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是凡人,自然有無法自控的時候,哪裡像是殿下一樣……清心寡欲,宛若神人。”
李星淵啼笑皆非:“怎麼聽著不像是好話。”
衛玉滿臉真摯道:“字字發自肺腑。”
太子殿下笑了聲,卻又極快地斂了,他看向衛玉:“本王有很多話想問你,你也得把在外頭這些日子所經曆的事一一說明,隻是如今還有彆的事做,你……”輕歎了聲:“讓崔宇帶你去收拾收拾吧。”
衛玉抬眸:“殿下所說的彆的’事’,是跟曇宮有關?”
李星淵道:“你想說什麼?”
衛玉稍微遲疑,問道:“對於曇宮,殿下知道多少?”
“方才本王問過杜一,他交代了一些。”太子殿下的回答有些含糊,顯然是不願意跟衛玉直說:“你不必擔心這些。”說著,他喚了崔公公進來,吩咐道:“帶衛玉去看看劍雪。”
崔公公躬身領命,領著衛玉出門。
“瞧你,出去了一趟,弄的跟個小鬼兒一樣。”崔太監邊走邊笑說:“還好有驚無險。隻是你剛回來,且好生地跟殿下敘敘舊,千萬彆招惹他不高興。”
崔太監極為機敏,早看出衛玉因杜員外之事心有掛礙。
而杜一畢竟是太子的娘舅,不管怎樣,也夠太子煩心的了。
衛玉也很清楚崔公公是好意,她笑笑:“我哪裡會去招惹殿下,倘若惹得殿下不痛快了,那必定是我這個人的緣故……殿下少見我就是了。”
崔公公吃了一驚:“小衛,你在說什麼?什麼殿下少見你?殿下為了你才長途跋涉日夜兼程地趕來此地,你為何說這種話?”
衛玉的心梗住:“為我嗎?不是……為了曇宮?”
崔公公嘖了聲:“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要隻為了曇宮,殿下何至於親身出城?派誰來料理不行?他這一趟出來可是冒著風險的,你知不知道。”
衛玉心中茫然,一時忘了開口。崔公公道:“這段日子你不在,我是看的最明白的,因為你生死不知的,殿下寢食不安……直到有人報說發現你的蹤跡,他才肯笑一笑。你怎麼反倒說這些冷情的話?”
衛玉埋頭,鼻子發酸。
是啊,原本她確實不該。
她記憶中那世,這一趟她出城遇襲,死裡逃生後,很快便給李星淵派出的人找到,帶了回京。
太子殿下受驚匪淺,安撫她的同時,命人搜捕刺客,果真也捉到了刺殺衛玉的人,怎麼處置的衛玉並沒有問,總之從那之後,就沒有人敢再對她下手了。
但從那之後也確實如劍雪曾說過的,李星淵不太許她出京城。
而她也死心塌地地留在東宮,心無芥蒂地陪伴太子身側,樂在其中。
此時回想當初,衛玉覺著那時候的自己何其天真愚蠢,但又何其快活自在。
不像是現在,她心底有揮之不去的陰影,麵對那張她曾經覺著最親近的臉,最大的念頭竟是想逃走。
所以才一反常態,故意跟杜員外對上,所以才不肯整理儀表,她不想再身受太子殿下所謂的寵信跟疼愛,因為知道終究一日這些東西都會像是易碎的琉璃一樣摔在地上,一切不複從前。
劍雪正在昏迷之中。
衛玉見到她後吃了一驚,她身上多處受傷,眼睛也被蒙著。
她的臉極蒼白,露在外頭的嘴唇上血漬斑斑。
崔公公說道:“她中了毒,身上被野獸所傷,失血過多,不過你放心,並沒有性命之虞,養上幾日便能恢複。”
他怕衛玉心中不適,便又拉她去擦洗更衣。
見衛玉心事重重之狀,崔公公溫聲安撫道:“且彆多心了,你也是自來跟著殿下的,要相信殿下一定會好生處置此事。”
衛玉心不在焉,極快擦洗過後,換了一套衣袍,又問崔公公小山如何。
崔太監道:“那個孩子無恙,先前已經醒了……”
衛玉剛想去探望小山,卻見葛統領的一名手下趕了過來,一眼看見他們,急忙止步。崔公公問他怎麼了,那侍衛道:“先前那孩子不見了。”
衛玉打了個寒戰:“什麼?”
侍衛惶然道:“本來將他安置在西偏廳內,有人看守,他醒了後,統領見他可憐,叫拿些吃食給他,誰知不多會兒的功夫,便跟憑空消失一般不見了蹤影,如今正派人找尋。”
小山怎麼會無端失蹤?
