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沒地方睡人!”背後傳來老翁憤怒的低吼。
哪裡理他,背對他拿兩個乾草垛打開鋪好,解開行李。
“壇神下不可住人!要倒運!”
“哈哈倒運就倒運!”
也是故意要氣他,倒下便睡。
一股幽香卻差點把他送去了閻王殿。
老翁點的這柱香叫幻苦艾,來自叫白藥師的朋友。
老翁蓋覺此人非凡夫俗子,必先熏香而後除。
既非凡夫俗子又何以一定要將他除去?他這裡從不留人過夜,已除去幾人矣。
此人他卻是容得下的,他若不是一直在跟孫兒眉來眼去的話。
在林中夜裡各種奇怪聲音中,開始夾雜著他的均勻的打呼嚕聲。
老翁提鋤過來,掄起鋤背朝頭上猛擊了十餘下。覺得差不多了,便丟了鋤頭,趁熱收拾。
將他幾乎托光——隻賞了條內褲,拖至北坡的一處坡腳。
已有青塚數座,現在又添個黃土堆。
不覺間雲銷雪霽,明月在天。
泥土中冷駿實是被活埋的。他下齶還像安了彈簧,口一點一點張開,渴望有風吹入。
土堆鬆鬆垮垮,漏洞百出,可這季節雖刮的北風,他臉卻朝著南方。
他魂魄半已出竅,乃有一殘缺之五彩小獸,蹲在土堆上等另一半。
魂魄自五臟六腑逸出,心、膽、肺、隔、腦而有赤、綠、紫、黃、白五色。
魂魄之斷續飄渺,亦五色乎!而糾結於心。
故而搖搖晃晃,將斷未斷,若即若離。
而一旦整體逸出,即如風箏斷線、魚泡之吐出矣!
此較之月光更透明、較之桂影更虛幻、較之相思更纏綿的五彩小獸參差成形。
忽擠幾滴鮫魚之淚,與這條硬漢身體廝磨多時,終於“呲”一聲,便要脫離——
剛好啞巴女孩拿著幾張紙錢和一支帶餘燼的小樹枝走來。
這已經成形的五彩小獸,又登徒子一般,還有一點點藕斷絲連。
“咯咯!”一襲白袍垂塚邊樹上,潛候多時的倀鬼在袍內乾笑著,“爾等既出,生門已閉,無再啟之理!”
原來烈士、壯士、硬漢,及貞女、癡女之魂魄,曆來為虛耗、彷徨、道路、喪門、倀等追逐,解往陰曹,獲取賞賜乃至其它意想不到的好處。
然篼篼壇的羅公鎮住區間的鬼,倀來得都很勉強。
啞女蹲在新墳背風麵吹火種,鼓腮連吹數次,方才吹燃,將紙錢燒了。
便聽土堆內有聲:“好悶,我想出氣……”
聲音雖細小沙啞,聽著就像地心傳來的轟鳴,啞女嚇得向後跌倒。
便又坐起,隻見什麼東西在土堆外扭動,像幾隻白色蟲子。
“好悶,我要出來……”
她鼓起勇氣,咬牙道:“你便是鬼,我也幫你出來!”
走去一扯,扯出隻手。
她還要再扯,墳已土崩瓦解,冒出一顆頭,接著又抖露出半截身子。
“呀呸!呸!”冷駿不斷吐出口中泥沙,還有半截身子怎麼也掙紮不出來。
篼篼壇羅公每仗劍拿鬼,也先叫聲“呀呸!”
