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潘金在哈哈笑, 潘垚將手伸進黃紙袋,還想再撈一把炸炒米嘗嘗。
下一刻,潘三金就像是腦門後長了眼睛一樣, 笑聲頓時一停, 大手一伸,將潘垚懷中的那袋炸炒米拿到了手中。
“明兒再吃。”潘三金瞪眼。
“明兒就不好吃了。”潘垚不開心。
待瞧到潘金的神情, 她立馬又改口了。
“好嘛,明兒再吃。”
坐在船艙的小杌凳上, 潘垚偷瞄了幾眼被潘金擱在船舵旁邊的黃紙袋。
明兒這炸炒米吸附了潮濕,肯定是沒有了酥脆, 不過, 到時軟軟黏黏又甜甜, 肯定又是另一種滋味。
也是好吃的呀。
潘垚又重新開心了起來。
潘金瞧得直搖頭, 這就會傻樂的閨女兒哦,就是隨了他!
……
馬達突突突的響,船兒破開江水,北風呼呼的吹來, 掌著舵的潘金喜滋滋的,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隻覺得暢快又舒坦。
瞧, 就連那光禿禿的樹都好看了,枝乾的形狀生得多好啊。
“對了, 蒔樹,”潘金分了分心神,瞥了一眼和潘垚一道坐在船艙裡的徐蒔樹,問道。
“你明兒還能來吧,我給你一樣的工錢。”
“來!”徐蒔樹眼裡好似也染上了霞光, “伯伯,您這兒要是缺人,我都能來。”
“好好,那咱們說好了,明兒八點,我再來碼頭這裡接你。”
潘金也是歡喜。
彆瞧徐蒔樹年紀不大,做事卻頗為牢靠,秤看得準,賬算得也快,省了他老大事兒了。
約好明日再見後,潘金將人送到了白鷺灣。
白鷺灣碼頭邊,柳樹落了葉子,隻剩下枯枝條條,不知多少年的石頭坡道上,石頭麵的棱角和凹凸早就被流水磨平。
江水浸潤,角落縫隙裡的苔蘚微微泛黃。
冬日裡,它們沒有乾枯死去,隻是蜷縮沉睡了,隻等來年,又能長滿整個石頭,斑斑駁駁,不礙事,卻讓石頭滑膩不堪,猶如疥癬之疾。
“那就明天再見了。”潘金揮手。
“蒔樹哥再見。”潘垚也搖了搖手。
“明天見。”
裝了發動機,船兒行進很快,還不待片刻,剛才還停靠在碼頭邊的大船便駛遠了,突突突的聲音也遠了一些。
大石頭上,徐蒔樹站在原地看了好一會兒。
落日的餘光一點點黯淡,想著要歸家,他的心情一如這天光。
徐蒔樹垂在褲腿邊的手攥緊了些,待碰觸到口袋,他又放鬆了一些。
他低頭,從口袋裡抓了一把炒米在掌心,沉默片刻,學著潘垚的樣子,將它們往嘴巴裡塞了塞,用力的嚼了嚼。
一股米的焦香充斥了整個口腔,片刻後,一股甜甜的滋味湧了上來。
莫名的,徐蒔樹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他抬腳往白鷺灣的村子裡走去。
路上,有幾個人湊在一起說話,說著話的時候,眼睛還看了看徐蒔樹,裡頭有羨慕,也有這等好事兒怎麼沒落我頭上的惆悵。
“就是他們家。”
“……看重的就是這孩子吧。”
“是啊,真是喜鵲落頭上,走好運嘍!”
徐蒔樹聽了些零零碎碎,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是什麼,不過,他大體上聽出來了,他們說的是自己家的事。
徐蒔樹眼神躲閃著大家看來的目光,無端的,腳下的步子又躊躇沉重了幾分。
他們家能有什麼事?
估計是爸爸媽媽又去借錢了,或者是又吵架打架了。
徐蒔樹低頭看自己的手心。
潘伯伯和潘垚說得不對,對於這時候的他來說,窮,還是件很讓人心煩的事。
“蒔樹,你怎麼還在這兒啊。”這時,一道大嗓門傳了過來。
徐蒔樹回過頭,有些意外,“耀祖叔。”
來人正是李耀祖,最近小半年,在白鷺灣有點小名氣的名人,是白鷺灣的養雞大戶,李耀祖。
李耀祖騎著自行車,“滋啦”一聲,車子在徐蒔樹旁邊停了下來。
“快快,你家來客人了,你爸媽找你都要找瘋了。”
徐蒔樹腳步一頓,客人?
