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雨燕離開病房下樓時,天已經黑了,路過一樓急診科,看見急診門外排著長隊,人們都戴著口罩焦急地等著看病,有大人抱著發燒的孩子,有咳嗽不止的老人,有捂著肚子難受的年輕人,還有攙扶著病人站在牆邊掛吊瓶輸液的人,那人忍不住抱怨:“排了三個小時才看到急診,終於輸上液了,連個床位、椅子都沒有!這疫情真是害死人了!”雨燕走出醫院大門,見沿街路旁搭著二三十米長的藍色帳篷,這是醫院臨時規劃出來的核酸檢測區,帳篷裡依然燈火通明,戴著口罩等待做核酸的隊伍起碼有兩百米,完全看不到尾巴。開車回去的路上,想起今天視頻裡那些憤怒維權的人,想起為了房子導致流血小產遭受身心打擊的一嵐,再想想自己艱難的買房經曆和同樣未知的結果,覃雨燕一路上的心情像被人揉碎了踩在地上一樣難受。等到了洪安工地板房外邊,她停下車給殷總打了個電話:“領導,我才從丁一嵐那兒回來,她已經醒了,醫生說沒有危險了。”殷總說了聲“哦”,雨燕又說:“看到今天維權的那些業主,真是太難受了!領導,我終於明白了你在洪安項目上,為什麼寧可犧牲小股東利益也要換取碩豐建工來保障‘項目安全’了。”殷總輕聲一笑,半響才感慨地說:“房子啊,對中國人來說,是家庭、是婚嫁、是傳承、是財富,是一輩子的依靠,大部分購房者省吃儉用存首付,日積月累還月供,最期待的就是收房入住。希望一旦落空,不等於要了他們的命!所以啊,我們不一定要走快,但一定要走穩,要守住地產人最起碼的良心。”“領導,恒都二期的價格今天又降了一千,比咱們的預算均價都低了八九百了,我擔心……”“擔心有什麼用?恒都想要快速清盤保命,這未必不是好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攔得住嗎?做好咱自己的吧!”
晚上的病房裡,一嵐母親正在給女兒一勺一勺地喂湯,邊喂邊說:“一俊跑了幾個餐館,隻買到了份魚湯,醫院不比家裡,等出了院給你好好補補。明輝下去買東西去了,我讓一俊和你爸先回去了,我在這兒照顧你到出院。”一嵐聽到說父親連看都沒進來看一眼,就已經走了,失落地說:“不想喝了,待會兒再喝。”她見母親把湯放在了旁邊桌上,不爽快地說:“進都沒進來,跑這麼遠來乾什麼?!”母親愣了一下,然後說:“你昏迷的時候,他進來看了你的,醒了之後怕你情緒激動,就沒再進來!”一嵐這才釋懷了些,隨口問:“他腿怎麼樣了?”母親見一嵐心裡還是關心著父親,高興地連忙說:“你爸腿恢複得差不多了,都虧你轉過來的錢才做了手術,現在又嚷嚷著想去公園那邊上班呢。”一嵐不理解地怨道:“他這是何苦呢?這麼一把年紀了不要命了?”母親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拉過她的手說:“一嵐啊,這些年你爸確實有很多做得過分的地方,他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不要怪他,他今天本來也想給你輸血的,可醫生說他年紀大了不讓驗血。”一嵐心頭略過一絲感動,嘴上依然口是心非地說:“從我記事起,他就重男輕女,偏愛丁一俊,他能有什麼苦衷?”
