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皇親國戚, 權貴一族,範太保從不是什麼好人。
範賜也是一脈相承,名聲在外。
衛玉雖然跟範家沒怎麼打過交道, 可對於範二公子的惡行也是常有耳聞。
其實追根溯源, 範太保的太子太保之稱, 並不是為李星淵而來, 原本是為大皇子昭王李望辰。
起初皇帝這樣安排,正是為了調和皇子之間的關係。
宮內, 皇後跟貴妃鬥的你死我活, 宮外, 昭王殿下跟靖王殿下也互有隔閡。
而範太保畢竟是靖王殿下的嶽父, 封他為太子太保,他就不至於偏幫著靖王興風作浪之類。
不料昭王殿下出了事故,太子位不保,宮內貴妃娘娘氣焰囂張,宮外範家也是狂喜不禁,都以為靖王會入主東宮, 做了許多刺皇後眼睛的舉動。
所以李星淵後來居上, 靖王一派大失所望,範家自然不爽。
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如何,但私底下也不安分。
人儘皆知,範太保早就是靖王一脈的人了,範家為了捧靖王上位,做了不知不少齷齪陰暗之事。
起初李星淵才入東宮, 又有皇帝在盯著,故而對誰都是“以和為貴”,就算知道範家居心叵測, 可對於這位“太子太保”,李星淵依舊保持著恰到好處極有分寸的恭敬。
直到太子地位穩固,範家也終於走到頭,巡檢司的人跑去抄家的時候,滿京城內聽聞此事的軍民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隻是有一點,雖然範家的人多半都落得淒慘的下場,但是對於範二公子範賜,李星淵卻並沒有下狠手。
衛玉起初並不知情,隻偶爾聽人說起過,大家都不懂為什麼李星淵會對範賜網開一麵,畢竟範二公子又無賢名,又且惡行累累,有什麼值得姑息的?
一次閒談衛玉問起李星淵,當時太子也並沒有直接回答,而隻是淡笑說道:“你以為孤願意縱容範二麼?打狗還要看主人,範賜此人雖歹惡,但極其狡獪,誰叫他先給自己找了個好主人呢。”
衛玉當時並未深究,甚至下意識以為李星淵說的“主人”,也許是蕭相之類的重臣……
直到時光倒回,她親自碰上了範賜。
試想,當時的李星淵已經大權獨攬,帝王心術略有所成。
甚至連是太子老師的蕭太清蕭相,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在這種情形下,若說李星淵為了某個朝臣而特意放了範二公子一馬,這恐怕是天方夜譚。
既然不是臣子,那麼……隻有一個可能。
世族大家在權鬥之中,雖然多數都是站一派,但也不乏一些聰明絕頂的世族,會在詭譎的情勢下,選擇用平衡之術。
雖然是同一族的,可族內有人站大皇子,有人卻是二殿下的心腹,這樣的話,就算最後某位殿下倒台,可背後押注的世族卻總能屹立不倒。
這種均衡勢力、分散風險之舉,曆朝曆代,並不少見。
隻是讓人想不到,範家……或者說是範二公子也會用這一招而已。
衛玉猜到了讓李星淵赦免範賜的原因,又想到範賜曾出入過林府,而林遵卻是旗幟鮮明的太子黨,她自然就把兩者聯係起來。
也許隻有宮內皇後發話,才會讓李星淵違背心意行事。
衛玉正苦於靖王殿下袒護範賜,她想通這個後,這才趕緊拿了酒菜過來,擺出一副其樂融融之態。
一則是放鬆範賜的警惕,套他的話,二則便是讓靖王府的來人親眼看看,她——衛玉,太子殿下的親信,正跟範二公子相談甚歡,並且沒打算真的治範賜的罪。
當然,吳詹士碰巧聽見了“你也是太子殿下的人”,以及“得罪了你就等於得罪皇後”之類的話,就是錦上添花了。
衛玉確信,在吳詹士回王府之後,以靖王殿下的心性,一定會即刻查證。
到那時候,範二公子頭上最大的保護傘非但會蕩然無存,甚至可能變成他的懸頂穿心之劍。
範賜顯然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會這樣狗急跳牆,向著衛玉動手。
及時衝進來的人,一肘將範賜擊飛出去。
而與此同時門口另有一人上前,一把攥住了還要掙紮的二公子,如同擒住一個小孩兒般容易。
先進來的那人,雖氣色略有不妥,但容貌秀美,竟是劍雪。門口單手製住範賜的,則是阿芒。
衛玉乍驚乍喜:“劍雪你……”
劍雪嫌棄地打量範二公子,對衛玉道:“你怎麼回事?若我不到,你豈不被這瘋狗咬上一口?”
阿芒一手掐著範二公子的脖子,右手攥緊提的高高的。
按照他的脾氣,這一拳就要狠狠地擊落,可又怕一下子打死了範賜,又給衛玉惹禍,於是那拳頭提起,放低,再度提起,看的範賜眼眶都要瞪裂。
衛玉見狀來不及跟劍雪寒暄,趕緊讓阿芒把範賜放下。
阿芒很是遺憾地鬆手,範賜委頓在地,捂著脖子亂咳起來。
這會兒屋外有幾個差役跟文書等聞訊趕來,不知何故。正巧蔡中丞送了吳詹士,也匆匆地返回,見狀叫道:“衛玉,又怎麼了?”
