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不苟,是個利索的老太太。
清風吹來,褂子微微動,隱約能瞧出,她衣袖下頭空蕩蕩的。
裡頭沒有了手了。
她的視線落在老帽兒身上,似乎是注意到潘垚的目光,側目看了過來。
老人瘦削的臉上露出個笑容,很淺,帶著慈祥的意思,雖然是鬼,卻一點也不可怕。
她輕輕點了點頭,張口說了句什麼,看那口型有些像謝謝,下一刻,那鬼影就淡了去。
清風吹過鬆樹,鬆針簌簌作響。
山林叢中,多了一叢的萱草花。
橙黃色的花朵迎著風搖擺,隻見枝乾細長,顫顫巍巍,似弱實則堅強。
潘垚愣了愣。
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萱草花,那是母親花。
再看老帽兒時,潘垚的神情有些複雜。
原來,夜裡的動靜,還有夜半時分的入夢,不是怨,不是恨,是母親對兒子的擔心,是希望老帽兒發現不對勁,讓張建飛懸崖勒馬。
眼下平安了,事情塵埃落定,她也就走了。
……
上山的時候,日頭正當空,等一行人下山的時候,太陽都已經落了山。
雲蒸霞蔚,倦鳥歸林。
傍晚的白鷺灣帶著幾分寧靜。
雙耳玉瓶碎了,剛才慌慌忙忙中,就連用來插假花,一看就是廠子裡出來的花瓶也被碰破了,沒辦法,老帽兒上供銷社買了個酒壇子。
酒壇子不大,也就一公分左右的高度,倒了裡頭的酒,好好的清洗乾淨,就當做寶瓶了。
老帽兒忐忑:“中不中?”
於大仙接過,勉勉強強,“成吧,也行。”
他將八卦符文和五福捧壽化到壇中,再將壇子往吉位上一擱,吉位在南方。
潘垚用望氣術看了看,寶瓶一擱在吉位,宅子裡的氣流就流動了起來。
看來,隻等寶瓶疏風理氣,五鬼宅的風水便能化去。
於大仙自得,“怎麼樣,師父這吉位選的不錯吧。”
“棒極了。”潘垚捧哏,“您老是這個,老仙兒!”
說完,她不吝嗇的豎了個大拇指,聲音甜甜,學了李耀祖拍馬屁的話,改了些詞,一股腦的朝於大仙砸去。
“停停停。”於大仙笑得不見眼,“哪裡學來的滑頭。”
心情通暢,於大仙又開始當師父。
“土土啊,雖然借助望氣術,你也能斷凶吉,不過,咱的基礎也要打好。”
“師父和你說,張家這處宅子是震宅,什麼是震宅,坐東方的宅子,大門朝西方,這就叫做震宅。”
“……八宅風水中有四個吉位,分彆為生氣,延年,天醫,伏位,這生氣為第一吉位,震宅的生氣就在南方。”
“嗯嗯,師父,我都記下了。”
潘垚認真的聽於大仙和她說八宅風水。
走在白鷺灣中,瞧著村子裡的屋舍,每一棟屋舍的朝向不一定相同,潘垚比照著於大仙的話,還有望氣術氤氳的嵐霧,一一對照,相互印證。
有了望氣術,於大仙的話雖然枯燥,潘垚卻如魚得水,樂在其中。
……
“好了好了,就送到這裡吧。”
白鷺灣村口的大石頭邊,於大仙停了牽自行車的動作,攔住還在相送的老帽兒。
“這次真是太感謝大仙了。”老帽兒目露感激,“要不是有您和阿妹,我家就遭大罪了。”
老帽兒塞了兩個紅封,一個給於大仙,一個給潘垚,於大仙的那一份厚實一些。
當然,要是按照翠嬸偷偷和他嘀咕的,那一份厚一點的紅封,應該給潘垚。
她可親眼瞧了,於大仙這小徒弟了不得啊,鬼手凶,小姑娘更凶!
鬼手來一個,她抽一個,小丫頭年紀小小,膽子卻大,看到那瘮人的鬼手還麵不改色,要知道,她都是死命的掐著人中,才沒昏厥過去呢!