母親慢慢地道:“你二叔結婚早,先後生了兩個女兒。你爸當兵去了結婚得晚,我生了你之後,你奶奶就把抱孫子的壓力給了你爸,說不見到孫子死不瞑目。”“什麼,我爸還當過兵的,以前怎麼沒聽說過?”母親神情黯淡地道:“八十年代初,計劃生育政策很嚴,你爸當兵的更不允許生二胎。八五年,為了偷偷生二胎,你爸就讓我帶著你去了重慶你表姨婆家,想著等到孩子生了,他也差不多退伍了。生下一俊後,我營養不良身體又弱,你們兩個我根本照顧不過來,就把你送回去讓你奶奶帶,那時你三歲多,臨走時還囑咐你回去千萬彆跟人提起弟弟的事。有一天你淘氣,被你奶奶就打了一你巴掌,你天生性子烈,在院子裡邊跑邊哭著喊‘你敢打我,我以後就打我弟弟!’結果剛好被路過的村婦女主任聽到,第二天,她就帶著人來家裡找,前幾次他們來都沒找到我。直到你弟弟半歲時,我覺得在外躲了這麼久應該沒事了,於是帶著你弟回了家,結果婦女主任和計生委的人很快就到了我們家。不久之後,你爸在部隊就收到了處罰通知,不但被通報批評,還被開除出了部隊。那時候,距離他退伍隻剩三個月,為了怕人議論,他還在外邊躲了三個月才回的家,假裝是正常退伍回來的。他一直覺得這事很丟人,我們都沒再提起過。”一嵐眼裡泛著淚聽完,心裡甚是酸楚,一邊覺得父親重男輕女是活該,一邊又為父親因自己說錯話被部隊開除錯失一生而惋惜,半響她才說了句:“我那麼小懂什麼?還不是他骨子裡的舊思想造成的這一切!”母親歎息道:“是,這不怪你。他確實受你奶奶的影響有些偏袒你弟弟,同時心裡也積攢了太多怨氣和不甘心,跟同樣服了五年義務兵的人比,他這些年沒有固定工作,隻能跟著彆人去打零工供養你們倆,沒有退伍軍人補貼,現在老了連養老金也沒有,可能這就是他性格逐漸走極端的原因。哎,這也是他活該受的,怨不得你們。”一嵐兩行淚從眼角流下來,難以置信地道:“這些話,你怎麼不早說呢?”母親一臉認命的表情,木訥地看著窗外,喃喃地道:“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說了又能有什麼用呢?”一嵐第一次聽到父親如此不可思議的故事,她潛藏在心底的怨恨、不解和痛楚,再加上今天的傷痛遭遇,這一刻通通地釋放了出來,她把頭埋進雙手裡,像個被冤枉的孩子一般嗚嗚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老黃帶著四五個業主,提著水果、牛奶等慰問品來到醫院看望一嵐,他們見一嵐麵無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心裡充滿了愧疚,老黃帶頭說:“小丁啊,昨天的事,都是我們的錯,聽說孩子都沒保住,沒想到給你造成了這麼大的傷害,我們今天是來給你道歉的。我們都對不住你!”其他幾個人也紛紛附和:“小丁,實在是對不住你。”站在一旁的吳明輝,怒目圓睜地看著這幾個來人,手裡額拳頭攥得緊緊的,但又不好當著一嵐的麵與他們對峙。老黃繼續說:“昨晚上我們業主群商量了一下,你這次住院的費用,我們大家夥兒一起幫你承擔,我們人多平攤到每家頭上也不多,請你原諒我們。”一嵐見他們如此誠懇,也不好再責怪,便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如實說:“昨天也是一場意外,你們的著急的心情我也理解,道歉我收下了,我的住院費不用你們操心了,我走工傷去報!你們都回去吧。”老黃幾個聽了一嵐既不責怪,也不用掏錢,心裡都鬆快了不少,吳明輝在旁邊沒好氣地說:“走吧,還站在這兒乾什麼,都趕緊走吧……”其他幾個人隻好往外走,老黃遲遲沒挪步子,等吳明輝催得急了,才往外走了一步,但隨即又鐵了心一般回過頭來帶著懇求的語氣說:“小丁啊,我們都知道,你也是在卓信上班的,但同時你也是八期業主啊,往後你得和我們站一邊才對啊。若真交不了房,你要是不好出麵鬨,那你幫我們在背後想辦法啊,我們這麼多人一輩子的血汗錢,不能讓卓信這家黑心公司都昧了去!”吳明輝聽到這話怒氣也消了一些,其他幾個業主也停下腳步,都說:“是啊,小丁,我們都是外人,根本不了解你們公司內部的情況,誰才是真正管事的?我們文化程度也不高,你可得幫我想想辦法!”看到大夥兒如此無助的眼神,一嵐原本不想再參與維權的心,又悸動了一下,轉頭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吳明輝,這時吳明輝給了她個肯定的眼神,半晌一嵐才道:“再說吧,你先走吧!”老黃不死心地一邊往外走,一邊重複道:“小丁啊,你一定要好好想想!