衛玉道:“中丞莫要著急,不過是二公子聽說自己無罪開釋,過於歡喜,情難自禁一時失態罷了。”
蔡中丞狐疑地看看她,又趕忙親自去扶起範賜,道:“二公子可無恙嗎?”
範賜搖搖晃晃地起身,惡狠狠地瞪向衛玉,忽然他推開蔡中丞,快步走到衛玉身前。
阿芒才要邁步,看見劍雪在衛玉身邊,他便慢慢站住了。
劍雪一動不動,實則盯著範賜,心裡已經想過好幾種二公子的死法了,隻要他再敢對衛玉動手,管他是什麼身份,劍雪都會毫不遲疑地付諸行動。
衛玉沒動,範賜也沒有動手,他隻是走到衛玉身前,盯著她的眼睛,用隻有他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低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皇後娘娘的人,你就該明白,不管怎樣,你都動不了我!”
衛玉笑道:“多謝二公子提醒,我很明白’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不過……你不如想想,假如娘娘知道你對林枕紗用的那些手段,你覺著皇後娘娘會願意跟你這樣的畜生有什麼牽連麼?就算娘娘不喜林枕紗,可也未必喜歡你的禽獸之舉。”
範賜喉頭一動,又掃了眼旁邊的劍雪,終於冷哼了聲,他後退兩步,轉身出門。
蔡中丞看的莫名其妙,隻好先指了指衛玉,警告她不要胡作非為。
又趕緊熱臉貼人冷屁股地追著範賜送了出去。
等人去了,劍雪才對衛玉道:“你這又是弄什麼?就這麼叫那混賬走了?”
衛玉道:“他走不了。就算京城再大,他也走不出去。”
劍雪不懂,卻也沒再問。衛玉反而問她:“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的傷……”
“沒什麼大礙,你也不要再提,差點兒栽在那種地方,簡直是奇恥大辱。”劍雪嘀咕了這句,又對衛玉道:“我今日才回,殿下就讓我來瞧瞧你如何……可知道先前範太保跑去東宮,挑唆殿下弄你。”
衛玉揚眉:“不知殿下有沒有讓太保滿意?”
劍雪不屑一顧地說道:“他算什麼東西!也值得殿下費心?”
衛玉笑笑,走到門口,見任主簿還站在外頭,她便說道:“靖王府外的人都回來了?”
“不回來,還等著真惹王爺發怒?”任宏道:“你問這個乾什麼?”
衛玉道:“再派人去盯緊些。”
任主簿吃驚不小:“你還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屢教不改啊,隻不過你雖不惜命,但也不該害同僚嘛,乾嗎叫他們去送死?”
衛玉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保證這次靖王殿下不會生氣,而且……必有所獲。”
任宏嘖了聲:“既然你還想對付範賜,又為何方才把人放了?”
衛玉道:“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
這是《道德經》裡的一句,意思大概便是想要得到一樣東西,必須先給予對方,諸如此類。
任主簿喃喃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又回想先前吳詹士前來,所聽到裡間衛玉的話,他若有所覺,“原來如此,多謝指教。”
在任宏去後不久,監察所來人。
鄭公子死後,監察所一直有人負責跟進追查。
他們反複仔細審訊看守鄭礵的兩名差役,據差役交代,他們隻離開了小半刻鐘,這期間如果有人下毒,那人自然是在阿芒之前趕到。
而阿芒說起在他房間外說話的人,顯然是有意引他去對鄭礵動手。
本來監察所以為下毒跟挑唆的應該是兩個人。
可若說禦史台有範家安插的眼線,一個也就罷了,同時會有兩人動手,配合無間……這似乎有些太過玄妙。
稟明王禦史後,禦史大夫也十分震驚,便命監察所的人秘密排查。
他們把當時在衙門的文武官員,乃至侍從們都一一問話,但並沒有找到分外有嫌疑的。
監察所的王檢校說道:“經過排查,當時案發時候,多數都有不在場的人證,那兩個人就好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衛玉沉吟道:“已經確認是兩個人了?”
“倒也未必,”張檢校道:“我們試過,假如從阿芒的住處到拘押處,抄近路的話確實會很快回來……但如果是一個人的話,在阿芒的院子裡挑撥,又趕在阿芒去之前跑到拘押所下毒,還的同時引開守衛之類,這未免太難了,簡直要有分身法才行。”
這話極有理。
“我其實也不相信有兩人,假如一人調虎離山,一人負責激將法,還有一個殺人的……那咱們禦史台豈不成了人人可進的篩子了?”另一名檢校歎了口氣,道:“不過在阿芒衝去……那什麼鄭公子的時候,鄭公子還活著,除非那下毒之人會絕世輕功,又能把所有步驟都算計的絲毫不錯,如果真有人能分身同步做到這一切,那可就太可怕了,簡直不是人。”
衛玉看了劍雪一眼,她雖然覺著以劍雪的輕功或許可以“勝任”,可如這檢校所說一樣,要同時分/身做好每一件事,實行起來的確太難,更何況,誰能拿得準就真能引動阿芒?
