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 把白雲狠狠地撕扯成碎片,從天降下,便化成了雪。
風肆意地揚著雪花, 天地之間便銀裝素裹, 宛若琉璃世界,引得世人沉醉驚歎, 文人墨客們詩興大發。
但對於在關外荒漠中潛行的斥候而言,隨著大雪而來的,是步步驚心的殺機。
雪野茫茫, 舉目所見的山川河穀,都成了素白色, 野草林木都被雪花妝點成了玉樹瓊枝。
然而就在所有的玉白之中, 猛然有一股黑煙冒了出來。
黑煙隨風飄蕩,淡淡的灰色很快籠罩了半座山穀。
官道上,一隊巡邏的西狄士兵發現了山穀中的異狀。
為首的統領張望片刻:“去看看怎麼回事!”
幾個西狄士兵領命縱馬向前,大概過了小半個時辰, 按理說也該回來了, 可仍是杳無音信。
那統領漸漸不耐煩,罵道:“廢物,乾什麼吃去了, 這許久功夫就算爬也該爬回來了!”
他不再坐等,帶著剩下的人馬繞過山道, 向著濃煙升騰處奔去。
西狄所出的戰馬腳力一流,他們隻飛奔了兩刻鐘就逼近了事發之地。
煙霧越發濃烈, 甚至能看到空中飄散的煙灰,片片點點,幽靈似的舞動。
鼻端也嗅到仿佛是草料燃燒的氣味。
“難道是……”統領越來越心驚, 又不敢相信。
可當他終於看到前方路上停著的十幾輛車之時,心更涼了。
車上本來滿載的正是鎧城送往野狼關軍營的的草料棉服等物,此刻卻正在熊熊燒灼,烈焰衝天,旁邊山上的積雪被烤的融化成水。
“混蛋,怎麼這麼不小心……”統領本能地怒罵了聲,一時忘記所有,隻顧急忙揮鞭打馬。
他本想質問負責運送草料的軍需官們為何這樣糊塗,竟會把草料引燃,但目之所及,路上除了慌亂奔逃的馬兒外,竟沒有其他人等。
統領這才想起來,自己先前還派了三個士兵前來探查……
為何連他們的蹤跡都不見?
心中的疑惑還未解開,眼睛亂掃之際,猛然間便發現了旁邊山石下一抹鮮紅。
那是流出的血,尚未乾涸。
統領心頭巨震,馬匹顛簸之際凝神細看,竟看到自己先前所派的屬下,側著臉僵臥地上,顯然已經死去。
而前方燃燒的車輛後,以及溝穀中,也看到許多若隱若現的屍首!
“不好!”統領魂不附體,慌忙勒住馬兒,“有……”
但他還沒來得及說完,耳畔隻聽見“嗖”地一聲響。
也算這人反應迅速,他急忙縱身從馬上撲落,也正因為如此,從後射來的那支箭碰在他的護甲之上,墜落在地。
但其他的士兵就沒有那麼幸運了,這喘氣功夫已有幾人中箭,紛紛地自馬背上跌落。
“什麼人!”西狄的統領在地上滾了幾滾,從腰間抽出了長刀,怒吼。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約定俗成的,西狄跟大啟之間便以野狼關為界限,關外,便是西狄的天下。
大啟的百姓除非是活不下去了,否則絕不會輕易出關,而大啟的士兵們,也隻以守關為己任,等閒不至於跑出關內。
何況如今,西狄的大軍兵臨野狼關外,聽說野狼關黃士鐸病重,無法調度,如今小隘跟野狼關都已經情勢危急。
在這種情形下,西狄人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一隊啟朝的士兵出現在他們大軍之後,甚至臨近了西狄鎧城。
交手隻在瞬間。
一隊身著白衣短甲的蒙麵兵士,仿佛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趁著西狄士兵們慌亂之際,雪狼似的衝了上來。
他們還未靠近,身上散發出來的冷冽冰雪氣撲麵而來,他們的蒙麵巾顯然不是白色,但此時,卻蒙著銀白的霜,那是因為嗬出的氣在巾帕上一層一層凝結而成。
甚至他們的眉上,額頭,但凡露出須發的地方,都是掛著銀色的霜。
而在他們靠近的時候,西狄的士兵們才發現,原來他們穿的並不是什麼白衣,隻是灰衣在冰天雪地裡太久了,沾雪凝冰,一層層,竟仿佛成了白衣。
任憑西狄的士兵們訓練有素,在這剛照麵的瞬間,竟不免被這些人的氣勢所懾,動作稍微慢點兒的,即刻血濺當場。
西狄的統領驚心動魄,他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悄無聲息越過野狼關的數萬西狄大軍出現在鎧城之外的,難不成他們翻過了青屏山?在這樣凝水成冰的時候,青屏山地形複雜,山中又是猛獸出沒,他們怎麼可能做到。
西狄統領揮刀抵敵,他的武功非同一般,在鎧城之中也算頂尖的,這把刀更是嘗過不少人血。
隻聽叮叮數聲,已經將襲來的一名啟朝士兵砍傷。
西狄統領正欲給予致命一擊,電光火石間,有一人橫空衝了過來!
