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冬至日, 皇太子進宮。
照例先去鳳儀殿給皇後娘娘請安。
李星淵還沒進殿門,便聽到裡間歡聲笑語。
門口的小太監低低對崔公公說道:“今日有英國公府的夫人奶奶並兩位小姐、還有李太尉府的女眷們進宮請安,皇後娘娘甚是喜歡。”
崔公公很識趣的看向太子殿下, 李星淵卻依舊是溫和中帶幾分淡淡地,麵無波瀾。
裡間內侍揚聲通報太子殿下駕到,那些說笑聲逐漸停止。
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李星淵麵上帶三分恰到好處的微笑, 徐步而入。
內殿那些女眷們見太子進內, 紛紛起身恭迎。
李星淵走到近前,單膝跪地,行大禮拜見皇後娘娘。
皇後微笑道:“快平身, 你從哪裡來的?”
太子說道:“回娘娘,才從麟德殿過來。”
皇後道:“太子有心, 其實倒也不用這麼著急就跑到這裡來, 不過, 你來的正巧,這位是英國公府國公夫人,這位是李太尉府的誥命。”
太子轉身, 微微點頭。
此刻兩家的女眷兀自肅然站立, 聽皇後娘娘開口,為首的國公夫人跟誥命便又急忙矮身行禮。
而在他們身後,是兩府的奶奶小姐們,最打眼的是幾位年輕的姑娘,最小的一位看似隻有十三四歲, 均都打扮的精致絕倫,跟著向太子盈盈下拜。
皇後笑眯眯的看著這一幕,和顏悅色地對太子說:“你要是不急, 就在這裡略坐一會兒,同大家說說話吧。”
見太子領命落座,皇後又環顧眾人道:“你們也都坐,太子平日裡雖然也晨昏定省的十分殷勤,但坐著說閒話的機會倒是極少,今兒過節,總也該歇息歇息,跟大家同樂。”
英國公府的國公夫人含笑道:“娘娘說的事,都知道太子殿下勤謹自省,要不然怎麼會得皇上跟皇後娘娘的偏愛呢。”
皇後笑說:“太子自然是極好。莫說是本宮,連皇上也時不時的誇讚,其實……太子最令人動容的卻不是他的夙興夜寐勤於國事,而是他十分的手足情深。先前昭王就每每跟本宮提起,說太子隔三岔五必去探望,很是情重,本宮說,就算太子忘了進宮來請安,也斷然忘不了去王府探視昭王呢。就看在他這一份兒殷切親情上,又豈會叫人不喜歡?”
太子聽到這裡,就急忙起身,垂手說道:“對皇上跟娘娘儘淳孝之心,對於王兄儘手足之義,無非都是兒臣該做的。”
皇後頻頻點頭,笑歎:“都知道你有心,最為賢孝。”
兩家的誥命也跟著盛讚不已,他們身後的女眷們多半都不敢貿然抬頭盯著太子看,可也有幾個大膽好奇的,偷偷看上兩眼,見太子真真是龍章鳳姿,一表人才,不覺都暗中紅了臉。
太子略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退。
出了鳳儀殿,崔公公對李星淵說:“殿下,今天皇後娘娘早知道您要來請安,偏就留了這兩府的女眷在這裡,是不是有什麼深意?”
其實有什麼深意,崔太監也早知道了。隻是看太子的反應而已。
假如太子露出一絲笑影,崔公公就要立刻提起兩家的小姐們哪一個最好之類……畢竟剛才崔公公在太子身邊,可是把那兩家的人都飽看了一番。
李星淵雙手負在身後,淡淡地說道:“這有什麼可說的?要選擇誰難道還由得了孤做主不成?自然是他們拿主意。”
崔公公聽他語氣微涼,滿心的“意見”就此中止,隻有看著前方的路,知道太子現在要去良妃宮中。
李星淵現在的生母良妃住在棲梧宮。
良妃在宮內行事很是低調,不管李星淵是紀王,還是現在成了太子,她從來都謙恭忍讓,就算今日,在國公府跟太尉府的女眷進宮之前,良妃一早就已經去過鳳儀殿給皇後請安了。
太子還未進門,良妃卻早已起身,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李星淵。
見太子走到跟前,一撩袍子,竟是要跪地行大禮,良妃急忙一把握住了手:“不可!”
