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歸都是美人。
他的宮侍約莫是從家裡帶來的,扶著主子,同樣抬起頭,有些憤懣地瞪向謝美人。
護主心切,竟是忘了規矩。
謝美人揮了揮手,他身後的宮侍便上前一步,同樣狠狠地扇了那宮侍幾巴掌。
猝不及防之下,這宮道上隻餘清脆的巴掌聲。
謝美人的宮侍顯然是個老手。他下手極快,收回手時,被打的那個都是懵的。
在宮裡待慣了的侍從,顯然要牙尖嘴利一些。打了人,卻也牢牢地占著理不放。
“一個奴才,竟敢瞪主子?賞你幾巴掌都是輕的!”
“嗬,隻怕是沒嘗過慎刑司的滋味!到底是偏遠地方的野小子!”
好一句指桑罵槐。
雲貴人的侍從到底見的世麵少了點,便真被嚇到了。
他生怕牽連了主子,又覺得自己壞了事,便隻垂下頭,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砸在那冰冷的青磚宮道上。
周圍一片安靜。
雲修齊緩緩直起身子,臉色陰沉下來,直直的盯著麵前的人。幾乎要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卻也什麼都沒說。
隻恨目光無法殺人,若是可以,最惡毒的語言他都會送給麵前的男人。
謝美人卻隻嗤笑一聲。
他伸出手,指骨修長,保養得極好。
宮侍遞來一方手帕,他便漫不經心地擦拭著,語氣刻意拖長,有幾分漫不經心。
“修齊弟弟,嘴快的人總歸是欠了教訓。你既喊一聲哥哥,我便也屈尊教教你。”
“第一,在這宮中我是前輩,你是新人,我長你兩歲,該有長幼尊卑。”
“第二,論位份我是從六品美人,你是從七品貴人,少一品,你就該聽我的。”
“第三,論家世。你我都是刺史嫡子,我母親乃從三品焰州刺史,你母親乃正四品青州刺史,瞧瞧,還是差了一品。”
“修齊弟弟,你拿什麼和我爭?嘴快嗎?哈哈。”
目光輕飄飄地掃過主仆二人那紅腫的臉頰,仿佛看見了什麼好戲一般,謝美人笑得很開心。
日光初現,他頭頂的金簪晃得有些刺眼,辛言忱便是垂著頭也被晃到了眼,忍不住眯起眼。
謝美人最後輕蔑地掃了雲貴人一眼,丟下手帕,像是甩掉什麼臟東西一般,轉身離開。
恰在此刻,坤寧宮裡的一等宮侍聽到下人彙報,匆忙趕來,著人遞了冰塊給雲貴人消腫。
旁的,便也不再多說。
雲修齊仰著頭,侍從握著那包著冰塊的絹布,踮著腳仔仔細細地為他敷臉,眼底滿是淚水,低低道:“公子......”
分明是從前在青州的稱呼。
他垂下眼,見侍從臉上滿是淤青,有的地方甚至滲出了血跡,臉腫得高高的,忍不住皺眉,彆過臉。
“用不著,你自己敷。”
侍從急了:“公子.....”
雲修齊便又側過頭,冷冷道:“慎言。”
侍從趕緊閉嘴,卻又聽他的公子說:“也罷,傷得這般嚴重,總該叫個禦醫。”
聲音不大,大約也就侍從聽見。他驀的瞪大眼,正想推拒,卻見公子直接轉身離開。
片刻,想起什麼,雲修齊又突然回過了頭。
辛言忱那剛放下的一口氣,便又懸了起來。
他垂著頭,隱約覺得有目光掃過,緊接著,一道意味不明的聲音響起。
“你倒是個聰明的。”
“以後,該繼續聰明才是。”
這話不知是對誰說的,他似乎也並不需要一個答複。
這次,雲修齊是真的離開了。
辛言忱方才抬起頭。
許貴人獨自離開,他性子孤僻,也沒和兩人道彆。沒帶侍從,便連腳步都是靜悄悄的。
宮道再次安靜下來,隻剩下辛言忱和裘荀生二人了。
宮道,二人。
一切的一切,似乎和昨日選秀結束後二人同逛沒有區彆,可方才的爾虞我詐、驚心動魄,卻又像極了初次入宮時提著的那顆心。
周圍安靜了下來,辛言忱方才留意到,自己的心跳聲有多劇烈。
明明是初春,寒氣未曾散去,他卻覺得臉頰竄上了熱氣,燒得厲害,唯獨腦子還清醒著。
辛言忱又憶起了方才餘光裡的那道背影。
青年背脊挺得很直,他昂著頭,全然不曾在意被路過的宮侍瞧見自己的模樣。身旁那頗為淒慘的宮侍,隻將他襯得更為高傲罷了。
可辛言忱知道,那是風骨。是出身高門的風骨,是一個男子麵對勁敵時最後保留的一絲顏麵。
莫名的,他想起離家前辛言筠的話。
他說,雲修齊是個勁敵。
當初不曾在意,此刻卻隱約有些明悟。
經曆風雨的青竹,若不倒下,隻會長得更高。
相較之下,他這藏在石下保全自身的做法,倒有幾分不夠坦蕩。
總歸......總歸是有那麼一絲羨慕的罷。
直麵風雨,追求太陽。
藏在石下的筍,又怎能望見那日光?
