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色十分難看,手中拿著一物,是個被包袱裹著的看似沉甸甸的東西。
當陳六看見那物之時,臉色陡然慘白。
張檢校盯著陳六,自己走到衛玉跟前,行禮道:“衛巡檢,照你所說我們去細查過,果真在陳六的值房內發現此物!”
衛玉看向陳六道:“這裡是何物,還用我說麼?”
陳六瑟瑟發抖,咬牙不語。張檢校將那包袱打開,裡頭明晃晃地一百兩銀子,旁邊還有一個拇指大小的瓷瓶,不知何物。
衛玉看看那紋銀:“一百兩,鄭公子隻怕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命隻值一百。”把銀子扔下,她拿起旁邊的瓷瓶:“我猜這裡的……應該就是奪去他性命之物了吧。”
兩位檢校此刻經過衛玉點撥,雖然已經十分懷疑陳六,但仍是想不通陳六是什麼時候動的手。
王檢校怒道:“真的是你?”
陳六一抖。
衛玉道:“你是要自己說,還是要我替你說?”
半晌,陳六抬頭對上衛玉的雙眼,終於長歎了聲:“我本來以為做的精妙,可以瞞天過海,想不到還是給衛巡檢看破……嗬。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這話一出,兩位檢校,地上的陸大都為之色變,陸大道:“六哥,你說什麼?!”
陳六頹然道:“是,是我做的。”
他原來好賭,而範賜便是利用了這一點,時不時以銀兩賄賂,讓他成了自己禦史台的眼線。
鄭礵被拿,衛玉徹夜審訊,陳六當值之時得知一切,暗中跟範家報信。
範賜知道後,便命陳六想法兒弄死鄭礵,畢竟如今鄭礵是在衛玉手中,一來可以滅口,二來能嫁禍給衛玉最好。
陳六深陷泥沼,又被賄以重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他先借口解手前去激怒阿芒,然後說聽見響動跟陸大去往隔院。
聽見阿芒毆打鄭礵,兩人才返回。
陸大去攔阻阿芒,陳六則假意去扶起了鄭礵,看似相救,實則趁機將浸了毒的毒針刺入了鄭公子後頸。
這一手法確實是神不知鬼不覺。
畢竟阿芒先打了鄭礵,眾人都會以為鄭礵死在阿芒手中。
他為自己找到極好的頂罪之人,同時也起了嫁禍之效。
而假如阿芒不來,陳六自然也不會立刻動手。
可也正是因為這個才引發了衛玉的懷疑。
畢竟阿芒會不會衝動行事誰也說不準,凶手怎麼會安排的那麼巧妙,事實上這份巧妙偏偏就在於,凶手就是在阿芒動手後再毒殺。
另外,也確實沒有人能夠同時做出激怒阿芒、引開看守差役,下毒殺人這幾件事。
而假如後麵兩件是看守自盜,一切就好說了。
陳六的安排幾乎天衣無縫。
隻可惜他遇到的是衛玉。
可雖然陳六當場認罪,但誰給他銀子唆使他殺人,他卻死咬不說。
雖然人人知道跟範家脫不了乾係,但他不說,便無法指證範賜。
王檢校怒道:“知法犯法,罪不容恕,若還不肯招認,便叫你嘗嘗禦史台的刑罰滋味。”
陳六麵露畏懼之色,跪在地上,雙手握著膝頭,但仍是垂首不語。
衛玉製止了王檢校,她對陳六道:“你不說,可是畏懼範家的勢力?怕他們不利於你?”
陳六眉頭皺起,滿麵苦色道:“衛巡檢,我本就是個一無是處的混賬,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也是罪有應得,我死不要緊,可倘若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的家裡人必定遭殃,我不能害己害人……”
他咬牙說了這句,本以為衛玉必定也會叫人大刑伺候,不料衛玉隻淡淡道:“不打緊,有你開口的時候。”她一擺手,示意兩名檢校將陳六押下。
劍雪在旁聽的明白,便道:“這種混賬就該剝皮拆骨,留著他做什麼?”
衛玉道:“他不過是個嘍囉,除惡務儘,等首惡倒下,不愁他不說。”
劍雪道:“得了他的口供才好捉拿姓範的,你如今豈不是本末倒置?”
“我手裡的牌可不止陳六一張。”衛玉一笑,看看天色:“快則今日,晚則明天,我就賭靖王殿下的耐心不會很好。”
劍雪不懂,望著衛玉篤定的神情,她牽了牽嘴角,說道:“嗯,我可沒你這麼料事如神……隻是你有賭二殿下的心,怎麼不多猜猜太子殿下的心思?”