衛玉最先想到的就是小山遭逢不測了,這畢竟是在曇宮,那杜員外的地盤上,給他知道小山是從接引林裡逃出來的,他豈會善罷甘休。
一想到那孩子逃過了多少次的追殺,總算得了性命,誰知卻又栽在這最後的時刻,衛玉的心都寒了。
她急忙趕去西偏廳內查看究竟,不料才到,便見杜員外也在,正不知在跟侍衛們說些什麼。
杜一看見衛玉急匆匆來到,微微揚眉,臉上露出一種不懷好意的笑容。
衛玉本來沒想怎樣,但看見他如此神情,她的心頭無名火起。
杜員外偏偏說道:“衛巡檢很擔心那孩子麼?放心就是了,這門前門後都有人看守,他橫豎是在這院子裡,逃不出去的。”
最後這幾個字,更是陰陽怪氣。
衛玉的手發顫,想也不想,一拳先揮了出去。
杜員外沒想到她看似柔柔弱弱,卻竟能動手,下頜上頓時吃了一記,嘴裡即刻泛出血腥氣。
他踉蹌退後一步,怒道:“反了!就算殿下寵信你,又豈能容你這樣無法無天,以下犯上?”
衛玉道:“究竟是誰無法無天?若輪你的罪行,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杜員外獰笑道:“你敢對我這樣無禮,被千刀萬剮的是誰,還不一定呢。”
話音剛落,後頸已經被死死捏住,杜員外隻覺著雙腳離地,整個人被掐了起來。
他震驚色變,歪頭,卻見出手的是阿芒。
阿芒一手提留著杜員外,一邊責怪地對衛玉道:“玉哥兒,你要打人,為什麼自己動手,你的手難道不疼?你跟我說一聲就是了!”
崔公公忙道:“不可造次,快把人放下。”
阿芒並不聽,隻看著衛玉道:“玉哥兒,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人,我也不喜歡他對你無禮,你是不是想要他死?”
崔公公的心都提了起來:“阿芒!”
阿芒還是望著衛玉:“玉哥兒,要不要他死?”
杜員外驚心動魄:“你們放肆,我是殿下的親舅,殿下知道了絕不會放過你們!”
崔公公皺眉,流露嫌棄之色。但還不得不從中開解,他知道阿芒一根筋兒,隻聽衛玉的話,便忙轉向衛玉:“小衛,你快叫阿芒彆犯渾……彆叫他再自討苦吃!”
衛玉微怔,咬了咬唇道:“阿芒把他放下。”
阿芒聽見,有點遺憾:“真的?”
崔公公尖聲叫道:“渾小子,你還不聽?是不是也要把自己的腦袋賠上?”
崔太監很明白,就算要殺杜員外,也輪不到阿芒出手,雖然阿芒是為了衛玉,但如果真殺了杜員外,太子殿下未必會為難衛玉,但一定不會放過阿芒。
就像是先前阿芒護衛不周,讓衛玉遇險,被太子命人杖責,如今背上的棍棒傷隻怕還沒好呢。
阿芒“依依不舍”地撒手,杜員外雙腳落地,腿軟站不穩,一個踉蹌。
衛玉冷眼看他:“被人拿捏生死的感覺如何?”
杜員外深吸了一口氣,恨恨地掃過衛玉、阿芒,他退後數步道:“彆太得意忘形了,不要忘記了所謂’親不間疏’,我才是太子殿下的親人,你們算什麼東西,不過是殿下跟前的狗罷了!遲早晚你們的命都在我手裡……”
阿芒不等他說完,吼道:“你再說一句試試!”
崔公公也不再吱聲,冷眼瞥著杜員外,他方才那句話把崔太監也一塊兒罵進去了,崔公公自然沒好臉色。
杜員外見勢不妙,轉身要走。
“站住,”衛玉喝住他,問道:“小山失蹤,是不是你做的?”
杜員外盯著她,眼神變化,最後道:“我倒是想。”
衛玉上前一步,同他麵對麵:“我知道殿下護著你,可是你聽清楚了,要是你敢對小山有任何不利,彆說你是太子殿下的親人,就算你是太子殿下本人,我也一樣不會放過!”
杜員外雙眼瞪大了幾分,顯然是被震驚到了。
旁邊的崔公公本正冷眼旁觀,聽到衛玉最後那一句,也嚇得一哆嗦。
隻有阿芒叉著腰,氣壯山河地對杜員外道:“聽見了嗎?不用玉哥兒動手,我先把你撕爛了!還不快滾!”
等杜一去了,崔公公無奈地望著衛玉,道:“你你、你嚇唬他也就算了,最後那句話……太過僭越了。”
衛玉道:“不這樣說,他以為我是開玩笑。”
崔公公歪著頭道:“小衛,這陣子你在外頭都經曆了什麼?”