他家來了什麼客人?
李耀祖一拍車屁股的後座,催促道。
“上來啊,愣著做什麼?我送你回去。”
徐蒔樹搖頭,“耀祖叔,不用了,也沒幾步路。”
“也成吧。”李耀祖也不勉強。
臨近年關,他的生意也特彆的好,過年供奉,供桌上少了什麼,那都不能少了一隻留著尾巴的大公雞!
像芭蕉村和白鷺灣這樣的地方,家家戶戶都有自留地,剩下的糧食養幾隻雞,自然沒有問題。
他的大公雞在村子裡是不好賣,但在鎮上,在市裡,那都是好賣的!
就這麼幾天,李耀祖的挎包又鼓了好大一圈。
都說衣是人的威,錢是人的膽,這話半點不假,荷包鼓鼓,李耀祖的嗓門好似都大了兩分。
“蒔樹你知道嗎,你家來的親戚,聽說是香江那邊過來的,瞧過去就特彆的體麵。”
“嘖,那衣裳,那褲子鞋子,咱們這旮旯地方見都沒見過,就跟電視上演的一樣,一瞧就是大城市裡來的。”
李耀祖將手指頭往自己頭發上一插,再往後頭一薅。
他想著徐家這香江貴戚的樣子,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得買瓶摩絲,也梳一梳這大背頭。
保準差不了人家幾分!
……
香江?
徐蒔樹抿了抿唇,“謝謝耀祖叔告訴我這消息,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您忙您的事兒去吧。”
說完,徐蒔樹腳步加快,抬腳往自家方向走去。
“滋啦”一聲,李耀祖單腳撐地,手把著車頭,眥了齜牙。
嘿,這小子,彆以為他聽不出來,說得再客氣,那也是送客的話。
按理說,徐蒔樹這麼一說,李耀祖這樣的成年人,就應該知趣的不再跟上。
不過,李耀祖是什麼人?還沒有養雞之前,他是能半夜去隔壁村摸墳的渾人!
徐蒔樹這樣的一句話,聽在他耳朵裡,就跟毛毛雨一樣啦。
毫無輕重。
都是一個村子裡的人,同喝一江水,都算自己人,這徐家的事,怎麼能算是彆人家的事呢?
遠親還不如近鄰呢!
他得去瞧瞧,說不得還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就算幫不上忙,添一份熱鬨,也是添一份年味兒嘛。
想通了這,李耀祖吹了吹口哨,長腿一蹬,騎著車又跟上了。
……
徐家那兒,因為來了香江過來的大客人,早就圍了好幾個村民,都是瞧熱鬨的。
陳玉梨和徐平又將腰板挺直了起來。
“樹兒呢?怎麼還不回來?”徐平探頭,看了一眼在自家堂屋喝茶的貴客,麵上又帶上了幾分著急。
“問了問了。”陳玉梨拉了拉徐平,嗔了他一句,“你彆晃悠,晃得我腦殼疼。”
“好好,我不晃,這不是見著天快黑了,樹兒還沒見人影,我這心裡著急嘛。”徐平也好聲好氣。
陳玉梨聲音放輕,“我都打聽清楚了,我那堂哥給樹兒找了個活,樹兒跟著芭蕉村的人去鎮上賣魚了。”
“看這個時間點,應該是快回來了,咱們再等等。”
“你那堂哥!”徐平又皺起了眉,似乎是想著什麼,末了擺了擺手,“算了算了,懶得和他們這些人計較。”
“是啊。”陳玉梨附和,“咱們大氣一點,大氣才有財氣。”
陳玉梨說完這話,徐平腰立馬將板直的腰,板得更直了。
財氣還未到,先把大氣顯擺出來。
眼見著寬裕的日子又要重新回來,甚至可能還能更富貴,徐平和陳玉梨兩人齊齊忘了前兩日的罅隙,親親密密,和和樂樂。
雪花膏,珍珠霜,蛤蜊油,口紅……這些東西不給婆娘買,還能給誰買?
