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玉稍稍掀起車簾,一邊打量街景人情,一邊問阿芒:“近來京內有什麼有趣的事麼?”
阿芒道:“有趣?沒聽說過。”
衛玉搖頭道:“問你也是白問。”
旁邊一個跟隨的侍衛機靈,便回答道:“有趣的事確實沒怎麼聽說,哦對了,翰林院薑學士在外養外室,他家裡的娘子打上門去,鬨得人儘皆知,不知這件算不算?”
衛玉哈哈:“算。那薑學士平時滿口之乎者也,背地裡卻玩兒這些,也算是人不可貌相。”
正說著,路邊有幾個粗頭醜臉的男人從酒樓裡走了出來,大概已經有了幾分醉意,邊走邊嚷嚷說道:“現如今她可不是什麼高不可攀的大小姐了,不過是千人騎萬人跨的表子,你我去光顧,是她的福分,她難道還敢不好生伺候麼?”
一陣大笑,其中一人道:“就是說,如今我們也去嘗嘗堂堂府尹小姐的滋味,我聽去過人說,她在床那個上可不那麼矜貴,□□的很。”
“這女人就是賤,入了教坊司,被嬤嬤一陣皮鞭教訓,什麼大家閨秀,還不照樣……”
衛玉聽到這種話,臉色一沉。
她素日交際的人不少,也有那生性風流的,偶爾說些葷話之類,她從不在意,甚至自己也不吝調笑。
但像是今日這種粗野之極的話,還是頭一次聽。
衛玉身邊的那侍衛正也聽著,瞥見衛玉臉色不對,忙道:“小衛學士,彆理他們。喝醉了胡唚呢。”說了這句,便轉頭喝道:“沒看到官爺在這裡?嘴裡隻管嚼什麼臭蛆!”
那幾個醉漢本正放肆不禁,亂叫亂嚷,路上的人雖有看不慣的,但也沒有敢當麵衝撞他們的。
猛地聽見有人嗬斥,幾人就豎起眼睛。
剛要喊打喊殺,猛地看清楚侍衛身著武官服色,頓時把那衝天的怒氣飛速地軟了下去。
幾人躲在牆根,不聲不響地溜走了。
見他們去了,衛玉才問道:“他們剛才說的……什麼府尹小姐?”語聲一頓:“難道……”
侍衛道:“您還不知道呢?月前,林府尹犯了事,被禦史台徹查,已經判了流放之刑,女眷入了官,他們方才所說的,就是林府的小姐,如今進了教坊司……”
衛玉心怦怦跳,失聲道:“是林枕紗?”
侍衛也一呆:“啊,屬下不知道她的閨名,隻知道是林家小姐,據說相貌極出色,就像是方才那些浪蕩子們,都一窩蜂地去……聽說也挺慘的。”
衛玉隻顧驚心出神,半天沒有說話,一時都沒注意身邊的阿芒不見了蹤影。
還是侍衛左顧右盼,道:“阿芒哥哥去哪兒了?”
衛玉隱隱聽見,這才跟著張望,果真不見阿芒的蹤影。
但此刻衛玉已經顧不得去在意阿芒去了哪裡。
她隻是滿心震撼。
——林府尹倒台了?
林枕紗入了教坊司?
這怎麼可能。
在衛玉的記憶中,這一段時間,林府尹可並沒有犯什麼事。
身為皇都府尹,這差事確實不好乾,畢竟皇都的勢力盤根錯節,各路神仙都不是好伺候的,要做到左右逢源,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
衛玉跟林遵打過幾次交道,林府尹為人精明,原先屬於大皇子、也就是先太子一派的。
甚至一度有傳言,說是林枕紗會進東宮。
畢竟林枕紗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雖然脾氣嬌蠻些,但也不失為名門閨秀。
紀王原先不在京內,跟林府尹交情差些,但林遵嗅覺一流,在紀王崛起之時,他便暗暗地跟衛玉搭了線。
不過衛玉心裡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林遵遲早晚是要下台的,隻不過李星淵當時才入主東宮,短時間內不會輕易動這些身在中樞的官兒。
林府尹被貶,是在李星淵地位穩固之時,而那會兒的府尹小姐林枕紗,已經嫁給了貴妃娘娘所出的靖王殿下,雖是側妃,但也身份矜貴。
如今林遵流放,林枕紗進了教坊司……這反差太過巨大,讓衛玉簡直不敢置信。
衛玉怔忪,思忖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導致林府尹的命數都改變了呢?
