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駿在鄉間所遇人流,無非兩撥。
一撥青壯年男女砍樹、開礦、背炭、上料、扯風箱、捅爐門。及用車推、肩扛將煉出的鐵塊堆在路邊和碼頭,任他蒙垢長草去。
一撥是學生、婦孺組成的兵團,大呼隆加生手生腳,從平壩到山上搶收包穀、稻穀、薯類、豆類。
路上交叉趴著背娃娃的包穀稈,水溝裡塞著學生嫌重倒了的黃穀,師生刨過的地裡一腳能踢出個大紅苕。
肚兒撐圓的田鼠們趴在路邊,雙目炯炯瞪著路人。
稚嫩的、吃得飽飽的小麻雀這一群那一群,在嘰嘰叫“享福,享福享福!”
前年因有鳥類專家撰寫論文,指出列四害之首的麻雀(另三害是老鼠、蒼蠅、蚊子)這小東西最不經累,隻能飛二三十米高和連續飛行半小時。
於是在掏蛋、下毒、槍和彈弓打剿滅之的同時,開始全民轟攆麻雀。
農村和鄉鎮的街道田地,滿山遍野,到處插旗幟、點篝火、放鞭炮、鳴鑼擊鼓、敲米缸尿盆,此起彼伏地呐喊。
廣原上一群群的麻雀從這座山頭被攆向那座山頭。
可憐這小生物膽子又極小,落不下來,終於一隻接一隻地像小石塊直接從半空中摔下。
更可怕的是這還包括晚上,大群大群村民,從精壯年到小娃兒提馬燈、打火把、射電筒轟攆。
樹下岩腳等麻雀最後避難所這幾隻那幾隻到處是累死或尚在苟延殘喘的小精靈。
運動母雞生蛋以來執牛耳和領風騷的城市又豈甘落後,在“滅麻雀日”那天,市區鐘鼓齊鳴,兒童們個個喊著跳著,舉著綁了紅布條的竹竿滿街、滿園、各個窗口揮舞。
那位大文豪的《咒麻雀》詩寫道:
麻雀麻雀氣太官,天垮下來你不管。
麻雀麻雀氣太闊,吃起米來如風刮。
麻雀麻雀氣太暮,光是偷懶沒事做。
麻雀麻雀氣太傲,既怕紅來又怕鬨。
麻食麻食氣太驕,雖有翅膀飛不高。
你真是個混蛋鳥,五氣俱全到處跳!
如此槍杆子、竹竿子加筆杆子沒日沒夜不計勞力成本地與麻雀鬥,極儘暴力和文人鼓噪之所能。
這誌趣未免太局促太乖張,據統計半個月共消滅19? 6億隻麻雀!
天啊大概也和專家上書有關,事情很快就得到戲劇性的反轉,四害中的麻雀被蟑螂取代。
這不,眼前隻隻麻雀跟它們的福兄福弟田鼠一樣,都脹得動不了啦!
獸蛋兒慨歎:少吃點吧,劫後餘生的小精靈們!
田野和家園的小夥伴、守護者,這頂桂冠你們受之無愧!
流浪漢們對這段一生中最自由幸福時光的回憶注定將伴隨他們到老。
他們餓了將穀子放在手心裡搓,米就出來了。
將米放進竹筒裡,裹著泥巴燒,就燒成香噴噴的竹筒飯了。
根本不需要菜下!另外還有燒紅苕、燒包穀、燒黃鱔這樣的美味!
睡覺,人們外出戰鬥,到處有很多空屋!
冷駿時或與這群人邂逅,一起吃山野至味,整夜在荒屋空床上聞對方臭腳。
也有女流浪漢。
“鎖骨菩薩”有雲:昔有女人,白晰,頗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鄉,流浪者悉與之遊,狎昵薦枕,一無所卻。
死葬後,一梵僧來,雲:“求我侶。”掘開,乃鎖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空而去。
這不是看向她們的超絕凡俗的另一隻眼麼!
獸蛋兒也有不同,這群人畏首畏尾的沿途采礦場和土高爐群食堂他堂而皇之去光顧,吃飯都不要錢。
有的廠礦還做了鐵軌專線將飯菜送到大路邊方便人去吃。
更多路段則絕少人行,路麵草芽爭萌,野藤霸道。
偶爾有個把老人、兒童佇立在路邊和家門口張望。
這些路段甚至連樹木也嗒然怵立,落葉蕭蕭。
處於免卻斤斧的後怕之中,由嗚嗚的風聲代替它們祈禱。
停在樹枝上的雀鳥也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是吃得太飽了吧,吃得太飽與餓壞了有時看上去一個樣。
城裡城外儘管汽車數量增加仍不能滿足需要。乃采用主車帶掛車來增加運力,先是一車一掛後來一車多掛,最多竟有十掛的,名叫汽車一條龍。
車到之處猶如龍擺尾,路人驚險避讓又還紛紛喝彩,晾衣杆、茅草蓬和陽溝在劫難逃。主車貨箱上立一人手執喇叭在指揮:“汽車拐彎,讓開讓開!”
城裡熱度方興未艾。
誓師大會基本就是在不停喊口號。
當本單位的人在會上表態要一周內煉500公斤鋼鐵,下麵就馬上高喊“奮戰一星期,煉他一噸鋼!”
因為表態的一個接一個,數字也就越喊越大,喊成了十噸二十噸。
城市體育場上由不同單位建了十幾座高爐。
就像公共大廚房裡,小孩子們會在劈啪冒氣和響起炒菜聲的鍋灶間跑來跑去一樣,廣場上隻要誰喊“出鐵水啦!”人們都向吼聲方向湧去。
看紅色鐵流從爐門中湧出,代表著我為1080萬噸作出了貢獻。
也有先搶到位置的感到難以呼吸往後退,造成擁擠腳差點踩進正流淌著幸福與千度高溫的沙模裡去。
高光時刻過後觀眾走散一半,剩下的還在琢磨粘稠發暗的鐵水如何遇冷慢慢變成一塊灰色硬硬的大餅。有的說不定在臆想這玩意兒若可吃的話夠得我吃幾頓?!
這時新糧沒收上來,糧食漸趨緊張,已在號召學生減口糧。
學校裡師生圍著幾米高的黃泥巴爐子,火光呼呼啦啦,黑煙漫卷操場。
站在人字梯上的男老師把大家傳遞給他的門板塊塊、板凳腳、鐵鍋、銻鍋、沙發彈簧統統往爐子裡丟。
學生在周圍歡呼雀躍。
獸蛋兒一路經行都見慣不驚,在此處忽生感慨,他乾脆放縱自己,任淚流滿頰。
鄉下的大煉鋼鐵,農民敲鑼打鼓和放鞭炮的有之,但他從未見到有孩子在歡呼,孩子的神態就是麻木。
因為這可是得不到一個子兒報酬的苦差,歡呼的農民都是心口不一,孩子不需要心口不一。
城裡人拿大煉鋼鐵當耍子!
小學生問他:“叔叔叔叔,是煙子把你燻的呀?”
從誓師大會過來的人們:“你這樣子,你是不是個右派呀?”
“應該把你丟進高爐裡去,回爐!”
他聽見人們在激動相告,市郊哪裡發現鐵礦了!便也跟隨著去看稀奇。
才走到城邊,便與絡繹而來的裝載著新發現的鐵礦的手推車相遇。
有一輛手推車是兩個知識分子模樣的在一拉一推。
他招呼其停下。告訴二位,車中都是些含有紅褐色鐵鏽的泥土,可能是這塊地方堆過廢鐵。
二位中較年輕一個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