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宮的牌子給摘了下來。
在衛玉昏睡的那段時候, 紀王府的禁衛們無一刻停歇,幾乎搜遍了曇宮的每一個角落。
這樣的嚴密搜查之下,小山也不免被發現了蹤跡。
原來不是杜員外大膽相害,而是小山自己偷偷逃走, 藏在院子的花叢中。
問他為何躲藏, 竟是他以為自己落在了杜員外的手中,因為害怕所以才趁人不備悄悄地逃開。
崔公公對太子殿下說道:“這孩子倒是很機靈, 那麼多禁衛看著他, 他硬是有本事悄無聲息地跑出去……先前小衛一直問他的下落, 還擔心他有個不測, 若知道他無礙,必定喜歡。”
李星淵的麵上卻絲毫笑意都無,聽了崔公公的話,並未搭腔。
崔公公的心有些慌, 勉強又道:“如今葛統領正叫人不錯眼的看著他……不知……”
太子垂眸:“你親自去問問他, 看他是如何回話。”
崔公公垂首答應, 正要走,忽然又轉身小聲道:“殿下, 發現那孩子的時候, 他因受驚滿園亂跑, 不免給阿芒瞧見了。”
李星淵的眉峰微動:“是麼?”
崔公公陪笑道:“殿下知道,阿芒肚子裡是不藏事的……”
李星淵哼了聲, 揮揮手道:“先去看看再說吧。”
崔公公躬身退後。
杜家身為皇親,又是太子的娘舅, 做出如此天怒人怨之行徑,若給那些虎視眈眈的人知道了,對於李星淵自是一大妨礙。
崔公公畢竟跟著太子身旁, 很了解他的心意。
雖然先前李星淵對杜一甚是客氣甚至於親切,但心中早生殺機。
如今處理了杜家的人,可陷在曇宮的受害者,活著的還有一個小山。
因為衛玉一直惦記,聽說發現小山後,崔公公特去見過那孩子。
看他十分機靈的樣子,又想到這孩子活下來不易,崔公公也甚是感慨。
可與此同時,他又有點擔心。
放人容易,但如果小山出去後四處亂說,泄露些有礙太子聲譽的話,那豈不是弄巧成拙。
所以方才崔公公對李星淵回話的時候,特意又提起衛玉很在意那孩子……甚至於說阿芒見過了小山。
阿芒是個直性子,對衛玉又極忠心,他在衛玉跟前是一個謊話都不能說的。
所以阿芒見過小山,就等於衛玉見過了。
何況就算逼著阿芒不告訴衛玉,但以衛玉的機警,遲早晚會露出馬腳。
故而這是不可能瞞得住的。
崔公公的意思,李星淵當然知道。
入夜之後,也正是東宮一行啟程之時。
劍雪因為傷重,不能跟李星淵同行,留了侍衛隨行在後。
夜色中,幾十名侍衛簇擁著東宮的馬車向著謄縣的方向疾行。
馬車中,李星淵坐在正中,衛玉在側。
“困了的話,再睡會兒吧,要顛簸整夜了。”太子望著衛玉,眼中透出幾分溫情。
衛玉稍微坐直了些:“已經睡過了……倒是殿下也該歇息歇息。”她瞅了太子一眼,把心裡的一點疑惑壓下。
李星淵道:“怎麼了?”
“啊?”
“有話就說。”
到底是跟著他長大的,衛玉的一個眼神,一點表情,他就能看出她的心思。
衛玉想到他說的那句“未可輕拋一片心”,低頭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先前我在堂外,聽到杜一說什麼為了殿下好,不知何意?”
其實她本心想問的可並非這件,她真正想知道的,是李星淵到底是不是為她而來謄縣。
李星淵麵上卻透出幾分笑意:“你終於願意問了?”
衛玉道:“殿下不怪我僭越就好。”
李星淵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臉上的笑容斂起,道:“杜一這人,極愚蠢,或者是蠢毒的很。”語聲裡透出了幾分恨意。
其實紀王對於杜員外的所作所為,早有風聞。
隻是連他想不到,杜員外的膽子那麼大,到達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最近因為衛玉“失蹤”,他派紀王府的內衛四處找尋,雖然衛玉還未找到,但內衛們在謄縣,卻窺知了曇宮的蹊蹺。
本來李星淵想要等稍微安定之後,再行分手料理。
可劍雪找到了衛玉,帶她返回……本來若是從官道走,不至於就撞上曇宮,不必過於擔心。
但太子心思縝密,竟無法再坐等。
在衛玉失而複得之後,李星淵自忖,不能再生出任何的萬一了。
事實證明,太子殿下確實有先見之明。
而在他到達曇宮之後,杜員外自然知道太子殿下不可能無緣無故駕臨。
李星淵輕描淡寫地說起衛玉失蹤,恐怕她借宿在曇宮,問杜員外有沒有見到過。
杜一立刻想起了先前那個帶兵器的美人和她隨行的那病中的“美男子”。
他本來有機會否認的。
但麵對太子深深凝視的眼神,那股無形威壓讓人喘不過氣來。
杜員外竟無法當麵扯謊。
他隻能請罪,承認。
李星淵先問了衛玉的安危,杜員外已經冒了冷汗,但他不敢說彆的可能,隻說衛玉在接引林。
聽到這裡,衛玉問道:“他可告訴了殿下實話,到底為什麼會做如此凶殘之事?”