她隱隱地感覺,這一切或許跟自己的“失蹤”有關,但又覺著不太可能,實在想不通。
衛玉還記得那位林大小姐,不過平心而論,她對林枕紗的觀感並不好。
林大小姐確實生得美貌,無可挑剔,因為名聲在外,出身又好,也有不少京城的貴宦之家意圖求娶。
但衛玉第一次見到林枕紗的時候,好巧不巧,林大小姐正在發脾氣。
她斜靠在圈椅內,正慢條斯理地在吃一串水晶葡萄。
林枕紗麵前地上跪著一個丫鬟,有個老嬤嬤左右開弓,正在掌摑。
那丫鬟被打的口角流血,不住地哭叫求饒。
林枕紗卻冷笑道:“快快把這不懂規矩的蹄子打爛了,看她還狐媚子不了。”
衛玉不曉得那丫鬟究竟做錯了什麼,但對於這一幕印象深刻,當下就有一種林大小姐可遠觀而不可深交的印象。
可如今那位不可一世的大小姐竟然進了教坊司……一想到方才那幾個混球嘴裡的汙言穢語,衛玉不知如何竟打了個寒戰。
她想不通哪裡出了錯,強打精神,一邊叫人去尋阿芒,一邊往東宮回去。
才過朱雀街,路邊酒樓上有人探身,叫道:“小衛?”
衛玉隔著車簾,沒想到仍給人看見,抬頭,見酒樓上幾個人都湊過來向下打量,瞧服色,像是幾個太學生。
而其中招呼衛玉的,卻是太學裡的一名學官,素日跟衛玉也算是相熟。
先前李星淵要回京之時,衛玉曾提議,讓她在玉津觀裡多留幾日再回京,錯開跟太子的行程,免得招致嫌疑。
李星淵道:“好不容易把你找回來,哪裡有再扔下的道理?”竟不由分說,非得叫她一塊兒。
衛玉無法,心想自己乘車回東宮,悄悄地窩上幾日再說……
沒想到樓上的眼尖,竟瞧見了她。
衛玉並沒有下車,隻向著樓上遙遙地做了個揖。
樓上的潘學官卻不由分說,一溜煙地跑下樓來,在馬車經過酒樓之前他衝到跟前:“小衛學士,真的是你?我以為我看錯了……”
衛玉隻能叫馬車暫停,撩起車簾笑道:“潘兄,好巧,我暫時不便下車,還請見諒。”
潘學官靠在車邊上,道:“快不必!隻是前些日子隱約聽說你似乎出了事,讓我十分掛念,今日見了才好……無恙嗎?”
衛玉道:“拖賴無恙,隻是此地不是說話之處,改日請潘兄喝酒。”
潘學官自不敢勉強,連連點頭:“甚好甚好,既然如此,就不耽擱了,你且先去,改日再約。”
衛玉頷首,又行一禮,這才放下車簾。
潘學官後退一步,向著馬車躬身行禮。
他身後,幾個太學生一湧而出,問道:“學官,方才是誰?”也有問道:“當真是小衛學士麼?”
車廂中,衛玉輕歎了聲。
正想快些回東宮,身後馬蹄聲響,跟隨衛玉的內衛回頭,見同是東宮的人:“怎麼了?找到阿芒哥哥了?”