可他辛言忱,從來也不是那修竹。太過拔尖,在辛府便被折斷。
想活著,他便隻能當那苟且的筍。
*
兩人的宮殿隔得很遠。
可今晨的事太多,加之是第一次請安,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看見陛下,裘荀生很有傾訴欲。
他在這宮中,唯獨信任自己的辛哥哥,便癡纏著讓他一起逛逛禦花園。
辛言忱並未拒絕。兩人很慢地走著,春卷和秋魚幾人都識趣地站遠了些。
裘荀生憶起方才的事,忍不住咂舌。
“辛哥哥,這便是高門公子麼?我瞧著,與我們村的潑夫沒什麼區彆。”
那般潑夫,竟也能嫁於陛下?這所謂嚴謹的選秀,也終歸沒那麼磊落。
許是心情不大爽快,裘荀生便忍不住有些促狹。
“論鬥嘴,我比不過彆人。可扇人巴掌這種事,我厲害著呢!”
若是他出手,那雲貴人、謝美人加起來都打不過他!再加上那林側君,他也打得過!
倒是君後,不大好對付。
辛言忱心底好笑。
扇巴掌這事兒,看的從來不是力氣大小。而是——有沒有那個資格。
若有資格,便是你柔弱無力,也多的是人替你扇。若沒資格,便是你力大無窮,又怎敵得過十幾二十個宮侍?
他掃了眼裘荀生:“謝美人的話,你可記得?”
“記得。位份、家世、年齡。”
“我年紀小,家世差,唯一能拚的,也隻有位份了。”
出乎意料的是,裘荀生對自己的認知非常清晰。聽他說話的模樣,倒是比之前成熟了不少。
可這位份,也是最難的。年紀小、家世好,也不代表位份可以升得高。
那林側君便是例子。年紀大、還是個外室子,照樣穩穩壓了旁人一頭。
辛言忱心底和明鏡兒似的,可他又不想聊這些事了。
明明不願爭,與裘荀生聊這些,倒有些瓜田李下之嫌了。
——左右對方已成熟不少,多的那些事兒,他也無須再管了。爭寵、位份,看的便是對方自己的造化了。
辛言忱剛在心底做出打算,卻聽裘荀生又道。
“想要升位分,便要博得陛下歡喜。可方才在坤寧宮,我根本找不到說話的機會。”
“一個謝美人,一個雲貴人,還有那林側君,像三隻妖精似的,將陛下纏的死死的!哦對,還有個君後,這是最大的妖精!”
妖精?妖精!
裘荀生是個野小子,一起興,仍會帶出從前的習慣。妖精在鄉下不是個好詞兒——或者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好詞。可在宮中,這可就是實實在在的冒犯了!
便是周圍無人,辛言忱聽著都有些驚心動魄。
匆忙間,也顧不得捂住裘荀生的嘴,確認了幾遍,見春卷幾人離得遠,麵龐無異,辛言忱這才鬆了口氣。
沉默了幾秒,他歎息一聲:“還是去你宮裡看看吧。”
裘荀生稀奇:“為何?說好的去禦花園呢?不過我那明桂宮倒也真是不錯,辛哥哥你去看看也好,便不必擔心我住不好.......”