統領想也不想,縱身揮刀斬出,隻聽“噗嗤”一聲,伴隨了慘叫,那人已然落在地上。
滾燙的鮮血濺出,灑在西狄統領的臉上,他自認得手,稍微流露出一絲獰笑。
然而下一刻,當看清楚那被他砍死之人的時候,笑容凝固在他的臉上。
那哪裡是什麼啟朝士兵,而是他手下的一名兵士。
西狄統領抹了抹唇邊沾染的血,驚怒抬頭。
他看見麵前站著的一道偏纖細的身影,不由屏息。
隻看樣子,他很難想象就是此人把自己那五大三粗的屬下扔過來擋刀的。
但望見對方蒙麵之外的那雙眼尾微挑、鋒芒閃爍的冰冷眸子之時,他意識到,這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勁敵。
宿九曜上前一步,向著地上的斥候擺了擺手。
那受傷的斥候咬牙後退。宿九曜淡淡地盯著那西狄的統領,目光掃過他身上的武官鎧甲,似乎在端詳什麼。
“你們是什麼人?”西狄的統領竭力鎮定,掃過周圍,發現情形不妙,他所帶的人已經倒下大半。
直到現在他也不肯相信,這些啟朝的人到底是怎麼出現,又為何會如此厲害。
宿九曜沒有回答,隻是慢慢地籲了口氣。
很淡的白汽兒從他的蒙麵帕子中透了出來,每次好像隻有看著這點白汽,他才會警醒,知道自己還活著。
他的身體從頭到腳都是冰涼的,就算長長的眼睫上都結滿了冰晶。
從出關之後,他帶著這一隊從千軍萬馬中選出來的精銳,繞過西狄人的偵查,翻過了青屏山,悄無聲息地摸到了西狄大軍的陣後。
一路上也遇到過小股敵人,能除掉的都被他們除掉了。
但是在這種超越了所有想象的艱難困頓中,
有人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能帶著他們走出青屏山,也有人開始懷疑他們這一行到底為了什麼。
宿九曜起初並沒有任何解釋。
直到在冰天雪地中,他們隨手救了一隊被西狄士兵押著砍樹的啟朝人。
那些衣衫襤褸幾乎衣不蔽體,這樣天寒地凍的時候還沒有一雙完整鞋子的人,原本是他們的同胞,他們之中,有百姓,也有俘虜過來的士兵。
但他們在西狄人手中,就如同牲畜一樣被奴役使喚,一旦有人倒下,便會被扔下山穀,一旦有人偷懶,便是劈頭蓋臉的皮鞭。
短暫的歇息後,宿九曜說了一句話。
——“他們可以來,我們為什麼不能往。”
為什麼啟朝的人不能出野狼關,憑什麼野狼關外大好河山竟成了西狄人的天下。
誰規定的他們願意來侵擾就來侵擾,又是誰規定了西狄人能來,而啟朝的人不能往!
路上有撐不住的人,有死傷的人,但沒有中途退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