衛玉忙問道:“殿下怎麼了?”
劍雪說:“我聽聞你才回來就惹了殿下不痛快,我勸你還是好好地在殿下身上用用心吧,免得你惹了禍,沒人給你收拾。”
衛玉笑問:“我又惹什麼禍了?”
劍雪狠狠地白了她一眼,道:“你好意思說,就阿芒打死了鄭公子這件事,虧得是太子殿下,若換了彆的人,比如你方才說的靖王殿下,你還有個好兒嗎?可是太子呢?竟是穩穩當當的,還對著範太保說什麼’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還在這兒跟沒事人一樣,可是真沒良心啊。”
衛玉麵上雖帶笑,不過心裡知道,阿芒事發之後,她有一陣也是極絕望茫然,覺著自己確實給李星淵惹了禍,簡直不知如何收場。
隻是這些良苦心思,倒是不用儘數說出來。
故而衛玉隻雲淡風輕地說道:“要不殿下怎麼就是太子殿下呢,心胸見識自然都比常人不同。”
劍雪嗤之以鼻道:“這拍馬屁的功夫,你何不當著殿下的麵兒多施展施展,隻怕他還高興些。”
衛玉道:“自然少不了,隻是他愈發的明見萬裡,未必肯受我的奉承了。”
黃昏時分,守在靖王府門口的巡衛返回。
一並帶回來的,還有那位先前被太子殿下留在王府的小戲子宛箐。
任宏得知十分懊悔,對衛玉感慨道:“可惜,這次竟然沒有賭局,不然我可以下大一些。”
衛玉問道:“要多大?”
“加上先前的二兩,至少要……二兩五錢。”
衛玉受驚:“太多,簡直要不起!”
任宏剛要再說笑幾句,劍雪在旁哼了聲。
任主簿目光轉動,望著劍雪冷若冰霜之態,不由抓了抓臉,便沒再繼續。
那邊衛玉來到詢堂,還未進門,就嗅到一陣怪異的甜香。
一歪頭,前方站著道嫋娜的身影,雖著冬裝,但掩不住曼妙的身段,就算身著男裝,隻看這形態,卻仿佛是個女子。
門內的差役道:“衛巡檢到了。”
那人聞聲回頭,卻見好一張清秀的麵孔,隻透著幾分女孩兒氣質。
假如不知道此人身份,衛玉幾乎懷疑這人跟自己一樣,也是女扮男裝。
宛箐望著衛玉,眼中流過一道訝異之色,旋即行禮道:“這位想必就是……衛巡檢了?”他的嗓子也透著幾分陰柔。
衛玉突然感覺,跟這宛箐的儀態、語聲相比,她仿佛竟是十足十的男子了。
任主簿落座,衛玉直接便問起宛箐昨夜範二公子是否在他之處。
宛箐也回答的很痛快,他道:“我不敢隱瞞衛巡檢,昨兒晚上範公子確實曾去過我處。”
任宏有些意外,抬眸看向宛箐。
隻聽衛玉鎮定問道:“什麼時辰。”
宛箐道:“大概是子時一刻。當時我已經睡下了。”
這顯然是在教坊司案發之後。
任宏鬆了口氣。
衛玉卻如在意料之中:“當時範公子如何?”
宛箐回憶道:“他身上滿是酒氣,衣裳亦不乾淨,袖子上似乎有些汙漬。”
“他可有跟你說過為何會如此?”
宛箐皺眉:“他隻說鬨出事了,也並未細說什麼……對了,還叮囑我,若是有人問起,就說他在我那裡歇了一宿,然後便走了。”
衛玉道:“那你現在可知道他鬨出什麼事了?”
宛箐一笑,竟透出幾分媚意:“滿京城內誰不知道,教坊司的一個官妓被殺了。衛巡檢正自追查此案,多半兒就跟他有關吧。”
衛玉探究第看他道:“教坊司本有許多人證,可惜都畏懼範家的勢力不敢指認,為何你不怕?”
宛箐有幾分促狹道:“我自然是怕的,隻不過……誰叫我的主子讓我說實話呢。”
“你主子是誰?”
“衛巡檢冰雪聰明,怎會想不通?若不是主子的意思,我豈會輕易來到你跟前兒?”
