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流淌, 偶爾風來,搖得小廟外頭的大榕樹沙沙作響。
褐色的氣須在風中搖擺,影影綽間有幾分嚇人, 像什麼東西掛在樹上一樣。
小廟裡, 小蘭香這話一出, 空氣好似都有了片刻的凝滯。
“你不喜歡徐昶嗎?”潘垚詫異地問道。
旁邊, 於大仙和潘三金也意外。
潘三金覷了於大仙一眼,想起了大半年前,那小蘭香扯著於大仙的老頭衫,嘴裡纏纏綿綿地喊著昶郎, 直把那老頭衫的衣口扯得變了形,破了大口子,狼狽不已。
難道,宿世的情緣,尋尋覓覓,癡心不悔, 這些竟然不是真的?
小蘭香眼裡閃過道迷茫,好一會兒,它才搖了搖頭, 聲音很低。
“我也不知道了。”
“罷了,左右也是上一輩子的事了。”小蘭香振作了下精神,眼睛重新有神,不再去追究心底那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嫌惡。
潘垚注意到,它的眼睛生得極好, 尤其此時褪去了還情鬼的癡迷和纏綿,目光清潤明亮,如鬆似竹, 讓人見了便覺得歡喜。
以前的還情鬼美的是皮囊,還了情,它美的是由內而外的氣質。
不像伶人,反倒像一位先生,在自己擅長領域裡成一方大家,閃閃有光的先生。
潘垚思忖:這小蘭香,它生前一定戲唱得極好。
小蘭香周圍有點點星光漾起,潘垚知道,它這是還儘了情絲,迷障已破,人間愛恨恩仇全然放下,要踏上輪回之路了。
小蘭香笑得釋然。
“多謝你們,今日來,我沒什麼彆的意思,就是想和諸位道彆一聲。”
再看於大仙,小蘭香麵上有赧然之色。
顯然,它是想起了自己當初那癡態,知道自己嚇著這位大爺了。
“老伯,是小蘭香深陷迷障,之前失儀失態,還請您莫要放在心上。”
於大仙擺手,“算了,也多虧了你,我才發現土土的好資質,收了個好徒弟,仔細說來,我也沒吃到虧。”
“再說了,我平時相麵看卦,問米請鬼的,本來就是吃陰間飯,和陰物打交道的,怎麼可能被你嚇到?不可能,這就是不可能!”
於大仙皺著眉,連連擺手,堅決不肯承認自己當初被小蘭香嚇得老臉失色。
小蘭香輕輕笑了笑,拱了拱手,也不戳破。
還儘了情,它一身的輕鬆,隻覺得自己好像終於尋回了自己。
不再是那個隻知道徐昶,癡纏著他,心底眼裡隻有徐昶的小蘭香。
星星點點魂力之中,小蘭香的目光透過小廟打開的木門,看向遠方。
那兒有一棵大榕樹,葉如華蓋。
月色灑下,清風微搖,斑駁了一地的光影。
恍惚間,它好像見到了一位少年的身影。
小小的兒郎,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在一株大榕樹下練著唱念做打四功,清晨喊嗓吊嗓,掰著腿練腰功。
鷂子翻身、涮腰、飛腳……就連拋水袖的動作都有上百種。
勾、挑、撐、衝、撥、揚、撣、甩、打、抖……哪一樣不是付出了汗水才學下的?
衣裳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咬著牙,眼裡沁著淚,卻堅強的咬下後牙槽,心中暗暗發誓,他能行!
後來,他也確實能行,一曲驚動梨園。
小蘭香百感交集,十分想不通。
它怎麼就忘了那段時光?怎麼忘了自己吃的苦頭,辛苦練下的一身本領?
到最後,反而舍了這身本事,去尋他人庇護?
魂力籠罩,小蘭香輕輕喟歎,這一刻,它終於尋回了自己。
在小蘭香要消失的那一刻,潘垚腦海裡有個念頭浮現,如天雷勾動地火,不吐不快。
她瞪大了眼睛,緊著便開口問道。
“小蘭香,徐昶的屁股上是不是長了許多毛?”
這話一出,小蘭香愣住了,點點魂光中,它點了點頭。
“是,這一世我不知,不過,徐昶的上一世,他的臀處是有很多毛。”
“我聽他所言,觀他所為,他自己也煩這毛發,據說是後頭長的,小的時候沒有。”
小蘭香想起了上一世的徐昶,對於那股道道間的亂毛,徐昶那是深惡痛絕。
他是個衣著打扮皆精致的富家公子,沐浴更衣還有丫鬟小廝伺候,自從有了那股道道亂毛,他輕易不在外人麵前更衣沐浴。
還想了諸多法子褪毛,不過,無一法能成。
不論是刮,還是拔,抑或是用膏藥,屁股上的毛褲子就像是附骨之疽,毛發褪去,睡過一覺後,立馬又會重新長了出來。
當真是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股道道亂毛,桃花運不斷……”於大仙喃喃了句,隨即牙疼一般的嘶了一聲,拿眼睛去瞅潘垚,難以置信模樣。
“土土啊,難道小蘭香在前一世,也被人下了【鶴情】?”
