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安鎮,將軍巷。
許麗雲推著自行車進了宅子。
聽到動靜,莊東福就看著窗戶往外瞧,他瞧見許麗雲回了屋,一進屋就拿鑰匙開了五鬥櫃,從裡頭拿出個鐵皮巧克力盒。
當即,莊東福眼睛都瞪圓了。
這盒子他認得,他媽媽裝錢的盒子,家裡的散錢都擱在裡頭,還有前幾日賣花樹的六百六十六。
下一刻,就見許麗雲擱了鐵皮盒子,拿著一遝的大團結。
她頓了片刻,歎了口氣,手指頭沾了沾口水,開始點鈔。
“一張,兩張,三張……六十張,乖乖,是六百塊!媽媽要準備做啥!”
隔著窗戶,莊東福瞪圓乎了眼睛,瞅著許麗雲將那六十張鈔票折了折,往兜裡一塞,推了自行車又要出門。
這一下,他徹底是坐不住了。
他媽這是要把他尋媳婦的錢往哪裡帶?
“住手住手!”
許麗雲看去,緊闔的木門被打開,開門太快,強勁的風如颶風一樣朝屋子裡卷去,直把莊東福的頭發吹成了雞窩。
這一下,他也不怕冷了,趿拉著棉鞋,連個厚襖子都沒裹,三兩步就衝到了許麗雲跟前,急急地問道。
“媽,這是怎麼了?我瞧著你剛才去五鬥櫃裡數錢了。”
許麗雲眼裡閃過道嘲諷。
嘖,她養的好兒子…這是隻知道錢了?
“咱們家這株緋爪山茶,你大權叔不要了,錢得退他。”
“怎麼能不要了呢?”莊東福聲音拔高了兩分。
“不要不是正好?”許麗雲反問,轉頭又要去推自行車。
“我知道,你和你爸都嫌六百六十六賣得便宜了,想著要賣三千三,這幾日和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都是心裡在和我不痛快。”
“……我,我沒有。”莊東福不好意思。
“有沒有,你和我心裡都有底兒。”許麗雲抬眼,衝還擋在車把子前的莊東福喊了聲,“還不走開?人等著我還錢呢。”
莊東福鬆了撐在車把子上的手,想要挪腳,腳下的步子卻又很沉重。
已經到手,實打實的六百六十六塊,它和虛無縹緲,隻是一句空話,見不到落地時候的三千三對比,最後,還是六百六十六更香一些。
人都是這樣,臨著要失去了,這才覺得珍貴和懊悔。
到了褲兜裡了,還要再掏著還回去,這不是無異於割肉嘛!
他的媳婦——
他的漂亮媳婦——
不不,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沒了。
莊東福懊惱,“媽,真的要退?為什麼啊,他不是很喜歡咱們家的緋爪山茶嗎?事情都說得好好的了,怎麼就又不想要了?”
想了想,又怨氣滿滿,滿腹牢騷。
“既然他不想要,心不誠,前幾天湊這熱鬨作甚?這不是等於壞了咱們的買賣嘛,他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當他自己是誰!世上就沒這個道理的。”
“不退不退,我們不退,這山茶他們挪走!”
許麗雲也想歎氣,“挪走是不可能了,說是做了個夢,祖宗捎話了,他家院子和咱們的花樹氣場不和,硬要挪樹,容易破家。”
破家?
庒東福往後退了一步。
下一刻,他好像想起了什麼,急急往前,垂在一旁的手一抬,一把攥住車把。
因為用力,青筋凸起。
“媽,那就更不能退了!”
“你想啊,他要是在外頭說了祖宗夢中捎話這事,咱們家這株山茶怎麼辦?想要賣錢?想都彆想!白送都沒人要!”
T市自古以來便玄學氣重,出遠門要算日子,紅白喜事遷居喬遷,都要找人算吉時,家裡遇到事了,或是有人病重了,去衛生院的同時,也得尋個陰陽師父瞧瞧,看看是不是哪裡犯衝了。
就連花草樹木這樣大株樹木的買賣,都要請吉時,不說買和賣,隻說聘和嫁,討個吉祥喜慶的意頭。
莊東福都知道的事,許麗雲怎麼會不清楚?
