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落入江水之中, 聲音十分細微,對麵船上琵琶曲潺潺陣陣,紋絲不亂。
但就在這時候, 那紫衣少年轉過頭來看向衛玉, 不偏不倚。
目光相對的刹那, 他的麵上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端起酒杯, 向著衛玉輕輕點頭示意。
要不是確信他不認得自己, 衛玉幾乎就以為先前曾跟他見過麵。
而在紫衣少年旁邊兒,有一個美貌女子探身過來, 看了眼衛玉, 她嫣然一笑對那少年低語了幾句。
少年仰頭,也麵帶輕薄之色地同她說笑起來。
就在這個功夫,衛玉急忙撤身後退,從窗口離開。
那紫衣少年,赫然正是鎮遠侯之子,小侯爺羅醉。
他竟然會出現在宜州。
衛玉隻記得那一世羅醉是跟宿九曜一同上京的,從不聽聞他來過南邊。
如今竟然在這裡看到他,可見從衛玉去野狼關的那一刻,一切就產生了變化。
先是宿九曜隨她南下,如今, 羅小侯爺竟也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
隻是讓衛玉百思不解的是,小侯爺羅醉出現在宜州的目的。
外頭的雪,稀稀疏疏,跟北地的豪邁不同。
細碎的雪花從天空緩緩落入江水裡,悄無聲息地消失,比下雨更多了幾分趣致。
衛玉攏著披風, 靠在窗戶邊兒上,她把身形融入暗影之中,歪頭看著外頭雪落江麵。
她跟羅醉並不熟,也沒打過多少交道,可下意識的有些忌憚此人。
衛玉正自出神,外間袁執事匆匆進來,道:“衛巡檢,臨船有人來請。”
緊接著,羅醉身邊那美貌女子輕移蓮步出現在視線中,她躬身柔聲道:“我們主人請這位公子過去一同吃酒聽曲,不知可賞臉麼?”
衛玉越發驚訝,小侯爺羅醉居然請她去吃酒,明明兩人素不相識。
到底是羅醉的心血來潮,或者……這其中有什麼……
阿芒本正困睡,此刻有些驚奇地對衛玉說道:“玉哥兒,咱們跟他們不認得,忽然跑來叫你去吃酒?不知存了什麼心思?會不會是歹人?”
衛玉也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把那女子打發了,心頭微動。
原來衛玉想起,小侯爺羅醉跟宿九曜是一同上京的,而且也正是因為羅醉的幾句話,才讓宿九曜追她南下。
莫非這小侯爺有什麼不可告人,甚至於有備而來,就是衝著她的?
衛玉本來不願同他有什麼瓜葛,可既然人家找上來,倒是該去探探他的虛實,何況,衛玉私心懷疑小侯爺在這時候忽然出現,是不是跟宿九曜的失蹤有關。
雪寂寂地下著,琵琶的曲調幽幽咽咽在江上飄蕩。
阿芒撐著傘,陪著衛玉轉到旁邊的船上,剛進船艙,裡間紫衣的小侯爺欠身,笑盈盈的一拱手:“貿然相邀著實唐突,幸而兄台不棄,快請入內落座。”
衛玉還了禮:“萍水相逢,或而有緣,倒要多謝閣下雅興相邀,可解一解長路寂寥。”
乍一照麵,小侯爺的口中以“兄台”相稱。
也不知是真的不曉得衛玉的身份,還是假作茫然。
衛玉當然也隨口應付,總之絲毫不露自己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
兩人落座,原本在小侯爺身邊的那女子過來奉酒,斟了酒後,又坐在旁邊,目不轉睛地打量衛玉,唇邊抿著笑。
衛玉還未做聲,小侯爺已經先開口說道:“牡丹,你為何這樣無禮,隻管盯著我這位兄台笑個什麼?”
叫牡丹的女子垂首致歉,道:“少主,奴婢並沒有彆的意思,隻是……先前總以為隻有少主才生的這般好相貌。卻沒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羅醉仰頭大笑了幾聲,轉向衛玉道:“也難怪牡丹為兄台你而失神了。剛才我隔窗一瞥瞧見了兄台的容貌氣質,就知道兄台不是凡俗之輩。敢問高姓大名?聽口音怕不是南地的人吧?”
衛玉說道:“鄙姓衛,往南辦一件差事。”
小侯爺點頭:“在下姓羅,想必跟兄台是同路。”說著舉起酒杯:“不如先喝了這一杯熱酒,暖暖身子。”
衛玉舉起杯子隻碰了碰嘴唇:“數日來身體欠佳,大夫叮囑不可飲酒,羅兄見諒。”
小侯爺卻笑道:“天大地大,大夫的話最大,是不可不聽的,何況人跟人之間,隻要相遇心生歡喜,已經極好不過,至於是飲酒還是飲茶,沒什麼要緊。”
這一番話,讓衛玉隱約動容,便也一笑:“羅兄高見,受教了……對了,不知羅兄往南來是為何事?”
小侯爺說:“哦,我跟衛兄不同,我是私情……原本有一位朋友,闖了禍,聽說他跑到南邊兒,所以我一路追來看看。”
這自然就跟宿九曜的事合上了。衛玉按捺心頭湧動:“原來如此,那不知已經找到了不曾?”
小侯爺歎息:“就是沒有找到才頭疼……不過,沒找到也好,就算找到了,以他那個古裡古怪的冷清倔強脾氣,也未必肯乖乖聽我的話。”
衛玉咽了口唾沫,低頭假裝聽曲。
小侯爺瞥著她,望著她素白臉色,垂首時候兩道眉如墨畫,他笑問:“對了,我因捉他不到,自打南下逢人就問,總想或許有那麼個萬一……會有人見過他,看衛兄似已經南下多日,不知道有沒有見過我那位友人?”