太子抬頭。
“殿下……不必這樣。”良妃阻止了太子,順勢拉著他向內:“殿下能來,我已經很高興了。”
她的聲音很溫柔,李星淵望著自己的母妃,眼中也流露出幾分溫情,麵上總算有了幾分笑意。
良妃帶他到內落座,上下打量著李星淵,眼圈微紅,又問:“殿下怎麼比先前更瘦了些?兩頰都有些清窄了,是因為國事太過繁忙的緣故嗎?你也要注意身體才是。”
雖然說太子頻繁前往鳳儀宮給皇後請安,但是雖然同在皇宮之中,太子往自己的生母良妃這裡來的次數卻很少了。
距離良妃上次跟李星淵見麵,已經是月前。
不過,這並不是太子自己的意思,而是良妃之前的百般叮囑。
此時聽著良妃關切的口吻,太子笑笑:“沒有,也不很忙,倒是母妃,近來可好麼?”
良妃道:“很好。什麼也不缺,平日裡什麼也都不必做,比不得你……”她忽然打住,手攏著唇低低咳嗽了聲。
“母妃怎麼了?”李星淵問。
他不動聲色地環顧周圍,見地上的暖爐裡燃著銀炭,屋裡雖不算冷,但也算不上暖,仍有些涼浸浸的。
“沒事……”良妃抬頭笑說:“大概是見了你,心裡喜歡,一時著急就……錯了一口氣。”
太子注視著她,又問:“近來天越發冷了,母妃這裡東西可都有?不缺什麼?”
良妃忙說:“有什麼可缺的呢,被褥也換了厚厚的,又有這些炭,隻是不便於燒的太旺了,怕熱的狠了……一旦吹風反而著涼,這樣正好。”
李星淵正要說屋內並不很熱,聽了良妃的解釋,隻點了點頭:“這倒罷了,隻是若有什麼欠缺,母妃可千萬彆委屈了自己,隻管吩咐他們添置。”
良妃握著他的手,目光湧動,柔聲道:“我明白,太子也彆為我擔心,你隻照顧好自己,我就高興。”
兩個人目光相對,彼此一笑,最後李星淵說道:“有崔宇照看著,他最是老成,自然無礙,何況前幾日,皇上又賞賜了幾個可靠的人去了東宮,越發周詳了。”
良妃拍拍他的手,顯得很欣慰:“崔公公當然是好的。有他在殿下身邊,比任何人都強……”說到這裡,她忽然道:“對了,之前我隱約聽人說,禦史台有一個什麼巡檢、似也是殿下身邊的人,他追查範太保家裡,鬨的很不好,好像還驚動了皇上……是真事兒麼?現在又怎麼樣了?
良妃其實早聽說衛玉已經離開京城,但還是想親耳聽聽太子的回答。
太子隻撿要緊的話說了一遍,道:“母妃大可不必擔心,衛玉也隻是依法處置,並沒有任何違規之處。皇上也知道,並沒有怪罪什麼。”
“這就好,”良妃念了一聲佛:“那個衛玉真的出京去了?”