那內衛擰眉道:“我正要來告訴,阿芒哥他在教坊司那邊兒……”
衛玉耳朵一動。
教坊司。
門口處,站著一堆人,都踮腳昂頭地向內張望。
裡間傳出吵嚷喧嘩的聲音,另有仿佛是女子尖利的叫聲,此起彼伏。
衛玉的馬車停下,才下車,便聽到有人低低道:“出事了!”
又有的說道:“聽說又是為了那位才進教坊司的林大小姐,爭風吃醋打起來了呢。”
“嘖嘖,怪不得……聽說那位大小姐真真是貌美如天仙一樣,我若有錢,我也要去嘗嘗大家閨秀的……”
衛玉擰眉,內衛喝開人群護送她向內。
才進了門,便看到地上散落著好些瓜果糕點之類,有的已經被踩爛了。
有幾個樂工抱著樂器,躲在角落裡竊竊私語,也有女樂們擠在一起瑟瑟發抖。
衛玉掃視周圍,一邊邁步向內間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隱約隻聽到是阿芒的聲音道:“我管你是什麼人,一拳打死了就完事。”
語聲未落,又引發了許多驚呼狂叫。
衛玉心頭一緊,疾走數步,冷不防樓梯上咕咚咕咚一陣亂響,幸而她眼疾手快往後一退,抬頭見是一個官差打扮的,竟是從樓上滾了下來。
衛玉雙眸微睜,還沒反應,隻聽“哇”地一聲,又有一道人影從二樓欄杆內跳了下地。
此刻樓梯口也擠著許多人,衛玉咬咬牙,撩起衣袍快步向上奔去。
二樓更是一片狼藉。
幾個教坊司的護衛,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被扔下了樓,其餘的不敢再上前。
另外還有幾個,看著像是客人似的,有一瘸一拐顯然是被打傷了的,有的慌裡慌張作勢欲逃。
除了這些外,另有幾位像是步兵衙門的巡差,手中都拿著兵器。
阿芒站在廊中,雙目圓睜,滿臉怒色:“誰敢過來試試!”
衛玉心往下沉,喝道:“阿芒!”
阿芒一眼看見她,這才急忙跑過來:“玉哥兒……你怎麼來了?”
衛玉手攏著唇,道:“你先告訴我你來這兒做什麼!”
阿芒道:“我、我……”他竟說不上來似的,臉上露出窘色。
衛玉喝道:“說啊,為何還要動手打人?”
兩人說話的功夫,幾個教坊司的嬤嬤見衛玉生得美貌,又像是個講理的人,便大膽靠近了幾步:“這位公子,他無緣無故跑來大鬨大吵,還打傷了人……”
步兵衙門的巡差則道:“你們是什麼人,敢在此撒野,難道不知王法?”
衛玉暗暗叫苦,阿芒鬨事倒是不怕,怕就怕在他們是東宮的人,若給人認出來,豈不是會影響到李星淵。
自己才回京,就弄得這樣……
衛玉心念急轉,忙道:“抱歉,我這位弟弟原本喝醉了,一時失態,這裡打傷的人,弄壞的東西,我們照賠。”
阿芒嘴唇蠕動,衛玉瞪了他一眼,他便乖乖低下了頭。
教坊司的嬤嬤眾人聞聽她要賠償,自然樂得。倒是那巡差冷道:“賠償那是理所應當的,隻是敢在教坊司鬨事,豈能無事?跟我們回衙門走一趟。”
阿芒哪裡肯,正要發作,衛玉笑道:“這是當然的,我們願意配合。”
隻要趕緊離開這裡,就算去了步兵衙門,她自然也有本事脫身。
巡差看她生得如此出色,談吐且令人舒服,又肯配合,自也消氣,又想他們先前被阿芒壓製,實在有些丟臉,此刻便找補道:“你能這樣乖覺自然最好,省得我們費事動手。”
正要見好就收帶他們下樓,不料有個聲音響起:“嗬,你們敢對東宮太子麵前的紅人動手?我卻也替各位捏一把汗。”
巡差們都驚了一跳:“什麼?”