衛玉抬眸:“這從何說起,羅兄那位友人我既然不認得,又怎知是否曾經照麵。”
小侯爺卻搖頭道:“非也,我敢保證,隻要衛兄你見過他,此生此世就絕不會再忘記。”
衛玉啞然:“是麼……”心底掠過宿九曜的形貌,暗暗承認小侯爺的話確實中肯,她不由一笑道:“那想必是萬中挑一的人才了。”
羅醉卻說:“萬中挑一也不能夠形容。那個人啊,可是我生平以來頭一個佩服的。”
衛玉本是要跟羅醉虛與委蛇到底的,畢竟對於小侯爺的觀感並不很好。
可此刻聽他誇獎小九爺,心裡居然有一種奇怪而隱秘的喜悅,讓她的嘴角些微上揚。
羅醉望著她那稍縱即逝的一點笑意,悄悄地一揚眉。
他兩個正自“交鋒”,誰知阿芒在衛玉旁邊,聽他們朋友長朋友短說的雲山霧罩,他自己是全然不懂,隻看著桌上的酒食,其中卻有一道菜是爆炒的銀魚。
阿芒睹物思人,試著吃了口,全然不是那夜的好滋味,他不由失望的歎了口氣。
衛玉斜睨他一眼,還未說話,小侯爺問:“衛兄身邊這位隨從如此雄壯,自是英雄,卻不知為何竟然如婦人般怨艾歎惋?”
他的誇獎跟貶斥一起而來,阿芒睜大眼睛:“你是在罵我,還是在誇我?”
小侯爺笑道:“皆而有之。隻是問壯士好好地為何歎氣?莫非是……覺著席上之物不合口味,亦或者是因為在下並未敬壯士一杯酒?”
阿芒這才明白,急忙擺手道:“我可不習慣你們這幫文縐縐的,也聽不懂。不過你問我為什麼歎息,我自然有緣故的。隻因我看到這道銀魚,就想到了小九……”
才說到這裡,隻聽衛玉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小侯爺卻已經聽得明白,笑問:“小九?”
衛玉看他眼中的笑意瑩瑩然將要流溢出來,何況又瞞不住了,就道:“哦,阿芒說的是我們的……一位同伴。”
小侯爺挑眉:“既然是同伴,現在何處?不如也一同請來飲酒。”
衛玉一時沒有回答。阿芒卻說:“他已經走啦,怎麼請?我倒是也想請他回來。”
小侯爺問:“好端端的為何走了?”
阿芒叫:“你問我,我問誰去?”
羅醉就看向衛玉:“那想必衛兄知情?”
兩個都是聰明絕頂的人,衛玉此刻已經確認小侯爺必定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本來是想來看小侯爺的虛實,沒想到阿芒一語道破天機,卻讓羅醉先抓到了她的“馬腳”。
衛玉抬眸,對上羅醉凝視的眼神,直到現在小侯爺還是笑吟吟地不露痕跡。
刹那間,衛玉心中掠過許多種念頭,終於她說:“我跟他意念不合,爭執了幾句……他就賭氣去了。”
“哈哈,”小侯爺笑了起來:“衛兄跟他爭執了什麼?我倒是好奇起來,倘若一個大男人就因為口角了幾句便負氣而去……嗯,我可不信。”
他這又是在刨根問底,衛玉便假裝沒聽見,轉頭看那彈琵琶的女子。
羅醉倒是個很識趣的人,見衛玉不回答,他就笑笑,緩緩吃了一杯酒。
那彈琵琶的女子在這碼頭上迎來送往,見過不少南來北往的客人,但從不像今日這樣大飽眼福。
先前她去衛玉船頭的時候,淺淺一顧已經大為驚豔。
沒想到小侯爺羅醉也竟如此出色,如今這兩位偏偏坐在一起,相映生輝,船艙內都感覺亮堂幾分,如同春日降臨。
她隻顧打量,手中的曲子都怠慢了,等到衛玉抬眸一瞥,琵琶女心頭一跳,手上頓時彈錯了弦。
小侯爺也察覺了,轉頭看向那琵琶女。
那女子有些慌張,急忙起身將琵琶放下,跪地道:“奴家一時失了手,請大人恕罪。”
羅醉看了眼衛玉,問道:“衛兄喜歡這曲子?”
衛玉道:“這首《塞上曲》,雖則跟南邊風物不相宜,卻正合我的心境。”
小侯爺笑了幾聲:“果然衛兄是知音人。”
他看了身邊兒的牡丹一眼,牡丹會意,即刻起身走到那琵琶女身旁將她的樂器拿了起來。
轉身回到羅醉身前,跪地奉上。
羅醉接在手裡,先掏出帕子擦了擦,才輕輕的彈了起來。
曲調淙淙然自他手裡流淌而出,其清越婉轉幽咽動人,竟比之前琵琶女彈奏的還要高明數倍。
彆說衛玉,連跪在地上的琵琶女都不由抬頭看向羅醉,滿麵驚愕羞慚,這才知道自己方才當真是班門弄斧。
小侯爺一曲彈罷了,對衛玉說道:“獻醜了。”
衛玉道:“難得,原來羅兄在樂理之上也造詣匪淺。”
小侯爺不以為意道:“不過是消遣而已。風花雪月,微末伎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