太子垂眸回答:“是,這會兒早該到了湘州。”
良妃歎道:“這樣也好。雖然說他是個能乾事的人,但是公然得罪皇親貴戚未免也太不謹慎了,若不是皇上聖明,豈不是連累了你?而且貴妃跟靖王那裡也得罪了……他既然出去了卻是最好。”
看李星淵沉默,良妃又道:“殿下,你不要怪我多嘴,現在這個情形,你越發要步步謹慎,千萬不能節外生枝。”
“明白。”太子低頭答應。
良妃從桌上琉璃盤內拿了一個朱紅的橘子,慢慢的剝開,清新的橘子香氣彌散。
她剝了一個橘子瓣兒,遞給太子吃。李星淵接了入口,齒頰甘甜:“這個很好。”
良妃見他吃的喜歡,便微微一笑,竟道:“星淵,還有一件事……索性跟你說了,眼見就要過年了,我忽然間想起了你舅舅他們……近來也沒有消息,不知道怎麼樣了?他們有沒有跟你聯絡?”
太子本來覺著那橘子十分甜爽,聽了這句,卻嘗出了底下的一點酸澀。
門口的崔公公向內瞥了眼,有點不安,不知太子如何回答。
太子卻麵不改色,仿佛要咽下那個橘子似的,過了會兒才說:“他們畢竟不在京內,又將年關了,也許都在忙彆的事情,加上我這一陣子也不可分/身,竟也不知……料想沒有大事,母妃倒也不必過於惦記。”
良妃望著他,臉上卻有點憂色,喃喃道:“星淵,如果可以的話,或許叫一兩個人去謄縣那裡看看好麼?”
太子心頭一緊,試探問道:“怎麼……母妃莫不是、聽人說了什麼?”
“不不,哪裡是這樣,”良妃無奈一笑:“就是我心裡總有點惴惴不安的,昨天晚上更是做了個夢,覺著不太好。”
李星淵鬆了口氣,問道:“母妃做了什麼夢?”
良妃將橘子放下,思忖著道:“多半都忘了,隻隱約記著,你舅舅似乎在哭,仿佛極慘的樣子……求我救救他……他好像是在一個很黑的地方,還有、還有野獸的叫聲……生生把我嚇醒了。”
太子心頭一梗,麵上笑的坦然自在,仿佛聽到了有趣的笑話般,搖頭說:“我想母妃這自然是惦記家裡人了,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嗯……您不放心的話,孤回頭叫人去看一下就行了。”
良妃連連點頭:“本來也不該麻煩你,畢竟你要忙的事情太多。可我實在不放心,也不便打發彆人去……免得又招惹些猜忌。”
“這不是大事。”太子回答。
說過了這件,良妃似乎鬆快了些,竟又問起太子去給皇後娘娘請安之事。
她道:“我早上去給娘娘請安,過後聽人說,娘娘今日要見國公府跟太尉府的女眷,你剛才去有沒有遇上?”
太子回答:“都已經都見過了。”他望著良妃:“母妃見過那些人了嗎?”
“我?我見不見都罷了,橫豎娘娘能中意就行了,”良妃自然而然地說,又遲疑了片刻,問道:“殿下,先前皇後娘娘有意給你定下一門親事,你……到底覺著如何?”
李星淵的唇動了動,沒有出聲。
良妃傾身靠近了些,低聲說:“殿下且記著,如今咱們能到現在,多虧了皇後娘娘,娘娘為你擇太子妃,也是好意。當然要為殿下選一個門當戶對,能夠輔助你的人……你可不要忤逆了娘娘的心意,知道嗎?”
太子心頭一沉,麵上卻仍是溫和親切:“母妃說的是,我自然知道該怎麼辦。皇後娘娘的美意,我怎麼敢推卻呢。”
良妃這才春風滿麵:“這就好,這就好。”
母子兩人又閒話了幾句家常,太子這才起身離開。
李星淵在宮裡走了這一遭,該見的人,該請的安都已麵麵俱到,此刻便要出宮去,崔公公在旁邊跟著,隱隱察覺太子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也猜到了太子為何會這樣,有心給李星淵排解,又不知從何說起,萬一說錯了話,反而惹的太子越發不快。
想了想,崔公公說:“殿下,剛才娘娘屋內的似乎有一種味道……您察覺了沒有?”
果然太子回頭:“什麼?”
