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上冬天開先進互助組表彰大會,封土互助組獲頭獎,獎勵一頭半大耕牛。牛脖子上圍條紅綢,紅綢兩端纏在牛角上。
封土當天回不去,將這條披紅掛彩的牛牽去女兒家,找地方拴。時張宇已由辦公室主任升縣委副書紀。四妹在供銷社上班。
四妹居住的大院住了好幾家人。她見爹牽頭不一般的牛進院子,尖聲叫了起來。幾家的大人娃兒都跑出來看。
封土笑道:“哈哈,這牛是我們互助組得的獎!”
“我猜到是你得的獎。腳盆!當心,爐子!哎呀,那是人家的雞窩,差點!”
封土如公牛進了瓷器店,隻好勒緊牛鼻索一動不動。
“拴在哪裡呀?”
封四妹道:“我也不曉得。硬是叫花子揀到金子,沒地方擱了!”
鄰居道:“我說個地方,那裡不但可以拴牛,可能現在還有吃的。”
另一鄰居道:“糧食市場!今天一早就在拆棚棚,現在恐怕都拆光了,又隔得近,牽到那裡拴著,請巡邏的幫忙照看一下。”
封四妹一臉燦然:“爹,我們去!”
封土反而愣住:“啥子,糧食市場拆了?”
鄰居道:“國家統購統銷呀,從今往後,不準私人賣糧了!”
封土凝重點頭:“是聽說,沒想到說起風就是雨。”
四妹怕父親說出落後話來,搶著道:“國家為了搞建設,隻有趕快把糧食統購起來,工人和城市居民才有吃的,不然……”
鄰居道:“就是!那些糧食販子,腳杆伸得快,伸得長,下農村去騙農民。
“搞的名堂有先付款,後取糧,白天付款,黑夜取糧,花樣百出,弄得糧食公司根本沒戲唱!大哥是農村的,肯定比我們知道得多!”
當女兒麵封土識趣地哼哈了兩句,沒說好孬。作為農民當然希望有唱對台戲的,騙什麼騙!成了一統天下之後對產糧者好不好,腳後跟都想得出來。
統購統銷的指令下達後,縣糧食市場的店家分為配合執行的和拒不繳械的。
這裡昨天還是全城最熱鬨的地方,人來人往,馬車來牛車去,高粱包穀白米倒進倒出。
也有爭執聲,議價聲,做買賣豈有不議價的,袖籠子裡猜指拇也是種議價,雙方沒有一方是黑起臉色。不能議價那就是衙門了,連律師也隻能看縣太爺的臉色說話。
一天之隔這裡由汗流浹背的熱帶變成了冰冷的極地。而再過兩天就將變成衙門——之小小一個分支。
封土來這裡看見店麵有的大張著口,門齒七零八落,裡麵顆糧也無,笑得像要哭。
有的口緊鎖著,被貼把叉,臉包子雖然鼓鼓的,叫你從此吐不出也咽不下,一臉的無助與絕望。
遍地糧食顆粒,是金色的淚啊,民以食為天,雞鴨們正歡樂啄食呢!篾席棚子拆得七零八落,像被寸磔的身體和的臉。
棚子旁邊還擺些糧食挑子,剛從鄉下來的賣糧戶們各圍著自己挑子打轉。
因為消息閉塞——對不起,昨天不算,從今天開始,所有糧食一律賣給國家。
農戶一聽價格,像挨一悶棒,想溜……
哈哈,哈哈哈,你往哪裡跑!這連最笨的農戶如牛牛都知道,多累一身汗水,多憋一肚皮氣而已,還要少活兩歲。
弄不好戴頂帽子的話,就就……
那排當街的棚子還沒拆,還一臉詐笑迎接著零星的入我彀中者。
封土辛辛苦苦牽牛回來,老婆接著,一同將牛拴在門外並重新披掛停當。老婆封李氏對丈夫從來夫唱婦隨,這回卻不見有她多驚喜。
封土自是看在眼裡。他正問老婆原因,封李氏做事能乾與玉瑛相頡頏,論說差得遠,而且她精力都用在打腰鼓和女兒身上,對其他事持漠不關心態度,半天說不清個子曰。
互助組組員們已邀約著來了。個個氣衝衝的,對誇張打扮的牛看都懶得看。進去之後就都在天井沿坐著。
錢武帶頭發難了:“喂,我那塊彎彎田,八分多點,實際隻打了二百四十七斤穀子,是不是?我全部二畝三分田,實際一共隻打了五百九十斤穀子,是不是?”
李洪四、王金山、張滑也都接二連三對封土吼著類似的話。
封土且不答,先看了冷駿幾眼。
冷駿走來時也是一肚子的不愉快,看見披紅掛綠的牛時頓時又想笑。
錢武等連環炮似的開腔後他把笑忍住了,眼睛一直還是在牛身上,不看封土。
封土一直在瞄他他又如何不知呢,被瞄得心癢癢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他覺得好笑先是牛的樣兒,後來,當封土瞄他時又覺事情的肇始是他發明人拉犁,封土成了自己的替罪羊真好笑!
而更好笑的是發明人拉犁本是件好事卻成了壞事的墊腳石,生活是如何傾斜成這樣的呀!
封土瞄呀瞄瞄得他心癢癢,這披紅掛綠的小牛作為笑料不用了過期作廢,終於走開幾步咯咯笑了起來,直笑得個嘴歪臉晃雙手拍打膝蓋。
大家都知道他命硬,水火和刀槍不入。當然也不全信,但至少他在雷電中顯現的金身很多人都看見。
他這樣平白無故的大笑還難得一見,都耐著性子把他傻看著等他笑個夠。
封土對冷駿的態度很微妙。儘管女兒已經嫁了個官,他還把冷駿意淫為自己女婿似的,從來都是好言好語並言聽計從。
此時他當然不會去給冷駿潑冷水,直到雖笑聲繞梁但實際已經笑完了,才衝著大夥兒發火:“嗨呀,你們做啥子,吼啥子?
“實際好多,寫的好多,穀子反正在你們倉隔子裡,又沒得哪個搶你們的穀子!公糧反正是死的!”
冷駿便開始侃侃而言:“封叔,前天你才走,糧站工作隊就來了,挨家挨戶的,落實你的餘糧。從今開始,所有餘糧都要賣給國家。
“一家一家的就不說了,說整體的,我們互助組實際打的穀子,隻有四千七百六十二斤,依洪範的主意,叫報成八千七百六十二斤。
“就是這個虛報,所謂的餘糧,把口糧、種子都套進去了。賣了餘糧之後,我們互助組各家,馬上要喝風!”
天井裡十餘張麵孔有的紅得像炭火,有的紫得像豬肝,有的白得像冰塊,嘴唇都一動一動,又要開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