它曾經存在過。
不等待年長者的回答,少年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作為行屍走肉,沒有自我思想地行走,隻知道服從命令也是一種活著,保留呼吸和進食的權利,像是一把沒有知覺的武器一樣,在生理學意義上地擁有生命也是一種活著。”
當看到老人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的時候,海音寺溯遊就知道自己的話的目的達到了。
夏目漱石也許會驚訝,也許又不會那麼驚慌失措,但是又有誰在意呢?
至少海音寺溯遊不在意,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我不想要那樣,但是是什麼在之前不斷地把我推向那個位置,我想您應該心知肚明。”
也許是夏目漱石沉默的時間太久了,老人聽到了自己的外孫在呼喚自己。
“夏目先生。”稱呼又變成了那種富有距離感和冷淡色彩的名字,夏目漱石說不上難過,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無論他多麼地擁有智慧和宛若機器一般擅長權衡和分析的大腦,恐怕都沒法明白海音寺溯遊身上發生的事情。
在他的眼中,或者說所有異能力特務課的高層眼中,海音寺溯遊都是那個因為靈視能力太過於強大,可能一不小心就會死去。
在這些人眼中,海音寺溯遊似乎隻有求助於政府這一條歸宿,這也是讓海音寺溯遊幾乎忍不住在這樣的時候笑出聲的原因。
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海音寺溯遊沒有躲開,但也沒有迎合的意思。
老人的神情和話語是如此慈愛,動作間也包含著關懷,但是海音寺溯遊卻並不能夠從中獲得半點溫度。
也許是明晰真相帶來的副作用,他隻覺得自己是一把正在被保養著的武器,而不是本該享受著來自外祖父關懷的孩子。
“聽著,小遊,我不知道誰對你說了什麼謠言,但是你至少應該信賴國家對於遺孤的保護,你的父母是很偉大的人,我記得你說過要繼承他們的意誌,那麼就更加不應該動搖。”
海音寺溯遊是真心實意地想要笑了,他不知道夏目漱石和異能力特務課的那幾個部門有沒有齷齪,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曾經為了情報和父母的願望想要依托於此的地方和他心目中的願想相差甚遠,如陷泥潭。
普通人組成的部門尚且會有腐敗和黑暗,靈視能力者的心智本身就容易受到鬼神的侵蝕,放大心中的黑暗一麵,如此想來他先前所看到的一切居然荒誕地合理了起來。
“我需要自己待一會兒。”
海音寺溯遊努力平複著自己的心情,他本來預演過自己和外祖父攤牌的場景。
他認為自己應該是冷漠而乾脆利落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拖拖拉拉,直到現在才徹底放棄藕斷絲連的關係。
真的見到夏目漱石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想要做到這樣很難,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沒有那麼難。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軟弱地哭出來,就像童年的時候那樣,但是已經失去了避風港的人本來就相應地喪失了哭泣的能力。
他也許在這個過程中有過猶豫和徘徊,但是在此時此刻,他終於決意要結束了。
夏目漱石有那麼一瞬間再次恢複了之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情況,他唯一能夠做的隻是訝異地看著自己的外孫那雙紅色的眼睛。
老人看到了他從前從未發現的東西,也看到了一些隨時會超脫於他們構想的東西。
那樣的紅色不屬於冰冷的金屬感,而是赤誠而燃燒著的色彩,他曾經以為海音寺溯遊是個安靜到缺乏主見的孩子,但是那雙眼睛中的情感是就連他都有些難以招架的熱忱。
他忽然感到一絲後悔,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要撲滅那燃燒著的火焰,讓這漫天流火般的情感化作為人操控的刀刃的冷漠。
但這樣過分感性和不理智的想法終究被他壓抑了下去,在他的預想中,這是才是最優的選擇,從一開始就不會有其他的選項,夏目漱石想。
除非海音寺溯遊的天賦從一開始就沒有暴露,但是現在任何假設都無濟於事了。
老人嘴角的弧度再次變得冷硬,終於脫去了和藹的外衣,脫離了普世意義上的祖輩的模樣,顯露出屬於上位者的氣息來了。
這反倒讓海音寺溯遊感受到了真實的感覺,他感覺有什麼橫貫在他們中間的東西被切斷了,但這反而讓他感到輕鬆,也更自在了。
“不要想太多,那麼,我就先走了,還有一些事情需要我親自出麵。”
夏目漱石覺得自己說得已經足夠多了,眼下海音寺溯遊的狀態似乎也並不希望他留下來了。
雖然還想要明白是誰影響了海音寺溯遊的想法,他的腦海中從始至終沒有過海音寺溯遊自行覺悟的選項,在老人的思想中,他永遠覺得一切儘在掌握之中。
出門的時候,夏目漱石總感覺有一絲不太好的預感,但是卻又說不上來,隻能歸結於對於自己感性的那一麵的錯覺。
老人對著黑沉沉的天空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像是在惋惜著什麼。
今天的夜晚缺少月亮和星星的照明,鬼神在街上遊蕩,但是站在窗口居高臨下地看著夏目漱石的一舉一動海音寺溯遊明白這些在老人所視範圍內的東西根本不能夠對於他造成太多的傷害和困擾。
他心中沒有一絲一毫對於老人的擔心,也許過去有過,但是現在說這些已經太遲了。
這也不是他在窗前注視著夏目漱石的原因,與其說是注視著夏目漱石,不如說他正在注視著家門旁邊的信箱。
當夏目漱石路過信箱的時候,有注意到裡麵正露出了一封信的一角。
那是封風格獨特的信,淺褐色的牛皮紙信封忠實地保護著裡麵的內容,淺金色的紋路蜿蜒著攀附其上,也許是反射賦予了信封奇妙的魔力,讓它像是有生命一般地隨著角度的變化散發著金色的暗芒。
夏目漱石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好奇。
但是出於最後一點對於海音寺溯遊隱私的尊重,他沒有擅自去查看。
隻不過,一陣不知道從何處吹來的微風調皮地帶來了涼意,也吧這封大半都露在信箱外的信件
吹落在地,卷到了夏目漱石的腳邊。
放在地上繼續視而不見似乎並不是什麼好選擇,夏目漱石最終還是在短暫的思索後拿起了那封信。
信封上的金色花紋完全展露在了他的眼前,但是卻讓夏目漱石下意識地神情一肅。
那是一串非常奇特的紋路,當夏目漱石正麵地看著它的時候,最能夠感覺到其中的微妙之處,那確實是活的,經驗豐富的老人一眼就辨認出,那甚至還有可能是某種微縮型的鬼神。
這是一封隻有靈視能力者能夠看得見的信,夏目漱石猛然看向身後房子窗戶的位置,海音寺溯遊早有準備,在老人拿起信封的時候就關上了窗,接下來的一切已經不需要再監視了。
是的,那正是海音寺溯遊的計劃之一,給海音寺溯遊本人的身份,增添一點能夠讓異能力特務課的那些人感到焦頭爛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