“嗯?”衛玉不解。
崔公公若有所思地道:“總覺著你變了好些……”
據崔太監所說,李星淵這次出京,是借口到玉津觀祈福,才得了兩日的時間。
今日是一定要啟程返回的,所以崔太監叫衛玉稍安勿躁,橫豎今日之內,太子便要把曇宮之事處理妥當,是黑是白即刻便知道。
崔公公見衛玉元氣大傷,便道:“殿下最近一直在喝人參湯,正好你也一塊兒喝一碗,養養身子。”
衛玉便也喝了一碗湯,又草草地吃了兩塊糕點,也是崔公公隨身帶的。
至於這曇宮內的物件,她幾乎一樣也不想碰。
連日趕路,外加昨夜驚魂,病中煎熬,此刻總算逃離陷阱,衛玉有些支撐不住。
本想小憩片刻,不料一合眼,人便沉沉睡了過去。
睡夢中,仿佛又回到了豫州,想起那一夜宿九曜做的那道“丁香雪梨”,又香又甜,暖沁入心。
她也想起自己失態的那一抱……她能感覺少年在瞬間的手足無措。
其實既然沒有結果,很該不去招惹才是——衛玉曾如此想過。
但又一想,自己若不去,那很多事情就不能改變了,比如那王屠戶的妻女,比如徐家滅門案,以及奸殺案……想想,竟還是去的好。
心中亂糟糟的,難以忘懷的,是臨彆之時,少年看著她的眼神。
不知不覺中那雙眼便跟黥麵過的宿雪懷的臉合在了一起。
衛玉翻了個身:“九爺……”
倏忽間,臉上似乎有什麼東西蹭過。
衛玉察覺不妥,同時鼻端聞到一股熟悉而違和的沉香氣息。
她驀地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麵前的,正是李星淵。
太子殿下一手負在腰後,一手垂在前方腰間,身形軒昂筆直,正垂眸望著她。
衛玉幾乎打了個激靈,急忙爬了起來:“殿下……”
李星淵垂眸道:“醒了?正要叫你起來。”
衛玉心裡莫名有點慌張:“哦,是……殿下讓崔公公叫我就是了。”此刻她忽然發現,窗欞上已經一團灰蒙蒙地,天色已暗,衛玉驚問:“是什麼時辰了?”
太子殿下已經轉過身:“該啟程的時辰。”
衛玉早跳下床來:“我睡了很久?”
李星淵回頭看向衛玉麵上:“你在意的是這個?還以為你要質問本王,是如何料理這曇宮之事。”
衛玉的心跟著揪了揪,向著李星淵走近幾步:“殿下?”
李星淵卻並沒有跟她解釋,隻道:“聽說,你揚言,假如是本王在此為非作歹,你就連我也不放過?”
衛玉抿了抿唇,這話,不是杜員外、就是崔公公告訴的,他知道了也不足為奇。
“是臣一時激憤。”
“玉兒,”李星淵淡淡道:“崔公公說的不錯,你是變了。”
衛玉屏息。
李星淵道:“怎麼,出去了一趟,見了本王,就跟見了陌生人一樣,也學會了那些‘逢人但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虛與委蛇了?”
他的聲音很輕,但這話很重。
衛玉後撤一步,跪倒在地:“我不敢。”
李星淵回頭看向她,半晌沒有出聲。室內一片寂靜,屋外隱約的響動顯得很突兀。
“本王不明白的是,”李星淵終於又開口:“為什麼你那麼認定了,我一定會護著杜家。”
衛玉愕然,抬頭看向他。
“為什麼不信我,”太子殿下道:“是什麼讓你這樣想的?是什麼,讓你跟本王如此見外了的。”
“殿下……”衛玉的心在狂跳,不敢再看他,低下頭道:“隻是覺著、人之常情,怕殿下你……礙於良妃娘娘麵上……會留情。”
“人之常情?”李星淵嗬了聲:“人人都知道你衛玉是本王的人,他們卻還想對你下手,他們為何不知留情。”
衛玉驚呆:“殿下,你……”
“你放心。”
“什麼……放心?”
李星淵微微俯身,盯著衛玉的雙眼道:“我護著的人,隻有一個。誰敢動他,我絕不放過。”
曇宮的地窟之中。
杜員外隱約聽見極細的申吟聲。
他爬起來,循著聲音,走不多時,便聽見奇怪的呼哧呼哧響動,伴隨著那種痛苦的低吟。
一點鬼火飄起來。
杜員外嚇了一跳,定神再看,卻見鬼火之下,有一道影子正動,而在這影子的麵前,橫躺著一個人。
借著藍汪汪的鬼火,他猛地看清地上躺著那人,竟是自己的兒子杜焉。
“焉兒?”杜員外失聲。
杜焉似乎聽見,低低地叫了聲:“爹……”似乎又含糊不清地說了句:“疼……”
“焉兒!”
杜員外正欲靠近,但這聲音驚動了杜焉身前的那“影子”。
它猛地回頭,杜員外看清楚,那正是之前被劍雪刺瞎眼睛的山魈,奪衣婆。
而同時杜員外看見的,是奪衣婆手中捧著的……血淋淋的,是什麼臟器。
他看看奪衣婆,又看向地上的杜焉,忽然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
“啊……”杜員外慘叫了聲,想上前,又覺著不對。就在這時,奪衣婆把手中捧著的心肝往旁邊一扔,張開血盆大口,向著杜員外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