那會兒,她瞧得真真的,於大仙也是小廟著火,慌了神了。
不過,論人情世故,還是老帽兒懂得多,他拉住了嘀咕的翠嬸,道。
“彆管誰出力多,我就問一句,那丫頭是不是叫大仙一句師父?”
“這倒是。”翠嬸回想,“還怪尊敬的。”
“這就是了。”老帽兒裝了一厚一薄的紅封,也就稍微薄一點,繼續道。
“老仙兒能當人師父,肯定是有教徒兒的地方,就沒有越過師父,給徒弟更厚紅封的道理,那不是成了挑撥,拱得師徒之間不和嘛!”
“不過你放心,小姑娘也虧不了。”
“我看她和咱們建俠差不多大,肯定也是個愛吃零嘴的,一會兒啊,我包一些零食給她,這樣也不失禮。”
前些年,老師被打成臭老九,白鷺灣是鄉下地頭,觀念樸實,對師長還是很尊敬的。
起碼,在老帽兒眼裡,師父還是要更重視一些。
翠嬸:“成,聽你的。”
……
白鷺灣村口。
潘垚自然不知道,關於這紅封的厚薄,老帽兒夫妻倆人還有過探討。
接過紅封,她很是歡喜,也很是意外,手裡擺弄著紅封,仰頭問。
“我也有啊。”
於大仙早就將自己的那份揣進兜裡了,聞言,他輕咳一聲。
“既然是你帽兒叔給的,你就收著吧。”
老帽兒:“是是,千萬要收下,這次多虧了你們,紅封也就是我們家的一點心意。”
“那我就不客氣了。”潘垚收了紅封,轉眼就塞到潘三金的衣兜裡,末了還拍了拍他的口袋,自得意滿。
“爸,拿著買好吃的!”
“哈哈,我閨女兒也能養家了。”潘三金暢笑,抬手刮了刮潘垚的小鼻頭,“成,我就享閨女兒的福氣了。”
“還有這,就一些零嘴,給小丫頭帶回去吃。”
老帽兒又往潘三金自行車後綁上布袋子,車墊後頭紮著兩隻被捆了腳和翅膀的大白鵝和鴨子。
大白鵝賊凶,見老帽兒靠近,長脖子一探,瞅著就要叨人。
“喲,怪凶的。”老帽兒躲了躲,“要不,東西先擱大仙那車座後吧。”
“不用不用。”潘三金熱情,“我讓盤盤抱著。”
旁邊,於大仙哼了哼氣。
這是怕他吞了啊,果然還是送雞截雞屁股的三金,這小心眼兒的勁兒,一點都沒變!
潘垚抱著布袋偷偷笑。
……
自行車的車輪子在黃泥地上滾動,帶起浮土陣陣,很快,車子便離白鷺灣遠了。
潘垚扶著潘三金的胳膊,探頭看村口。
那兒,老帽兒還衝他們揮了揮手。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換下了那一身簇新的藍褂子,穿在身上的衣服有些老舊,洗得褪了色,泛白起毛,肩頭處還打了補丁。
莫名的,潘垚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這衣裳,應該是張家發財前,老帽兒常穿的衣裳吧。
遺骨換來的富貴,不知情便罷,知道後,稍微有良心,那都是穿不住新衣裳的。
……
很快,自行車便到了芭蕉村。
“可算是到了,老仙兒,我和盤盤就先家去了,你回去的路上慢點。”
潘家更靠村口,潘三金比於大仙先到家門口,於大仙還得再騎一段自行車。
潘垚揮手,“師父,我晚上再去瞧你。”
於大仙擺擺手。
自行車往前,天仙洞衣在晚風中擺擺,添兩分仙風道骨。
……
“回來啦?飯在鍋裡,快洗了手去吃。”
聽到動靜,周愛紅從屋裡走了出來,瞧見潘三金自行車後座上捆的鴨子和大白鵝,她還嚇了一跳。
“這哪兒來的?”