倀鬼最聽不得這一聲,丟開拿住的冷駿半邊身子,撒腿就跑。
獸蛋兒全身拱了出來。
啞女被一見鐘情的“愛”字罩著了吧,雖然驚呆了幾秒,內心卻一點不怕。
他被擊打十多下的頭好好的,周身全是泥沙和擦傷。
她上前隻拉一下,他便順從地躺下,就用雪和樹葉給他擦起身體來了。
褲衩這裡卻不好辦,既臟而且還有血漬。
她仗著自己扮的小子,捏著兩邊褲腰向下褪。他似有幾分扭捏。
然後她拿幾片樹葉覷準之後把臉扭開了搭在他那裡,便又給他擦起來了。
獸蛋兒這時幻苦艾的作用還在。後來小姑娘將褪到一半的下衣乾脆從腳後跟扯下,用雪、樹葉和手指無遺漏地抹乾淨,令他覺得身體在做著雲端上的旅行。
最後小姑娘將他扶回到羅公壇下,給他敷上藥,並從自己窩棚給他抱床被子過來。
老翁這時始見著了,嚇得不輕。
時才半夜,又各自睡去。
冷駿夢處石罅中,罅中有惡氣噴湧,一臂被卡,掙紮不得。
又見怪石如獸牙森列,將頭顱如瓜果般咬得卡嚓地響,疼痛麻木,腥氣衝鼻。
後又覺何物之血盆大口正銜著自己半邊腦殼,將欲吞入。
而整個右臂已吞進消化道去了,左耳和半張臉還掛在血盆大口之外。
幸好吞進部分未開始消化,他手指一撓抓著了粘糊糊的消化道壁。
好個怪獸,他五指金剛杵這一撓,便是麒麟狴犴狻猊也休克了,它卻照樣要吃下他。
同時左手反轉,猛扳住怪物之唇,令其張口,己之腦殼始稍鬆動。
而他深陷於怪物消化道內之五指,消化道闊綽如桶,五指乃遊刃有餘,不停抓撓,如探囊取物爾!
取何物,實自寬也,自娛也,痛楚中、死亡進程中之尋歡作樂,莫此為甚矣!
怪物既無接招之力,要整個吞下他,哈哈哈,就休作此想了!
不料泰極否來,怪物那禁得住他五指金剛杵在臟腑內撓動,身體產生痙攣與抽縮。
消化道縮至無縫,口腔怪味如噴,煎熬甚急,冷駿頓覺窘迫,此自作自受乎!
想我未站著死在雷電下,棍棒中,烈焰裡,今卻憋死在一怪物口內,真個是委屈已極,羞憤難當!
淚珠兒漣漣,好難堪呀,想揩拭一下也辦不到。
正在殃殃待斃關頭,怪物忽打一乾嘔,將吞進之右臂右肩吐了出來。
他周身無比鬆快,而又無比狂躁!
十指金剛杵抓住怪物之上下唇拚力一撕,“叭叭叭——”此聲如響鞭而飄越千萬重山。
如紂王為妲己裂千疋萬疋帛而響達天庭,如巢父之以山脈為琴枕江河為琴弦弦斷地動山搖。
天聾地啞聞之亦驚悸,破天荒半夜裡駕起雲頭。
“好生作怪!此臭蛋兒不過風狸之轉世。
“風狸,小獸爾,他撕掉一條蟒蛇,何至鬨如此大的動靜?”
“是呀是呀,此小丘耳,居然長成此等巨蟒!”
“老哥,此山雖小,然在山上洞穴、草棚、岩縫入住,及在斜坡、亂石中刨土種雜糧者曾也有數百人。
“都是那些怕挨鬥的地主、堅持不入社的人,和要退社的等等,所謂地富反壞。
“經幾次搜山,結果便是這條蟒蛇了,是乃許多精氣魂魄聚合所成也!”
“那好那好!”
“老哥怎麼叫那好?”
“此蟒被他撕掉,眾多魂魄於頃刻間,或獲升天,或得入地,或解脫了去飄泊,愚兄所以說好!”
“此臭蛋兒有兩刷子,對你我未必是件好事!”
“啊呀啊呀,我糊塗了些個!”
原來二童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便能剖析幽微。
將上至日月之行、帝之所好,下至涓滴歸海、黃雀心事之宇宙間所有一切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二童交談也會爭論兩句,但很快言歸於和,實際他倆就如一個人的左臉右臉,或左手右手那麼相像,區彆隻有一點點。
若造物將他倆合為一個倒好,他倆既樂意,對天庭來說也沒有什麼不便。
他倆臉上現無限悵惘之色。
“老哥,你說臭蛋兒的軟肋在哪?”
“老弟豈有不知,這廝的軟肋,正是你我之強項!”
“啊哈,我弟兄鐵血冷麵不知情為何物!”
“除了雪精那小妮子。”
“啊哈,提醒我了,此地也有個小妮子,與他眉來眼去。”
“給雪精做丫頭都不夠格。”
“太粗蠻了!”
“嗯嗯,正因其粗蠻,將她做成塊絆腳石怎樣?”
“哈哈,墊腳石的絆腳石!好呀,琢磨琢磨即可!”
“琢磨琢磨?”
“琢磨就是給她添幾分……這個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