衛玉心一凜。
轉頭,卻見從原先阿芒所站的廊下,一處房門打開,有個窈窕的影子緩緩走了出來。
目光相對,衛玉看的清楚,原先不可一世的知府小姐,此刻卻為最下賤的官妓,林枕紗一襲豔紅色的衣裙,衣衫不整,酥啊胸微露。
她臉上本來上了濃妝,但此時卻有些模糊,嘴唇好似月中著,唇上的胭脂更是抹到了臉頰上,像是被人狠狠搓磨過。
跟衛玉記憶中的林小姐,簡直判若兩人。
衛玉隻看了一眼,瞳仁跟心都縮了縮。
此時,那兩個巡差問道:“你說什麼,什麼東宮太子麵前的紅人?”
林枕紗抬頭,眼神微冷地看著衛玉:“就是這位啊,你們白長著眼睛,難道不認得太子殿下身邊兒的小衛學士麼?”
“什麼?”巡差們驚呼,一同驚愕的還有旁邊的教坊司眾人,跟那些沒來得及離開的客人。
衛玉籲了口氣。
林枕紗是故意的,雖然衛玉不知道她為什麼好像對自己有很大的敵意,所以才在此刻故意喝破她的身份。
衛玉納悶地看向阿芒,卻見阿芒正望著林枕紗,目不轉睛,神情裡還有一絲……讓衛玉覺著不安的東西。
她有點口乾舌燥,想到先前阿芒離開,正是因為聽見那幾個渾人的話,難道阿芒是為了林大小姐才出現在這裡。
就在這尷尬寂靜的時候,有個聲音笑道:“喲,這不是陶員外府的三公子嗎?今兒怎麼有空過來了?”
一個錦衣婦人快步向著此處奔來,笑眼盈盈地望著衛玉。
衛玉心知救星到了,也一笑:“蘇嬤嬤。好久不見。”
蘇嬤嬤不動聲色地向著衛玉使了個眼色,又轉向林枕紗:“我說姑娘,自抬身價也不是這樣做的,當著眾位官爺的麵兒,可不好胡說哦。就算來的是陶公子,你不也得好生伺候著?乾嗎賴說彆人。”
周圍眾人都呆了,那兩個巡差茫茫然:“什麼?怎麼又成了陶公子?到底……”
蘇嬤嬤不容人插嘴,笑道:“當然是陶三公子,他先前來過幾回的,我難道不認得?我這女兒近來氣不順,喜好胡說,彆理她就是了。”
她說著已經走到林枕紗跟前兒,握住她的手道:“好姑娘,快跟我進去吧,彆惹事兒啊,沒什麼好處。”雖是笑著說的話,看向林枕紗的眼神,已經帶了幾分要挾之意。
林枕紗看向衛玉,仿佛還要說,卻給蘇嬤嬤推著,不由分說進了門。
衛玉定神對阿芒道:“還不跟我走?”
阿芒好不容易收回目光,聽衛玉的聲音不對,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低著頭跟上。
一個巡差還要叫住她,不料另一個卻有幾分聰明,忙拉住了他道:“你沒聽見蘇嬤嬤的話麼?彆惹事。”
“可是他們到底……”
“你管他呢,你能管的起嗎?”
此時衛玉已經帶了阿芒下樓,不從前門,隻帶著從人少的後門去了。
那兩個巡差緩緩下來,正看見外頭身著武官服的東宮內衛越出人群,兩人麵麵相覷,不禁色變。
偏偏百姓們圍著看熱鬨的不少,他們便打起精神,叫道:“好了好了,沒什麼的,一個醉漢鬨事兒而已,虛驚一場,趕緊都散了吧!”
那邊衛玉拎著阿芒上車,問道:“你到底怎麼回事?還不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