“你絕對想不到他是如何借口推脫的,”李星淵冷笑道:“他說一切都是為了本王。”
之前良嬪生了王子之後,杜家自然也轉了運。
杜員外結交的,除了權貴士紳外,更也有些方外人士,三教九流。
當時杜老爺身故,便請了風水師,找了一處好地,就在曇宮之後的丘山上。
那風水師說道:“山為屏障,如華表聳立,墓穴安在此處,定出王侯貴人。”
杜一聽著心中得意,卻道:“若是比王侯更貴者呢?”
風水師一驚,忽然想到他的身份,心想皇子將來必定封王,倒也不是什麼稀罕,可是如果更上一層,那就是……
然而那種龍穴,又是等閒能夠找到的?就算找到也未必敢用。
可又不便跟他露怯,少不得儘量搪塞。
於是風水師便笑道:“是小人目光短淺……”他重又觀望了會兒,故意鄭重說道:“此地雖必出王侯,若要更貴一層,隻缺一些貴重的祭祀之物,有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之王侯將相,下葬往往有同殉葬的奴仆姬妾等,以此承運聚氣,就是這個道理。”
李星淵把杜一所說的話講完了,道:“故而他說,他做那些事,都是為了本王,還說本王能夠入主東宮,也多虧了他。”
衛玉愕然道:“豈有此理!”
李星淵冷笑道:“若這種荒謬絕倫的法子真正有用,那我那兩位王兄豈會不知豈會不為?故而我說他蠢毒之極,明明是他們邪心嗜殺,才做出這些天理不容的混賬事,偏偏說是為了本王。”
衛玉道:“此人果然是蠢毒的很,就算那風水先生所說的有道理,那山上埋葬的也隻是杜家的人,蔭庇的該是杜家的子嗣,又跟殿下有什麼關係了?他們這樣喪心病狂做這些事,興許也是懷著私心也不一定,卻偏推在殿下身上,真是荒唐。”
李星淵的眼中流露讚許之色,說道:“正是如此,許是杜家早想著稱王稱霸了,隻是不敢說而已。還隻望著本王對他手下留情。”
衛玉深深呼吸:“這種歹惡之人,天理難容,不可姑息。殿下要如何處理他們?”
此時她並不知曉李星淵早已經做足了安排。
太子殿下笑看著她,問道:“你想怎樣處置?”
衛玉道:“自然是死罪難逃。”
“他們差點害了你,隻是死罪,是不是有些太輕了?”
衛玉很意外:“殿下……”
李星淵卻沒有再說這話,隻道:“好了,我所知道的已經都告訴了你,你現在是不是也該告訴我,你在外頭的所作所為?還有……都認識了哪些人?”
衛玉心頭梗了梗。
太子殿下這話,聽似簡單,可自從劍雪找到她,她在豫州在長懷縣的所做,隻怕都逃不過太子的耳目。
李星淵卻偏要她自己說。
衛玉揉了揉額頭:“我忽然有點困了。”
李星淵傾身,捏住她的下頜,雙眼明晃晃地望著她道:“剛才叫你睡你不睡,如今已經沒機會了。快老老實實說來。”
衛玉歎了口氣,振作精神,便把自己一路“流浪”到豫州,在長懷縣內所經曆的一一告訴了李星淵。
她提了野狼關,黃士鐸……以及捉拿奸細的事,也提了安縣丞,武萬裡,明掌櫃。
當然還有純陽觀,甚至連飛廉、大毛、以及貓爺都說了。
因為隻有這樣,才會不讓宿九曜在她的嘴裡顯得格外不同。
李星淵時而凝神,時而微微閉眸,衛玉的每一個字,他都沒有錯過。
在衛玉差不多說完後,李星淵問道:“這麼說,你是住在那個破舊道觀,沒有住在縣衙?”
“是。”
“為何?”
衛玉抬眼看看他,慢吞吞道:“那裡的菜好吃。”
太子殿下愕然,繼而嗤地笑了:“道觀的菜好吃,當真?”
衛玉點點頭:“是,殿下嘗過就知道了。”
李星淵抿了抿嘴,看衛玉的眼中流溢著笑意:“怎麼之前不知道你這麼貪吃呢?”