祖宗捎夢,這事靈異,大家指定愛聽也愛說,回頭傳出去了,誰還注意大權話裡那句,花樹是和他家的院子不和,大家定然隻注意【破家有災】這話。
怪隻怪,那會兒她孤身一人上門,膽子小了點,被大權大嗓門吼懵了,也被那兩個拿鐵鍬的壯年男人唬住了。
【也不是不能退……】
退這個詞一說出口,再想收回,哪裡這麼容易。
想起這事不順,許麗雲也怪上了莊東福,讓他一個壯年小夥子躲懶,不跟著一道去!
“這事還不是怨你?”
“怨我做啥?”莊東福嚷嚷著叫屈,“我人都沒在那兒!”
許麗雲心煩,眼睛一瞪,正待張嘴再說什麼。
“這是怎麼了?”這時,大門口傳來一道聲音。
許麗雲和莊東福抬頭看去,麵上皆是一喜。
“大哥!”
“大舅舅!”
來人是許麗雲的大哥許風和,隻見他穿一身灰色的僧袍,沒有落發,也沒有戒疤,理著一個楊梅頭。
五官和的許麗雲有幾分相像,細長眼,挺鼻,薄嘴唇。
不知是不是修行茹素的原因,他的皮膚狀態要比許麗雲好上許多,兩人要是走在外頭,不熟悉的人定要以為許麗雲年長,且年長許多歲。
隻瞧五官儀態,說許風和是莊東福的大哥,這話都有人相信。
許風和笑容淺淺,手中捏一串的佛珠,笑得和藹可親又平易近人。
“人生隨緣,不管是高興事,還是煩惱事,事事都是命中注定,嗔恨無用,且造孽業……小妹,東福,你們要學會放下。”
莊東福撇了撇嘴。
大舅舅彆的都好,就是愛裝大和尚,就是勸人不要吵架,一句話的事,他也要跟大和尚念經一樣,篤篤篤地敲著木魚惹人心煩。
明明就沒有出家,隻是在寺廟裡住過!
“知道了,我和媽在說事,沒有吵嘴。”
“大哥——”一旁,許麗雲依戀地貪看了許風和幾眼,聲音都柔和了幾分。
想到了什麼,她捏著車把的食指和大拇指不安地揉搓了幾下,回頭瞧院子裡的緋爪山茶。
“大權家…他準備不要聘這花了。”
“說是祖宗捎夢,緋爪和院子不和,會妨礙他家運道。”
“是啊,大舅舅,你不是會鎮災解厄,能掐會算嗎?你給大權叔說一聲,咱們這花好著呢,不會克他們家……”莊東福像瞅到了救星,嘀咕不停。
“這花在我們家都好好的,妨礙啥了,生意人就是狡猾,就會瞎說!明明就是他自己反悔,不想要了!”
許風和沒有理會莊東福,隨著許麗雲的話,他嘴邊噙著的笑意一點點消失。
再抬頭朝緋爪山茶看去時,目光有幾分銳意。
“他又不要了?”
“嗯。”這一聲,許麗雲的聲音有些輕,風一吹就散了。
冬風獵獵,在許風和的目光下,院子裡的山茶花枝搖擺得厲害。
突然,許風和的目光一頓,再看許麗雲,裡頭有幾分凶意。
“你給山茶喂血肉了?”
許麗雲愣了愣,這事他不是早就知道了?
“喂完了啊,你給我的血袋,今年的這一份,我早就澆了,春末初夏就澆了。”
“不是我給你的!”許風和厲聲,“你喂它你的血了?”
她的血?
許麗雲的眼睛睜得愈發大,有詫異也有委屈,“我沒有啊。”
旁邊,莊東福都被嚇著了,瞅了瞅許麗雲,又瞅了瞅許風和。
說好的人生隨緣,高興事、煩惱事,事事皆注定,沒什麼好吵嘴的……
言猶在耳,大舅舅怎麼就自己打自己嘴巴子了?
還啪啪啪賊響!
果然,這就是個假和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