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萬裡道:“可照我看來,衛巡檢來後發生的事情……並不算壞。”
衛玉揚眉。
武都頭指的,當然是衛玉去野狼關,揪出西狄奸細,救了宿九曜,而後陰差陽錯,在這次匪賊搶掠長懷縣的事件中又多虧了宿九曜在。
但是武萬裡不知道,若她不來,宿九曜不會死,隻會受一番折磨,野狼關穩固,林黎沒有離開牛頭山,長懷縣自然也不會受土匪侵擾。
都因她來才生變數。
衛玉轉頭看向武萬裡。
秋夜,風有些森寒。
她的臉在淡淡的月光下,是一種超出世俗的清麗。
武萬裡竟怔了一下。
衛玉的雙手交握著,縮在袍袖裡靠在腰間,她望著武萬裡:“我有一件事想請教都頭。”
武萬裡道:“請說。”
衛玉道:“王屠戶之死,都頭是怎麼認為的。”
這已經算是舊案,安縣丞判定了的,當時衛玉也在場,怎麼突然又說這個?
武萬裡當然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衛巡檢想說什麼?”
衛玉轉過身,重新看向欄杆之外,她袖著手,微微仰頭道:“以前我……是個非黑即白的人,認定了的就是認定了,九死未悔,後來……發現這世道上的顏色真多得很,把人的心眼都迷亂了。我一時惘然……都不知何去何從才好。”
武萬裡微震,想插嘴,又覺著不該開口。
衛玉長歎了聲:“我再問武都頭一句話。”
“請。”
“你覺著‘法不容情’跟‘王法不外乎人情’這兩句,孰對孰錯。”
武萬裡的唇動了動:“我……”
衛玉並不看他,自顧自道:“王屠戶一案裡,你講究的是‘法不容情’,對吧。”
武萬裡扭頭。
衛玉道:“那麼在今日徐府一事中,都頭也能如此嗎?”
武萬裡猛地一抖:“你、說什麼?”
衛玉淡淡地說道:“你應該知道吳小姐的來曆,今日你本該比小九早一步去護我,你卻遲遲不至,我想一定有比我更重要的人需要你去保護,對嗎?”
武萬裡後退了半步,瞪向衛玉。
衛玉這才轉頭,望著他道:“徐掌櫃罪有應得,他怎麼死的,我並不想追究。隻是想借著這件事問問都頭,你可做到了‘法不容情’。”
武萬裡抿緊了唇。
好像哪裡傳來了秋蟲瑟瑟的聲音,怯生生的,仿佛知道寒冬將至。
半晌,武都頭默然道:“我小時候就認得她,因為周老六被殺,我去徐家聞訊,她當時在徐府做客,我才認出來。”他笑了笑,籲了口氣,好像是要把所有秘密都吐露出來一樣:“後來我們私下裡碰了麵,她把她家裡的情形告訴了我。”
衛玉道:“你是怎麼做的?”
武萬裡道:“我當然想替她討回公道,但此事過去多年,追溯起極難,隻她一個孤女,若強出頭告徐超,隻怕反受其害,所以我想……”
“你想暫時息事寧人,可沒想到她會嫁到徐家。”
武萬裡道:“我知道她要嫁到徐家,就猜她必有所圖,我勸過幾次……”他搖頭。
沉默。又過了會兒,衛玉道:“都頭,假如,我是說假如……今日沒有匪賊來到,吳姑娘跟徐公子成了親,今晚上她把一包砒/霜加在徐掌櫃愛吃的黃雀卷裡,毒死了徐家數人,你將怎麼做?”
武萬裡滿麵駭然:“你……”
“我隻是隨口問一問,又不是真的。”
武萬裡吞了一口唾沫:“我……”他擰緊眉頭,竟說不出,拳頭卻已經握的死緊。
衛玉看著他的反應,想到在她記憶中那個徐府十三口滅門的案子,裡間除了中砒/霜毒而死的外,另還有刀傷而死。
吳小姐身嬌體弱,自然不能拿刀,那麼那補刀的人是誰?
何況這麼大的案子,居然一點頭緒都沒有,畢竟武萬裡在王屠戶之死上是那樣的精明仔細,怎麼會在這種案子上一籌莫展?
再聯想今日徐掌櫃之死,衛玉隱約已經知道了那個答案。
她沒有再讓武都頭說什麼,隻把雙手在袖子裡攏的更深了些,轉頭看著天際半輪明月道:“有人所犯之罪,罪惡滔天,縱然處以極刑亦不能平民憤。而像是趙娘子,吳小姐這般,我隻能稱他們做受害人,若還按照律法判罰,那此時這律法,便算是違背天理了。既然這個世道不能非黑即白,留得這一線容遭難之人苟活,倒也可以吧。”
她的聲音裡,透著點兒輕歎般的悲憫。
武萬裡覺著自己不懂,但卻奇怪的聽明白了。
對麵廊下,老道士抓了抓肩頭:“這個人年紀輕輕的,想的忒多忒深了。對了小子,你剛才問我什麼來?”
在門口上,宿九曜站在那裡:“我想問,像是衛巡檢那樣麵相的人,多嗎?”
“你指的什麼麵相?”
“就是下巴上有一點微凹的。”
“那個……”老道士竊竊笑了起來:“那個叫做美人溝,隻有美人兒才會有的。”
“那,有這個的人多嗎?”
“你在軍中,在縣內,見過的人也不少,有見過這種的嗎?”老道士伸了個懶腰問。
宿九曜道:“沒有。”
“那不就成了,這種是萬裡挑一的,對了,你問這個乾什麼?”
夜深了。
武都頭自純陽觀往回,心神不寧。
從聽了衛玉的話,他的心一直驚跳,雖知道衛玉並無惡意,但……總有種無端被人看的透透的感覺。
正如衛玉所說,今日在徐府,他確實是去護吳小姐,他來的及時,當時那名賊首正逼近吳小姐,武萬裡上前攔住,交鋒中對方的刀落地。
此事徐掌櫃聞聲趕來,趕著讓新嫁娘快走。
冷不防吳小姐撿起地上的刀,一刀戳了過去。
武萬裡跟那匪賊都驚呆了,但武都頭反應快,立刻將那匪賊斬殺,殺人滅口,順勢嫁禍。
在人來之前,他叮囑吳小姐千萬不要承認是她動的手,隻說是匪賊殺了徐掌櫃。
他為人向來正直,眼裡不揉沙子,但在這件事上卻也沒奈何。
今晚上聽衛玉那一番話,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又想到衛玉這個人來曆神秘,行事更是莫測高深,不知道……
正在此刻,武萬裡忽然聽見一聲悶悶的叫。
他正恍惚中,感覺聲音像是從路邊的某戶人家傳出來的。
武都頭以為自己聽錯了,正欲邁步再走,眼角餘光忽然看到有道鬼魅般黑影,自前方巷口一閃消失。
“什麼人!”武萬裡警惕心起,畢竟白日才經匪賊,萬一有沒肅清的賊寇作亂……
他斷喝一聲,趕忙衝過去,但秋夜沉沉,那人影閃來閃去,已不見了蹤影。
這麼一追一喊,驚動了狗子,刹那間狗叫聲此起彼伏。
路邊人家漸漸有點了燈的,而在燈影閃爍中,有一戶人家發出了淒厲的叫聲:“娘!”
武萬裡一個激靈,循聲衝到那人家門口,才一拍門就開了。
孩子的叫聲越發淒慘,武都頭衝到裡間,借著淡淡的燈光,炕上有個孩童正拚命推搡著一個婦人,而那女子披頭散發,身上半裸,頸間一道深深勒痕,顯然已經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