衛玉便知道她所說的就是靖王殿下,一笑:“那我倒要多謝王爺了。”
宛箐道:“巧了,王爺也說過同樣的話。”
衛玉揚眉:“哦?”
宛箐笑道:“王爺說,倒要多謝衛巡檢,不然他隻怕要永久被蒙在鼓裡,還不知身邊的人在算計他。可知王爺生平最恨反骨之人。”
這話的意思,顯然是靖王殿下查到了範二公子身上,放宛箐出來,叫他來作證,便是信號,告訴衛玉,範賜不再被靖王府照看。
衛玉思忖的功夫,宛箐打量著她的臉,忽然道:“衛巡檢,我有一事不解,不知該不該說。”
“請說便是。”
“你為什麼如此在意……區區一個官妓之死。你既然說世人都怕範府,難道你不怕麼?”
“我當然也怕,不過,”衛玉心底掠過在教坊司目睹的林枕紗的情形,眼神一暗:“隻要是個人,看見受害者的慘狀,那就絕不會無動於衷。就算拚上一切,也要為她討回公道。”
宛箐目光閃爍:“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就像是他們說的,衛巡檢是仗著太子殿下撐腰呢。”
衛玉笑笑:“當然,這也是原因之一。”
宛箐越發詫異,嘴角一揚:“我還以為衛巡檢會生氣,沒想到竟如此豁達。年紀輕輕,又如此能乾,品性高貴,怪道太子殿下對你格外寵信,連我一見,也甚是傾心。”
衛玉咳嗽了聲:“當不起。”
宛箐適可而止,微笑道:“衛巡檢若沒彆的話問,我便先告退了。”剛要轉身,他又看向衛玉:“我還有一個問題。”
衛玉抬眸。
宛箐道:“範二公子,將會如何?”
衛玉淡淡道:“本朝律法,殺人者死。”
宛箐聽罷,意義不明地笑了笑,輕聲道:“那可真是……太便宜他了。”
最後這句極輕,衛玉幾乎沒太聽清楚,宛箐便已經出門去了。
如今又有了宛箐的證供,衛玉立刻派人去緝拿範二公子。
誰知差人前往範府,卻被告知範賜並未回府,搜查了一遍後,並無所獲。
據說,連範太保也在派人四處找尋兒子……隻不知道是不是演戲。
禦史台中,任主簿整理了一應文書,隻等拿到範賜,再行審問定罪。
劍雪耐不住,催促衛玉回東宮:“你讓殿下懸了一天的心,也該當麵兒給他個交代。”
橫豎萬事俱備,隻等拿住範賜,再無彆的,衛玉從善如流。
出門上馬的時候,她想到另一件事:“你從曇宮回來,那裡如今怎樣了?”
劍雪冷道:“什麼曇宮,還提呢,從我啟程開始,早就被夷為平地了。”
衛玉微怔。這才知道劍雪在後不僅僅是養傷,而且是徹底把曇宮清理了乾淨,一把火,燒的蹤跡全無,就連那魔窟一般的地窖,也都不複存在。
“那……”衛玉有些緊張:“小山呢?那孩子如何?”
先前她隨著太子回來後,曾問過崔公公,崔太監說小山已被找到,無恙。
衛玉私下裡又詢問了阿芒,從阿芒口中得到確切消息,但心還是微微懸著。
她也清楚太子會清理曇宮,那知情的人該怎麼料理?其實隻有一個法子最徹底。
不過……還好小山年紀不大,應該不至於如何。
劍雪道:“你擔心那孩子?”
“畢竟他救了我,”衛玉歎了口氣:“他是個機靈孩子,先前吃了太多苦,我自然不想他有事。”
劍雪的眼珠轉動:“那你是想他回家去?”
“他很在意他的家人,回去自是最好的選擇。”衛玉回答了這句,又覺著奇怪,趕忙問道:“你為何這樣問?小山沒事吧?”
劍雪並沒有直接回答,而隻是說道:“這個不該我說,橫豎……你早晚就知道了。”
兩人回到東宮,門口下馬之時,衛玉忽然感覺臉上有點兒涼意。
她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臉,發現指尖有些濕潤。
抬頭,淡淡的夜色中,無數雪花舞動著,悄然從天而降。
衛玉一愣,望著飛雪漫天之狀,心不由驚跳了幾下。
她轉頭,目光向著北方。
無儘的白雪,封天鎖地,她的目光所至,隻看到高高的宮牆外,暗影重重的長街。
衛玉轉頭問劍雪道:“你有沒有聽說野狼關那裡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