衛玉的臉上有點發熱。
太子殿下卻又道:“多半是因為在外頭顛沛流離,自然吃不到好吃的,所以一旦安頓下來,吃什麼都覺著好吧?”
衛玉忙答應:“多半是這樣,殿下一語驚醒夢中人。”
李星淵哼了聲,卻又話鋒一轉:“不過,很少聽你讚說東西好吃,若將來有機會,我倒也要試試看……對了,你說那飯菜是誰做的?”
衛玉潤了潤唇:“就是……野狼關裡打傷了胡副將的、宿九曜。”
“宿九曜,”李星淵的雙眼微微眯起,眼底仿佛有一道暗色閃過:“九……”
衛玉定睛看他,車廂的四壁鑲嵌著夜明珠,車廂內珠光淺淡,照的太子殿下原本就白皙冷清的臉越發高深莫測。
李星淵卻又道:“‘獨自成千古,悠然寄一丘’,這名字好生特彆,這個人也不錯,竟然有膽以下犯上。”
提到宿九曜,衛玉便無端緊張:“方才說過了,他也是為了死去的同僚……一時義憤。”
李星淵笑看她道:“本王也沒說什麼,你就這麼著急為他解釋了?”
衛玉覺著自己的掌心都有點出汗,清清嗓子:“隻是怕殿下公正嚴明,會降罪於他。”
李星淵思忖著:“看樣子他果然有些本事……至少菜是做的真好。”
衛玉不懂。
李星淵道:“不然怎麼就叫你這麼念念不忘呢?”
“明明是殿下先提起的。”衛玉有點苦惱,本來就不想李星淵留意到宿九曜,沒想到最終還是落在了他身上。
太子仿佛不以為然地,抬手撫了撫袍袖,說道:“對了,這個宿九曜,多大了?”
“大概是……十四歲吧,殿下問這個做什麼?”
李星淵挑了挑眉:“十四,年紀這樣小,就能文能武的……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必定是前途無量。”
衛玉吃不準他是真的在讚賞宿九曜,還是什麼彆的,不過聽見“能文能武”四個字,衛玉笑道:“我看他到底是年紀小,甚是衝動莽撞,這次要不是我湊巧在那裡,他能不能活命還未知呢。”
太子殿下笑道:“也是他的造化,你‘湊巧’彆的地方沒去,就隻去了長懷縣。”
一句話,差點兒把衛玉才浮現的笑容都打散,她摸了摸頭:“是啊,大概是天意吧,要不然那野狼關的細作此刻還在興風作浪……”
提到細作,李星淵麵上肅然了些:“你說的對,幸虧你去了那裡,可恨,誰能想到西狄人安插的細作竟已經成了野狼關的副將,偏偏還有那許多的庸才,若不及早整治提防,一旦給西狄人爭得良機,莫說野狼關,長懷縣乃至豫州都危殆了。”
衛玉忙道:“便是如此,殿下高瞻遠矚,舉一反三,必能保野狼關無恙,真是我朝之福。”
李星淵忽然屈起手指,在她額頭上輕輕地彈了一下:“你就拍馬屁吧。”
“我哪有,全是真心話。”衛玉摸了摸額頭。
“真心話?”李星淵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道:“你在豫州府逗留那兩日,都做了什麼?所謂高瞻遠矚,舉一反三的,不是你衛巡檢麼?難為你能夠想的周詳做的縝密,有你,才是本王之福。”
衛玉啞然:“殿下……你不怪我自作主張就是了。”
李星淵默默地望著她,忽然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腿。
衛玉望著他的動作:“殿下,我……”
李星淵把她拉過來:“你小時候還喜歡枕著本王的腿入睡,越發大了,就不這樣了……玉兒,你知不知道,你這次是真的嚇到我了。”他長歎了聲,把衛玉攬入懷中:“以後再也不許你離開本王了。聽見了嗎?”
衛玉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在外頭流浪了很久的狗,如今被主人被撫摸著皮毛。
她一麵用理智抗拒,一麵又覺著久違的暖意襲來,令人理智潰退。
太子殿下的懷抱像是溫暖的荊棘叢,衛玉彆無選擇地鑽進去,咬牙切齒地睡著了。
天濛濛亮,東宮一行進了京畿地界,先去了玉津觀。
玉津觀的聽機道長親自迎著,陪太子入內,重新沐浴更衣。
一直到了辰時,太子馬不停蹄,啟程回京。
因為太子要進宮麵聖,回稟祈福事宜。衛玉便同幾個內衛先行回東宮。
她離京之時還是盛夏,如今歸來,已經入了冬,加上心境轉變,眼前所見風物種種,頓時有些陌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