我們需要你!”等這幾個人出了病房門,吳明輝坐下商量似的口吻說:“老婆,他們這幫人雖然可氣,但又跟咱們同病相憐,哎,這以後啊,你可彆再去跟著他們鬨了!若真想參與,就像他們說的,幫他們在背後出出主意就好了!”一嵐想了想,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一個月後,濱江悅府售樓部裡,正在進行第二天的開盤活動布場和流程演練,雨燕站在沙盤旁指揮:“易帆,讓廣告公司把這個桁架往左移一下,這個選房入口太寬了。”易帆對著旁邊正在貼畫麵的工人說:“何工,來搭把手,往左推一把。”雨燕看了看合適,又轉過頭喊道:“何旭,明天你喊號就站在這個位置,你去試一下音響,我聽聽場內外的效果音量是否合適。”何旭右手拿著話筒跑到點位上,看著左手上的稿子,煞有介事地喊道:“請1號、2號、3號客戶進入選房區,你們的選房時間為5分鐘,請把握好時間!請4號、5號、6號客戶做好準備……”雨燕跑到場外聽了聽,又進到裡邊聽了兩秒,然後說:“易帆,那個大音響的角度可能要稍微往裡轉一下,內場音量有點兒弱,你們再試試。”這時王玉嬌手持Ipad從辦公室裡跑出來,滿臉焦慮地道:“覃總,開盤邀約第二次複核電話都打完了,明天能到場客戶隻有這些。”說完點開Ipad屏幕,遞到雨燕麵前,雨燕一看差點倒吸一口涼氣,疑惑地問:“第一遍邀約電話統計不是還有九十六組客戶到場嗎?怎麼現在隻剩了四十組?什麼情況?”王玉嬌說:“這四十組可能都還有些勉強,置業顧問挨個問了,其他不來的客戶大多數支支吾吾各種理由推脫,也有部分客戶直接說咱們太貴了。”雨燕捂住腦袋邊想邊分析:“短短五六天功夫,怎麼可能一大半的客戶都說不來了?而且我們首開的優惠力度都還沒公布,他們怎麼就篤定我們太貴呢?連看都不來看!”然後篤定地說:“這裡邊肯定有什麼突發情況,是我們不知道的,王玉嬌,馬上從內外著手調查,讓蒲找同行和中介打聽,另外找十個跟咱們關係最好的客戶私下了解,問問他們不來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麼?特彆針對恒都二期的動態進行深挖,多半是他們耍了什麼陰招!”王玉嬌“了”一聲,飛一般地往辦公室跑去。
雨燕看著簽約組那邊還沒準備好,囑咐易帆道:“易帆,你來統籌,把所有的物料再清點一遍,流程全部過一遍。”說完,她掏出手機正要打電話,背後錢曉天從外邊回來叫住她:“覃總,我路過恒都一期售樓部,裡邊兩組客戶同時拿著合同喜笑顏開地出來,怎麼他們賣得這麼好?”雨燕更加篤定地說:“他們肯定搞了什麼鬼!”然後把剛才的數據跟錢曉天說了,錢曉天也跟著變了臉色,焦慮地說:“那明天多半要準備肉搏了!”一會兒功夫,王玉嬌出來氣呼呼地說:“覃總,錢總,我們找到原因了,去辦公室說。”兩人連忙跟著進了辦公室,蒲羽連忙點開剛才的通話錄音:小蒲,我姨媽昨晚上在恒都二期都買了,聽說買成四千五,比你們宣傳的價格便宜近兩千塊。這時,置業顧問文雯急慌慌地跑進來:“王經理,王經理,我一個要好的中介朋友說,昨晚上恒都給他們挨個打電話,說房價在之前的基礎上直降一千,現在四千五的均價。渠道傭金當即上調到兩萬五一套了,客戶簽定合同,當場現金結傭。昨晚上十二點前定房,再送一年物業費。他們是不是瘋了?”雨燕隻感覺血一下子湧上頭頂,整個人都不好了,一針見血地道:“這就對上了,他們利用高傭金和超低價誘惑把我們的渠道客戶一鍋端了,好卑鄙的手段!!這豈止是瘋了,簡直是不要命啊!”曉天一拳砸在桌麵上,憤怒地說:“我們之前算過,恒都二期的成本起碼要五千八,居然虧這麼大一截來甩貨,把整個洪安的市場直降了三分之一,太無恥了,這樣下去,他們後麵交不交得到房都難說!”王玉嬌也恨得牙癢癢:“就是,恒都這樣了,那些業主居然還敢買啊?也不怕爛尾!”雨燕一拍桌子,鎮定地道:“王玉嬌,馬上梳理一份對抗說辭,重點提示超低價購房潛在的交付風險,強調我們項目是開發企業和總包承建一體化的零風險模式,挨個給所有的客戶電話通知到位。能挽回一戶是一戶,能勸一個是一個!我出去給領導們彙報一下。”雨燕拿著電話往外走,錢曉天跟在後邊著急地說:“咱現在要想辦法加大開盤優惠,不然明天怎麼轉定?還要熬到簽合同,客戶隻要一聽到恒都的消息,即使轉了定可能也會放棄我們這邊!”雨燕快步走到售樓部外的街麵上,才回道:“我知道,讓我想想!你有什麼好建議?”錢曉天搖搖頭表示還沒想到,於是點燃了一支煙在旁邊冥思苦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