心是好的,人太過放肆。
辛言忱便將話說得直白了點:“並非擔心你住不好。”
“我是擔心,若我二人去了禦花園,遇見了妖精,也少不得被掌嘴。”
刻意加重了妖精二字。
裘荀生也不是真傻,自知失禮,便閉上了嘴。
直到回了明桂宮,才像解除禁閉一般,說個不停。這般模樣,倒讓辛言忱不好發火了。
上午餘下的時間,二人便一同度過,直到用完午膳,辛言忱方才回宮。
回宮的路上,倒是遇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
“若瓷見過辛貴人。”
宮道旁,穿著白衫的男子避過身子,行了一禮。
他的衣著並非宮侍的規製,可若是侍君......也太過素淡了些。
辛言忱仔細打量幾眼,才從他的發簪上找到一根銀釵。仔細瞧瞧,手藝倒是還不錯,絕非一般宮侍戴得起的。
那青年主動道:“貴人,我姓楊,名若瓷,來自焰州,位份乃從九品小侍,您喚我若瓷便好。”
這個“我”字一出來,辛言忱恍然,這才明了他的身份。
在這宮中,宮侍必定自稱為奴,唯有同為侍君,方才有資格稱一個“我”字。
至於方才的“若瓷”,便是賣乖討巧的自稱了。
辛言忱吩咐道:“起來吧。”
男子起身,雖是低垂著眉眼,卻也能瞧出模樣來。
隻見那楊小侍眉眼清秀,除了一身皮子生得好,和他一般的冷白色肌膚,其餘並不出奇。
說句難聽的,那些一等宮侍裡,多的是比他容色更甚的。
“你可是這批入宮的?”
楊小侍很是恭敬:“正是。”
“這一批入宮的十餘人裡,除了您,臻才人、許貴人、雲貴人,其餘的四五位,都是小侍的封號,也沒有資格去拜見君後大人。”
倒是不知,宮中還有這規矩。
辛言忱緩慢地思索著,想起什麼,忽的一頓。
“你來自焰州?”
“正是。”
“如你一般來自焰州的,還有幾人?”
“包括若瓷在內,共有兩人。”
辛言忱記性不錯,進京那日,京城百姓的議論聲在腦海響起。
【我倒是聽說,焰州挑選的秀男,好幾位家中姐妹頗多,還都出自同胞......】
他便問:“你家中可有姐妹?有幾位同胞?”
楊若瓷未曾料到,這位辛貴人對他這般好奇。
可如他這般的小侍,在位份定下的那一日,資質便已是極差,甚至不如那些混得好的良人。陛下不會特意來寵幸他們,有高位份侍君在,陛下甚至根本不會想起他們的存在。
隻是給宮裡湊人數的罷了。
想要往上爬,找個靠山必不可少。
退一萬步說,他隻是個小侍,也開罪不起從七品貴人。
他便仔仔細細地答了:“若瓷家中共有10位姐妹,8位兄弟。其中與我出自同一父親的,有5位姐妹,3位兄弟。”
便是辛言忱,也忍不住有些驚到。
這楊若瓷的父親,竟生了9位子嗣!便是不提妻主的恩寵,能夠平安誕下如此多的子嗣,還都平安長大,這人的肚皮便極為厲害了。
一般來說,兒子會繼承父親的體質。
這焰城,倒的確是另辟蹊徑了。
辛言忱仔細打量那小侍一眼,雖行為恭敬,眼底分明殘存著傲氣。許是年輕,那野心更是藏得不算好。
在這宮中,便是最不起眼、最底層的小侍,也都有一顆勃勃野心。
再想到今早的事,辛言忱突然便有些累了。
便是坐到了君後這等位置,最終,仍是隻有初一和十五可以見到陛下一眼。
這宮中的男子,求的到底是什麼呢?
他是彆無選擇,裘荀生是無所依仗。
可那些人,那些從小享受榮華的高門公子,求的又是什麼呢?
也沒和那小侍道彆,辛言忱便徑直離開。
在這宮裡時時刻刻都得提著一顆心,今日精神損耗過大,回到延珍宮後他便一頭睡了下去,將四條魚嚇得不輕。
直到傍晚,辛言忱方才醒來。
冬魚聞聲推門而入,便嗔道:“主子,您若再不醒,我們也得跟著叫禦醫了!”
辛言忱睡了一覺,神清氣爽,聞言便下意識思考:“禦醫?宮中有人叫了禦醫?”
莫非是原美人?若他病了,這責任會怪在誰的頭上呢?雲貴人麼?
冬魚倒了一杯茶,遞過來:“可不是,雲貴人叫了禦醫,給他的侍從看臉。”
“便是我們不出門,也都知道謝美人主仆倆把雲貴人主仆倆給扇了!”
被秋魚訓過後,他懂了點事,知道壓著聲音。
辛言忱慢慢地喝著茶,溫熱的茶水潤了潤,喉嚨方才舒服許多。
過了片刻,他方才問道:“君後大人和陛下那裡可有動靜?”
