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它。
看向九歲後在身體裡生長出的影子,剛剛它消失了十二分鐘。
沈一逸拿起礦泉水喝了一口,隨後掐擰著瓶蓋轉兩圈,擦擦放回桌麵上。
她覺得擦的不夠好,於是又拿起來喝一口,嚴格地再轉擰兩圈,再擦一次放回去。
還是不行…..
但沈一逸強行撇開頭,伸出去的手緊緊捏在瓶子上。
甚至她為了抑製住刻板行為,塑料瓶被捏的扭曲變形,指尖微顫。頭頂上方的鐵籠正套住她,她被囚禁在危險之中,和血淋淋的影子同處一室。
她思維正被恐懼所脅迫。
她不想喝水,但那瓶水沒有擰緊,看起來很臟….
但如果不拿起來、不擰緊瓶蓋,擦乾淨它,沒有出現解救性質的行為動作,那身體即將迎來一場災難。
而且是巨大的災難,會滲透到她身體的每一處角落。
沈一逸強行停頓在這個動作裡,身旁的影子接二連三的催促她再喝一次。
自從母親死後,她便習慣了它長達二十多年的驅使,仿佛在迷你鬥技場裡搏命,她次次都輸,於是便次次投降地去洗手、擦拭、擺放。
「好了。」
沈一逸甚至出口提醒它要適可而止,但沒有奏效,影子開始慢慢滲透出血色圍繞著她,於是她拿起水瓶喝了第三口。
「你不該接這通電話的。」
舅媽嘴裡念出的名字威懾力太大,就算她三十多歲了還是承接不來。泡泡已經不是她的乳名,而是變成某種醜陋的攝魂怪,它不間斷地襲擊,似乎不能停止的侵入她。
「你今天不該和秦落互動的。」
「你應該早點和她拉開距離。」
如果保持好距離,那這種刀子拔出去又插進來的疼痛就不會這麼猛烈。它原本就一直待在這裡的,是秦落讓它忽明忽暗了。
沈一逸閉上眼開始回想日料店的秦落,那天她穿了件好看的西裝,沒帶眼鏡,右耳帶了耳釘,坐下時腕表磕到了木頭椅…..她希望這些好的念頭能洗滌、驅逐這些消極的侵入。
可惜還是失敗了。
影子又在她耳邊巧言令色:
「秦落還在這棟樓裡,她還沒走,她來了我就會消失。」
沈一逸被誘惑,她扔掉水瓶,拿過手機,迅速把未接來電給撥了出去。
對方幾乎是秒接。
秦落看著a110的備注,語氣意外,“一一,怎麼了?”
“你沒給我會議室的卡我現在想去洗手間。”
這是她們重逢後,秦落頭回聽見沈一逸用八倍語速說話。
她聽出了她的著急…..但不像是尿急,而像強迫症要發作又忍不住要去洗手了。
可沈一逸隻要把門開著,洗個手應該用不到卡。
況且她真的很著急,她可以要密碼,而不是要卡。
秦落頓了兩秒,“那你等我兩分鐘,我在隔壁棟,走回來需要點時間。”
對麵不回應。
秦落又疑惑了,但還是積極地想解決辦法,“要不你先去洗手間,我回來幫你開門好嗎,或者我打給製片助理,她就在你們隔壁,我讓她給你送一張!”
電話迎來幾十秒的沉默。
“一一?”
糟糕又荒唐的借口迫使沈一逸彎下身子,後悔的潮水將她淹沒,腎上腺素驟降又猛升。
為什麼她會向舒適感妥協的這麼快。
為什麼她要把這通電話打給秦落。
“….嗯。”
可此刻,對麵的聲音和過往一樣,如同一針嗎啡,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恐懼的糾纏被成功轉移,思緒慢慢向秦落靠攏、位移,腦內緊繃的神經獲得短暫的寧靜,她的罪惡得到了補償。
秦落總有這樣的能力,十六年前是如此,如今還是。
沈一逸試圖平靜下來,“那你讓助理送一張會議室的卡給我吧,謝謝,麻煩你了。”
......
秦落剛跑出大門的腳步停了。
搞什麼,又不要她送了?
正午日曬,周圍沒什麼樹蔭,秦落用手擋住頭頂的刺光,她笑自己想的辦法對追人來說真是多此一舉,“好,我現在給她打電話。”
“謝謝。”
沈一逸將電話掛斷,將電腦塞進包裡,提著出了門。
她衝進廁所,站在洗手台前用腿夾住電腦包,開始瘋狂的洗手。等她從衛生間出來,製片助理站在門口等了快五分鐘。
“沈主任,秦編劇讓我轉交的卡。”
助理小妹攤開手掌,衛生紙裡包著卡,“秦姐囑咐過,我已經擦過卡了。”
沈一逸沒接,“謝謝,但我現在用不到了。”
助理觀察法醫的臉色,表情正常,語氣親切,沒有任何怪責之意,她默默將卡片收回,朝人尊敬地笑笑,“那您要用再和我說,您有我的微信,下次直接打給我就行了。”
沈一逸點頭,“好,辛苦你了。”
“那要不您去培訓室坐會。”
“嗯。”
沈一逸在培訓會議室坐了好久才等到演員來上課,她把上午沒講完的職場故事繼續下去。
下課前一眾演員都被這她的黑色幽默給逗樂,尤其是孫景伊,還在本子上認真做筆記。
下午三點,沈一逸準時結束。
她收拾好電腦提包就走,打了個車想要回警隊。卻在半路上接到了李斯廷的電話。
“誒!跟你通口氣,我們抓到了那個變態,但這家夥還找了律師跟我們橫,我們留在這不好審,明天就回,你催催手下人快點把物證鑒定給出了,我這預審筆錄草稿都打好了。”
李斯廷心情明朗,他們不到兩周就把人給逮到,可節約不少出差經費。他一邊嚼口香糖,一邊和沈法醫炫耀戰績。
“好,我去催。”
李斯廷聽口氣,覺得沈法醫情緒不對,嚼口香糖的動作停了。
“聽你聲音很頹啊,這又接案熬夜了?你….你可先急我這頭,你可彆讓老耿那小徒弟糊弄我。”
沈一逸自然擠笑,“剛結束劇組這邊的事,一會給你催。”
李斯廷道:“謝謝沈主任了!那我掛了。”
電話突兀地掛斷,微信又馬不停蹄的響起彈音,低頭看去又是家庭群消息,舅舅已經到了上海,帶著侄女住進了賓館。
網約車裡內密不透風,沒清理的空調濾芯傳出怪味,煙草又和汗液重疊。不知怎麼,沈一逸覺得鼻前的氧氣濃度驟然下降,她胸口被堵得嚴實,憋得喘不過氣。
「彆大驚小怪了,你是個法醫。」
對,她是個法醫,什麼屍臭她都聞過,什麼凶殺場麵她都見過,連母親的死亡她都親眼見證過。是李斯廷太幸運,幸運的讓深呼吸變得酸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