潘垚臉色也有些不好看,聽到於大仙這話,她頗為沉重地點了點頭。
“應該是。”
魂光散去中,小蘭香看了過來。
怕小蘭香踏上輪回路,還稀裡糊塗的沒弄明白自己為何對徐昶情根深種,潘垚嘴皮子利索,三言兩語便將【鶴情】秘藥說了分明。
“……你服了子丸,徐昶服了母丸,所以,你對他情根深種,至死不渝,甚至還因為情之一字陷入了迷障,最後成了還情鬼。”
“是這樣啊……”小蘭香愣了一會兒,半晌後,它喟歎一聲,“往事已了,上一世的徐昶我已經尋不到,也問不出個分明了……我該走了,多謝小仙長告知我此事。”
它轉過頭,目光看向大榕樹,清明的眼裡有柔和的光漾過。
原來,不是它自己丟了曾經那麼努力的自己……一切隻是自己時運不濟,遇到了惡人,被那惡人用惡藥迷惑了自己。
小蘭香喟歎一聲,這下是連心中那隱秘的怨和不甘都消退了。
其實,在還儘情誼,整個人清醒後,小蘭香對情沒有了執念。
隻是在內心深處,它對那副癡纏徐昶的自己有嫌棄,也有埋怨,潘垚這一番話,讓它心底最後一分的怨念化去。
月光傾瀉而下,透過半闔的窗戶流淌而進,遠處清風吹來,大榕樹擺擺,在沙沙沙的樹葉摩擦聲中,小蘭香衝潘垚幾人笑了笑,拱了拱手,氣質溫潤。
末了,他轉身踏入虛無。
魂光點點,氤氳如霧,朦朧中,潘垚好似瞧見了虛無之境。
那兒有條河,河水泛著黃濁之色,流水聲響,時不時的有小浪打來。
仔細看,河水下頭還有人頭浮動,那是渡黃泉的人淌在其中,麵上或痛苦或麻木。
他們任由黃泉水洗去喜怒哀樂。
黃泉水湧動,流水推動著他們往前。
上了黃泉岸,各個神情麻木地往前走。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當真是應證了那一句,生死麵前無富貴,黃泉路上無老少。
一艘客船停在岸邊,一位戴著鬥笠的船老板接了有些茫然的小蘭香。
“這位同誌,快上來坐吧,我送你渡黃河。”
黃泉彼岸,一直不敢渡黃泉的一位漢子生氣了,他見到船老板招呼小蘭香,一下就從地上站了起來,一腳踢了個石頭過去,滿臉橫肉地凶道。
“你這小子好沒道理,明明是我先來的,好說歹說,好話都說了一籮筐,你就是死心眼的不讓我渡河!”
“這會兒,這娘們唧唧樣的小子一來,你就要渡他過河,誰讓你這樣的?你是想討打是不是?”
說完,他捏了拳頭,左邊臉上的一塊灰斑也帶著凶氣,作勢要朝人打去。
船老板一點也不怕,腰板直了直,還將腦袋湊了過去。
“你打呀,你打,朝這裡打,我不怕你!”
漢子怒得不行,眼睛瞪得和牛眼一樣,鼻孔撐開又收縮,呼哧出陣陣陰氣。
最後,他瞅著船老板湊過來的尖頭鬥笠,情知揍不得他,隻得恨恨地摔下了手,不忘撂下狠話,為自己找回幾分薄麵。
“你小子行,真是行,哈!你最好一直吃公家飯,回頭要是讓我逮著了機會,我一定揍得你滿地找牙,跪著求你爺爺我開恩!”
漢子是身量高大的男人,生前吃得也好,個子高高壯壯,還帶著大金鏈子和腕表,這會兒,他又重新蹲回黃泉路邊的一顆大石頭下,眉毛擰在一起,目光很凶的看了船老板一眼。
船老板身量單薄,隻二十七八模樣,手腳都瘦弱,不過,對於漢子威脅的目光和放下的狠話,他一點也不怕,嗆了一句你就等著吧,回過頭,他衝小蘭香笑了下,放了木板,讓小蘭香登船。
小蘭香走過木板,下頭是黃泉水浪滔滔,黃濁之水湧來,帶著駭人的氣勢。
小蘭香上了船,坐在裡頭的木頭凳上,倒是不敢亂動。
目之所眺之處,黃泉水洶湧沉浮著一個個人臉,或貪嗔癡,或愛恨彆離,各種神情在黃泉水的洗濯中,逐漸麻木。
饒是自己也是一隻鬼,看到這樣的一幕,小蘭香也有些害怕。
“這位同誌莫要怕,這黃泉水洗去怨恨,貪戀,不甘……隻有迷障重重,走不過黃泉路的人才要入這黃泉水,你的魂靈輕盈,已經看開凡塵俗世,無須再以身淌江了。”
“你彆擔心,我開船載你就好了。”
“還有啊,剛剛那人也不是我和他嗆,他實在是有點凶,還說什麼好話歹話說儘,好話說了一籮筐,明明是我和他好說歹說,他就是聽不進去。”
“你瞧他身體沉沉,要當真讓他上了我的船,我這船保準得翻!”
“我明白了。”小蘭香微微頷首,“多謝船老板。”
下一刻,隻聽船下突突突的聲音響起,小蘭香嚇了一跳。
船老板哈哈笑了下,“瞧你穿這身衣裳,還是褂裳啊,這倒是少見……你死了很久了吧,難怪不知道,這是馬達,不用撐船,吃了汽油柴油,船自己就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