說到這,冬魚就焉了:“哪裡有動靜呢?那雲貴人也是個膽小的,也沒去告個狀。”
辛言忱搖了搖頭,又喝了口茶。
哪裡是膽小,分明是聰明。
有些事,從旁人嘴裡說出來,可比自己說出來效果好得多。
可再多的道理,歸根結底不過一個“忍”字。該受的委屈,也都得受一遍,“忍”字上麵的那把刀,紮的同樣是疼的。
隻那聰明人,知道忍著疼。等待著時機,將這疼還給彆人。
不願再談此事,辛言忱轉而問道:“敬事房那兒可有吩咐今晚的綠頭牌?”
“說了,還是雲貴人。”
說到這,冬魚也不知是該憐憫雲貴人,還是羨慕雲貴人了。
昨晚雖被截胡,今晨雖被打臉,引得後宮嗤笑。可陛下連續兩天都選了他!這是何等的運氣!
他便忍不住有些憤憤,嘀咕道:“論位份,您分明與他一樣。自己錯過了機會,憑什麼來搶走您的呢?”
辛言忱平靜道:“論位份,在我之前,也該有個許貴人才是。”
“論位份,連君後都沒說話,我們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雖未斥責,卻句句都是道理,冬魚自知失言,便也不再說話。
辛言忱歎息一聲,由著他給自己披上外衣,在書房坐了下來,毛筆握在手上,蘸足了墨水,卻也無從落筆。
片刻,他放下筆,將其落在筆山上,起身從書架上取下謝美人送來的遊記,仔細翻看起來。
隻那字究竟能不能入眼,又是另一回事了。
*
另一邊,雲柏宮。
接到宮侍遞的話後,雲柏宮便忙了起來。
同樣的流程昨天便已走了一遍,幾個侍從卻仍是無比緊張,每一步無比謹慎。
許是擔心惹了陛下不快,許是擔心又冒出個原美人。
又或許,是聽了謝美人的事,瞧見了他臉上的傷,心底有些惶惶。
這宮中的人,不論是侍君還是侍從,想的約莫也就那幾件事了。
雲修齊的身子泡在木桶裡,由著侍從往裡添加牛乳和玫瑰花,閉著眼,臉頰敷著厚厚的藥膏。
侍從低低的聲音響起:“公子,這是禦醫開的方子。您放心,必定不會留下痕跡。便是陛下湊近了看,也絕對瞧不出什麼。”
雲修齊閉著眼,並未說話。頓了頓,宮侍卻忍不住替他委屈起來。
“公子.......”
青年驀的睜開眼,冷冷道:“和你說了多少遍,注意稱呼。”
分明是在宮內,分明從前也是這般稱呼。
宮侍被嚇了一跳,這才道:“主子。”
他不再說話,繼續幫主子揉肩,卻聽雲修齊道:“繼續。”
“你剛才說的話,繼續。”
宮侍不明所以,可他從小與公子一同長大,對雲修齊的忠心自是不用提。
聞言,便又繼續剛才的話題,說出了心裡話。
“主子,我不理解,為何您一定要遮住疤痕?謝美人挑釁了您,您為何不趁著今晚,和陛下告狀?”
“.....這枕邊風,一貫是最好吹的才是。”
雖是魯莽了些,瞧著仍是個忠心的,心底也並無芥蒂。
雲修齊自泡澡以來,終於露出了第一個笑容,淡淡道:“你以為我不說,陛下便不會知道了嗎?”
宮侍恍然。若是搶先告狀,反倒落了下乘,他不禁對公子敬佩起來。
雲修齊閉著眼,心底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
所謂伎倆,不過是敷衍的解釋罷了。
歸根結底,他隻是很想和她度過純粹的一晚。
不願她耳邊聽見旁人的名字,不願她的腦海想起旁人的身影。
即便入宮幾天,便已見識了其中險惡,即便不再是那無憂無慮的刺史公子,而是成了這如履薄冰的雲貴人,隻要能看見她,他便什麼苦也不怕了。
常言道,好事難成。
雲修齊9歲那年入京,見到了10歲的陛下,此後又度過漫長的9年,方才再次看見她,嫁於她。
侍寢之事同樣如此,昨日被旁人擾了,今日方才能夠與她同度。
坐在轎上被帶去乾清宮時,雲修齊忍不住笑了,眼底有些許期盼。
凡事,再合則吉也。
果真如此,但願如此,往後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