崔公公道:“說不上來……會不會是不是燒的炭不太好?”
太子眉頭微蹙,不語。崔公公道:“殿下沒聞到的話,也許是奴婢弄錯了,畢竟熏香氣有些濃。”
“叫人去看看,”太子吩咐:“隻是避諱些,切記彆驚動人。”
崔公公才答應,忽然看向前方。
太子回身,就見有一隊人迎麵而來。
為首一人,華服金冠,氣質陰柔,正是靖王李思楠。
原來靖王今日也是進宮來請安的,此刻正要去見他的母妃貴妃娘娘。
正好跟太子狹路相逢,迎麵靖王笑說:“這麼巧?老三是從棲梧宮來的?”
崔公公在旁聽見他如此稱呼太子,很是不爽。隻是不便插嘴。
李星淵卻麵不改色,道:“正是,王兄要去貴妃娘娘宮內麼?”
靖王道:“是啊,原本想著跟你一起去給皇後娘娘請安,沒想到你總是快人一步。也難為你,每日家要輔佐皇上處置天下大事,還得進宮來給皇後請安,風雨無阻的。隻是也要注意身體才是,看你的臉色可並不好。”
崔公公望著他明顯因為酒色過度而有些浮白的臉,心道:“你還有臉說彆人。”
太子卻極好涵養:“多謝王兄關懷。”
靖王哼了聲,道:“誰叫皇上總稱讚你人緣兒好,愛惜手足,本王自然也該多關懷關懷你,說起這個……本王忽然想起最近的一個傳言……”
李星淵問:“王兄聽見什麼傳言?”
靖王道:“謄縣那裡、良妃娘娘的娘家。你不知道?”
李星淵望著他。李思楠揚眉道:“聽說是山上一場大火,把杜家在半山的一座彆院也燒成了白地,也不知院子裡多少人……就有些很奇怪……這麼大的事,竟是這幾日才傳到京內,太子殿下難道從沒聽說?”
李星淵道:“多謝王兄提醒,確實也知道了,已經派人去調查。”
“你也算是沉得住氣了,”靖王哼道:“不過這種大事,良妃聽了一定會傷心至極。不知道你有沒有跟她說呢?”
李星淵聞言,眼神一變。
他雖然沒說話,但藏匿三分鋒芒的目光竟讓靖王有些無以為繼。
終於李思楠道:“怎麼了?我是關心情切,你乾嘛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火又不是我放的。”
太子嘴角一抹譏誚,淡淡說:“多謝王兄,不過這件事孤自然會酌情處理,就不必勞煩王兄操心。孤還有事,改日再跟王兄閒話。”
靖王屏息,眼見太子邁步要走,想到自己方才被李星淵一瞥,心中那點驚悸,靖王心生不快。
他故意揚聲說道:“對了老三,你那個心腹衛玉,他這一趟南下路上可精彩的很啊。”
太子止步,回頭看向李思楠。
靖王笑道:“你是怎麼想著把他弄到湘州去的?”
太子說道:“王兄對孤的人,倒是很在意。”
靖王道:“衛玉倒真的是名副其實的一塊兒絕世美玉,本王自然不會視而不見。”
他的語氣帶著輕薄,李星淵的手負在腰後,此刻暗中握緊了些。
李思楠卻又道:“他有沒有告訴你,之前他還在京內的時候,本王還想勸他到我身邊兒來呢。誰知道他頑固不肯,嘖嘖,這樣忠心的人你怎麼舍得把他弄到湘州那種危機四伏的地方去?本王可聽說他這一路上也經曆了不少的艱險,你要真不喜歡這個人,你就早說,把他送給我豈不是兩全其美?何必要送他去死呢?這不是暴殄天物麼。”
太子的唇角抽了兩下,腳下挪動,向前半步。
靖王看著他的動作:“怎麼,本王說的不對?”
李星淵盯著靖王,兩個人站的近了些,靖王才發現他居然比自己高出這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