潘垚晃了晃手中的布袋,自豪又歡喜,“媽,這兒還有呢。”
往院子裡的竹床上一倒,三人驚訝了下,東西不少了,還值錢。
麥乳精,煉乳,豬油糖,糖水罐頭。
現在是不用票了,不過,這時候賺錢的地方也少。
大家夥自己種菜種稻穀養牲畜,菜市場都沒有,買東西還是去供銷社,鄉下地頭,多數還是靠地裡的出息過日子。
這些東西,都是要用真金白銀買來的。
周愛紅驚訝,“你們發財了?買這麼多東西。”
“這不是買的,是彆人謝咱們家盤盤的。”
說完,潘三金便將今天發生的事說了說。
他是個會說的,時不時皺眉,時不時手腳比劃,說到陰深可怕處,壓低了嗓門,激動時,聲音再陡然拔高,唬得周愛紅一跳一跳的。
最後,周愛紅恍惚,“就跟聽故事一樣。”
還是個鬼故事。
“誰說不是。”
潘三金將大白鵝和鴨子放到牲畜欄裡,潘家也是養了雞鴨的。
潘垚在一邊幫忙,她往雞飯裡糊上米糠,攪了攪,這才倒進槽裡。
今天遲了,這鴨子和大白鵝肯定是不會殺了,得養養它們,可不能掉了肥膘,回頭該不香了。
潘垚眼饞的瞅了幾眼,直把大白鵝瞅得撲棱翅膀,一副想叨人又不敢叨的慫樣,這才罷休。
旁邊,潘三金還在和周愛鳳閒話,“這老帽兒家的事啊,我算是看明白了,發財還是要走正道,家裡太太平平的才最重要。”
周愛紅:“誰說不是,這邪神哪是那麼好供的,回頭彆為了這點財,一家子的性命都折騰了進去,到時那錢還有什麼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對了,那雙耳玉瓶呢?真的毀了嗎?那東西邪門,可彆被壞人拿了去。”
周愛紅是個操心的。
潘三金:“放心,老仙兒收著了,他那裡好歹是座廟,比擱彆的地方好。”
“什麼廟啊。”周愛紅吐槽,“裡頭就擺了老仙兒睡覺的床板,神像都沒了。”
“好了,吃飯吃飯,不說這事了。”
一家人搬了桌子在院子裡吃飯,傍晚時候的風涼快,周愛紅今兒炒了筍乾肉片,擱點辣椒,筍乾切得細細的,三層的肉煎得發焦,彆提多香了。
潘垚一氣兒吃了一碗乾飯。
這時候的碗都大,都快有她小臉大了,吃完後,潘垚自己都嚇了一跳。
“隻吃乾的怎麼行,來,喝點湯。”
周愛紅舀了勺湯到潘垚碗裡,是絲瓜湯,不是擱太多的水,絲瓜青綠,湯汁濃稠,才靠近就有一股絲瓜的清香撲鼻而來,清涼解暑。
片刻後。
“吃完了嗎?我灶裡還溫了份飯菜,沒動過筷子的,你給大仙送去吧。”
“也和大仙說一聲,以後彆開夥了,媽給他準備飯食。”
周愛紅翻了個小籃子出來,準備讓潘垚給於大仙拎飯。
潘垚擱了湯碗,脆生生道,“吃完了。”
潘三金哼哼:“咱們家還得給老仙兒管飯啊。”
周愛紅一看他那模樣,就知道他這是小氣勁兒又犯了,一拍他的後背,沒好氣道。
“他都是你閨女兒的師父了,這師父師父,自古都算半個爸,是自己人。”
潘三金更不痛快了,還半個爸呢。
他這整個爸都醋了。
這小心眼兒的!
周愛紅恨鐵不成鋼,伸手扭了扭潘三金的胳膊。
“你在這個上頭醋什麼?蠢不蠢了!你瞧今天這事,它凶不凶?”
潘三金點頭,凶,必須凶!
周愛紅:“咱得和他套好近乎,他才能多教咱盤盤一些東西,這平時多學點,受點累,總比要用時不頂事來得強。”
潘三金妥協:“成成成,瞧著我閨女兒的麵子,我以後不和他小氣。”
潘垚眼睛亮晶晶的瞅著周愛紅。
周愛紅被瞧得不好意思了,“怎麼了?”