假如阿芒不上當,那先殺了鄭公子,豈不是無法栽贓了?
到底是什麼人能這樣厲害,極快地在阿芒房間跟拘押所來回,能夠用激將法引阿芒過去的同時還能把看守差役調虎離山……更不用說還得毒殺鄭公子了。
這確實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算是兩個人乾都未必成。
“兩個人……”衛玉擰眉,“兩個。”
她忽然想到,這殺人手法的破綻在於——假如是禦史台之外的人實行,他們哪裡就能吃定了會讓阿芒去打鄭公子?
但假如真的是禦史台之外的人行事,那同時有兩個人勾結下手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衛玉突然發現自己好像……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
極快地一想,衛玉讓把那兩個看守的口供拿來,通看了一遍,她緩緩地籲了口氣。
叫監察所的兩個檢校上前,衛玉低聲吩咐了幾句。
兩人雖然驚愕,但還是即刻照辦,分頭行事。
不多時,那兩名看守被傳了來,衛玉掃過兩人,問道:“這兩份證供上說,聽見隔壁院子有動靜,去後卻發現並沒有什麼異常?”
其中叫陳六的說道:“回衛巡檢,確實沒有。”
衛玉道:“我有點不解,到底是什麼了不得的動靜,會讓你們兩個經驗豐富之人也中了此等’調虎離山’之計策?”
兩人麵麵相覷,另一個陸大道:“回衛巡檢,當時其實小人沒有很聽真切,是陳六哥說聽見有人叫我……所以才過去瞧的。現在想想,可能是賊人故意的。”
衛玉看向陳六:“會不會是你聽錯了?”
陳六苦笑道:“衛巡檢,本來我也覺著是聽錯了,可是鄭公子被害,這顯然是賊人故意用花招引開了我們。”
衛玉道:“從拘押鄭公子的院子到隔壁院落,就算來回也是很快,哪裡就用的了半刻鐘?”
陸大道:“我跟陳六哥因沒看見人,便裡裡外外地找了一會兒,所以才耽擱了。”
“所以你們是聽見阿芒毆打鄭礵才回來的?”
“是。我們知道不妙,慌忙上去攔著,已經是晚了。”
“哦?”衛玉十分關切地問道:“你們當時是怎麼攔阻的?”
陸大道:“我自然是先去拉住了阿芒哥哥……隻是他的力氣極大,竟把我甩開了。陳六哥則去扶著鄭公子。”
陳六點頭道:“我看鄭公子已經被打的抬不起頭來,便知道不好了。”
衛玉道:“你有沒有試著搶救鄭公子?”
陳六道:“衛巡檢,小人不懂醫術,就算想救也是有心無力。”
“所以你大叫了幾聲’來人救命’?”
“是,小人也是指望著能有人來救回鄭公子。”
“好,”衛玉思忖著:“另有一件事非常重要,我需要你們如實告訴。”
兩人忐忑,陸大道:“這是自然,衛巡檢請說。”
衛玉道:“你們被派去看押鄭公子,除了聽見動靜離開,其餘時間是一直都在麼?我是說你們兩人。”
陸大看向陳六,陳六則微微一驚。
衛玉道:“這問題很難?”
陸大的唇動了動,顯得有點為難,卻終於道:“回衛巡檢,當時……”
陳六沒等他說完便承認道:“是,當時我因為要解手,所以離開了一會兒。”
監察所的王檢校驚愕,皺眉問:“你為何先前不說?”
陳六道:“本以為這是小事,所以忘了。”
陸大也趕忙點頭。
衛玉道:“這麼巧,先前有人在阿芒窗外挑撥,算來應該是你解手那陣子,而你說聽見有聲響,跟陸大去查看的時候,偏偏阿芒這時侯來了。”
陸大一驚,覺著她話裡有話。陳六忙道:“衛巡檢這話何意,難道是懷疑小人?小人冤枉的很!”
王檢校雖然也不滿兩個差役隱瞞,但仍是提醒衛玉道:“那凶手應該是在阿芒趕到前下毒,當時陸大可是守在拘押所寸步不離。”
陸大忙道:“是的衛巡檢,小人可以作證,除了六哥解手外,小人一直跟他在一起。”
衛玉道:“誰說凶手一定是在阿芒趕到前下手毒殺鄭公子的。”
王檢校愕然:“衛巡檢此話何意?”
阿芒毆打鄭礵之時,兩名看守趕到,又極快喚了彆人來,期間鄭礵身邊都有人在,不管怎麼想,凶手都是趁著兩名看守去隔院之時下手的。
衛玉看向陳六,陳六跟她目光相對,又急忙低下頭去。
就在令人窒息的一刻,另一名張檢校帶人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