媳婦塗口紅,那是櫻桃小口,燕語呢喃,香的是自己呢!
大燒鵝,大燒雞,下酒的鹵煮肉菜……百樂啤,二鍋頭,這漢子間喝酒,喝的能是簡單的一句酒嗎?那是情誼!
都是為了這個家,在外頭的應酬呢。
徐平和陳玉梨對視,眼裡各自有懊惱和歉意浮上。
媳婦,對不起。
當家的,我也有不對。
兩人交手一握,一切情誼,儘在眼波流轉之中。
“蒔樹還沒有回來嗎?”這時,一道清越的聲音響起。
夫妻兩人朝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出聲的是香江來的貴客。
這會兒,他坐在堂屋裡,手中捧一個大茶碗,吹了吹上頭的茶葉,淺淺地喝了一口。
明明才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愣是有種貴氣和矜持。
在徐平和陳玉梨眼裡,這個年紀,本來該是愣頭愣腦的小子,彆的不說,就他們村這半年發財的李耀祖,甭管腰包多肥,出手多闊綽,都有種蠢兮兮的樣子。
但這人不一樣啊!
隻見他穿一身電視上才有的,叫做什麼西裝的衣裳,工整又體麵,外頭披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
那布料,那裁剪……他們哪裡見過喲。
活脫脫就是畫報裡出來的嘛。
“沒,沒呢。”徐平有些打磕巴。
陳玉梨一拍大腿,耷拉下眉眼,開始唱念做打。
“都怪我和徐平不爭氣,這段時間,家裡鬨饑荒,孩子就托他舅舅討了個活,今兒跟著彆人的船,去鎮上賣魚獲了。”
說著說著,陳玉梨眼裡沁出點淚花,抓著自己心口的衣裳,心痛難耐模樣。
“孩子才這麼大,就這麼懂事,我這心裡啊,實在是恨自己沒本事,也恨他爸爸窩囊。”
說完,陳玉梨捏了拳頭,朝徐平砸去。
徐平也懊惱模樣,任由陳玉梨動手,腳步微微一踉蹌,好像吃痛一般。
“唉,是懂事的好孩子。”堂屋的官帽椅子上,徐清眉頭一蹙,微微歎了一聲。
轉而,他眉頭上蹙起的憂愁就像被一陣風清風吹去一樣,轉眼又淡了下去,杳無痕跡。
他的目光落在徐平和陳玉梨身上,聲音不緊不慢,緩緩有度。
“好在,這苦儘甘就來,以後的好日子還長著。”
“大哥和嫂子也不用急,左右無事,我再等等也無妨。”
說罷,徐清笑了笑,臉上帶上了歉意,出言解釋了這段時日沒有送錢來的原因。
“也是我們的倏忽,前段時間,我那大哥回了香江,他走得急,匆忙之間,也沒安排好這邊的事。”
“不單單是耽擱了生意,就連徐平大哥這邊的事都耽擱了,真是對不住了。”
有道是君子端方如玉,他這樣一笑,簡直是蓬蓽生輝,徐平這一處的宅子都亮堂了一些。
一句苦儘甘來,以後的好日子還長著,聽得徐平和陳玉梨是心花怒放。
兩人不住的說沒事,他們這是小事,真是勞煩親戚掛念了。
末了,徐平也客套了兩句。
“你大哥的事,都解決了嗎?”
徐清想到那回了香江,緊著就尋風水先生來瞧的徐昶。
他找了好些個風水先生,鎮日瘋瘋癲癲的說自己被鬼纏上了,鬨的動靜太大,最後,更是驚動了老祖宗。
瞧見風水先生,老祖宗發了好大一通的氣。
最後,聽了小蘭香這個名字,老祖宗還皺了眉頭。
他拿眼睛看了徐昶好一會兒,陰沉著臉,說了一句大家都沒有聽懂的話。
這情孽,竟然糾纏到現在?
情定生生世世,這【鶴情】一藥,果真名不虛傳。
……
白鷺灣,徐家。
徐清忍不住扶住了額頭,頗為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