潘垚捧著臉,笑嘻嘻模樣,“嘿嘿,媽,你剛才說咱盤盤,不知道為什麼,我聽了就好開心。”
周愛紅一愣,隨即心酸酸,“真是傻孩子。”
“好了,快去吧,在老仙兒那兒耍一會兒也成,家裡的活不用你忙。”
“那我走了。”潘垚接過飯籃,又帶上手電筒,腳步輕快的往小廟方向走去。
……
夏日的夜晚是幽藍色的,天空繁星點點,遠遠的有蛐蛐兒鬨騰的聲音傳來,一陣一陣。
還未走近小廟,潘垚就瞧到了簷角處那道白色的影子,隻見他周身氤氳著月華,清風中,寬袖盈風,簌簌而動。
是玉鏡府君。
潘垚加快了腳步。
“師父,我來了。”才到榕樹下,潘垚便喊了一聲。
“快進來吧。”小廟前的空地上,於大仙躺在竹椅上納涼,瞧見潘垚手中的籃子,那橘子皮的臉上浮上了笑,“喲,這是給我帶吃的了?”
小廟簷角處,玉鏡府君也朝潘垚看了過來。
潘垚露出大大的笑容。
玉鏡府君怔了怔,隨即眼裡也有了笑意,輕輕點頭。
自從修行,潘垚對氣息就更敏感了,雖然玉鏡府君的麵容瞧不清楚,她就是知道玉鏡府君朝這邊笑了。
潘垚心底歡喜。
果然是她的公雞仙人,就是這麼親切。
“師父,我媽讓我給您拎飯,她讓我和你說一聲,以後不用開夥,您要是想走走,就自己上我家,要是不想動彈了,到飯點了,我給您拎來。”
於大仙:“嗬嗬,還是愛紅好,三金說啥沒。”
潘垚哪裡能透露三金爸的小氣,眼睛一轉,借口張嘴就來。
“我爸能說啥?要不是忙,他還想親自拎來呢。”
“滑頭!”於大仙門清,“你爸保準說我小話了。”
“好了,不和你叨叨了,正好,我今晚就啃了根小脆瓜,這下肚子還是空空。”
於大仙接過潘垚手中的籃子。
他懶得去搬桌子,索性拎了籃子進屋,準備就在屋子裡用飯。
小廟空地上就剩下了潘垚一人。
“土土,進來嗎?”
“不了,師父,我這在外頭吹吹風,涼快!”
喊完這話,潘垚見於大仙沒有在意,繞到廟的後頭,瞅著想要攀著牆,往屋簷上頭爬去。
潘垚爬了又往下滑,滑了又往上爬,半晌,她站在地上仰頭看屋簷,皺巴著臉,頗為氣惱。
這短手短腳的,一點也不靈活。
玉鏡府君:……
隻見他袖子一揮,一道清風朝潘垚攏去。
潘垚覺得自己輕了許多,好似脫離了地心引力,她連忙手腳並用,很快便到了小廟的屋簷處,坐在了公雞仙人的石像旁邊。
“玉鏡府君,多謝多謝。”
“不用,等你再修行一段時日,自己也能上來。”
玉鏡府君開口,聲音如玉石相擊。
潘垚聽了後,對修行更上心了。
飛簷走壁誰不想呀。
“府君,今日怎麼醒了?”潘垚有些不解。
不是說了要沉睡休養嗎?這才幾天,竟然自己又冒出來了,她今日瞧到鬼手,可都沒有不爭氣的喊仙人救援呢。
“為了這。”
潘垚側過頭,就見玉鏡府君手掌一翻,半空中懸浮起一些碎片。
碎片拚湊,一片片的還原,月光下,瓶身瑩瑩有光,看那模樣,儼然是碎掉的雙耳玉瓶,本該在於大仙手中的玉瓶碎片。
“這……”潘垚盯著雙耳玉瓶。
雖然重新成瓶,不過,上頭的碎痕還在,月光下,玉瓶很美,更因為碎痕,它更給人一種玉瓶有隙的殘缺美感。
潘垚更忌憚這玉瓶了。
“府君,這雙耳玉瓶邪門,它吃人的骨灰,還能從裡頭冒出很多的鬼手。”
說完,潘垚將老帽兒家的事情說了說。
玉鏡府君看了半空中的玉瓶好一會兒,良久,一聲歎息聲起。
“這是藏魂瓶。”
“藏魂瓶?”潘垚不解。
玉鏡府君沉默了許久,直到遠處一聲犬吠聲起,他才回過神來,給潘垚講了個故事。
一個年代久遠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