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是個長方形大院,院中間鋪方石種有植物的庭園打成了清一色水泥地,院內四周的房門和巷道樓梯多到不好數。
兩層的結構應相差不多,從放在二樓上走廊的煤爐子,就可以看出一道門住的就是一家人。
底層各家門口都自覺沒安爐子,這樣看去就太雜亂無章了。有間用廳改成的公用大廚房。
樓頂上有四個獨立的圓柱形小屋,但並不恰在四角上,使樓房看上去很獨特。郎喬說其中三個有人住,一個是給姐姐鎖起的。姐姐姐夫長期沒有回來過。
郎喬開了樓下自己的房間門,且不進去,朝對麵樓上叫:“大嫂!大嫂!”
“哎!”有個四十來歲女的出來趴在樓欄杆上,看了他一眼。
郎喬這間大屋在大院朝南中間位置,原是大廳,打蠟地板,有旋狀樓梯上去,但上層已被房管所封住。
大屋擺滿顯然是從各房間歸並過來的家具,主過道外留的過道隻可側身通行。
其中有皮、絨麵沙發各兩套。紫檀木硬靠背椅和紅木搖椅,鐵力木官帽椅,茶幾、皮靠背椅和轉椅各幾件。
罕見造型紅木八角桌,桃花心木五腿梅花底座細腰西施小圓桌,明黃花梨五足圓香幾。
金絲楠木四開門帶鏡的衣櫃、寫字台、帶鏡的床邊櫃,酸枝木大三開老虎腳的梳妝台。
黃花梨木鑲雲石的仕女屏風,臥室試衣鏡,紅木帶暗屜貴妃榻,雕鏤車角的硬木花幾若乾架等。
甚至有設機關的壁櫥,過去又是一重天。
進門處衣帽間一個柚木貼皮唱片櫃,知裡麵塞的各種鞋子。
郎喬領著轉至壁爐前時,他問:“酒櫃?”
郎喬一愣:“我這些酒都是打了火漆印的,你什麼鼻子?”
最終獸蛋走到幾十年依舊光可鑒人的金絲楠木寫字台前,摸了摸桌麵。
郎喬示意他在紫檀木靠背椅上落坐,自己坐在紅木搖椅上。
“不瞞老兄說,我曾祖是清朝海關的官員,爺爺、父親在洋行做過買辦。
“我剛才喊的大嫂,是我請(雇)的。她丈夫也姓郎,一筆難寫兩個郎字,所以我請她,一個月給5塊錢。”
“我在這裡才請,回農村就不請了。回農村期間我鑰匙給她,有時開門看一下,有沒得耗子。”
冷駿想問他是不是知青,外麵傳來郞嫂的嗬斥聲:“你回來了?你進屋去不要走,我要問你!”
郞嫂提個熱水瓶進來,衝冷駿笑著點了點頭。
“你跟兒子說話,這樣凶?”
“他偷我的東西!”
“咦?”
“我夾在購糧本裡的糧票少了五斤,是老郎寄回來的全國糧票。肯定是他!”
“呸呸!不是我!”孩子在門外大聲道,口氣有點色厲內荏。
郞嫂不予答理,笑微微地等郞喬有何吩咐。
“弄兩個下酒菜,要喝點酒。”
“難得,你從來還沒有在家裡請過客。”
“那當然!”
“那我先來泡茶。”
郞嫂將熱水瓶拿去擱在酸枝木大三開老虎腳的梳妝台上,上麵並有個紅木茶盤和一個镔鐵印花小茶葉筒。
拿起茶葉筒搖:“還有。”
將茶盤裡的繪西洋仕女圖的景泰藍茶杯翻兩個過來,用開水涮了,涮的水倒在梳妝台邊的高腳紫銅痰盂裡,往杯子裡邊放茶葉。
郎喬彎腰從金絲楠木寫字台旁邊抽屜摸兩盒罐頭出來。
又拿起晾衣用的叉棍,從旋狀樓梯上去,下來拿著塊臘肉,看來他將上麵被封後留下的旮旯也利用起來了。
郞嫂端來泡好茶的兩個景泰藍茶杯,一杯擱在疑是紫檀木的茶幾上,一杯郎喬嫌遠叫她擱在手邊五條腿的西施小圓桌上。
郎喬對冷駿笑道:“現在的茶葉不知道叫什麼茶,就叫茶葉。
“這是春節每戶居民憑證供應1兩中檔,郊區農戶供應半兩低檔。在單位有集體戶口的單身漢憑《個人購貨證》每人供應2錢。”
郞嫂笑著問他:“那你是哪來的茶葉?”
郎喬繼續說自己的:“農村農民錢都不錢!”
問郞嫂剛才為何嗬斥兒子亮亮,她道:“學校組織學生春遊。高年級學生,是到二十裡外的一個寨子去憶苦思甜。
“亮亮讀三年級,規定一班隻去一個代表,嗬,他還當了代表!
“我給他帶的蛋炒飯,還有幾塊老郞出差拿回來的壓縮餅乾。哪曉得,他還從我擱在衣櫃抽屜的購糧本裡頭,翻了五斤全國糧票走……”
郞嫂走後,坐在紅木搖椅上的郎喬搖著道:“那個寨子有根大石柱,很出名,曆朝曆代都是個交易的場所,每年農曆二月初二到十五辦文昌會,文昌菩薩過生,演戲,賣土特產,尤其是布匹和茶葉這兩樣,幾省都到那裡去交易。
“也賣娃娃,叫娃娃市。賣兒不賣女。”
“呃,好像還沒聽說過。”
“老的也沒講。我覺得是因為賣女不道德,容易被作踐。”
冷駿點點頭。同時心想我尚不知古人有如此的道德觀,又想郞喬這種年齡能這樣說的很少,幾乎沒有。
“另一是娃兒越小越值錢,小的幾月,大到三五歲,再大就無人賣了,隻有送,大的喂不家。解放後大石柱和文昌會一起都銷聲匿跡,這幾年,從四清以後才又翻出來了,揭露舊社會。
“老師既然帶學生去憶苦思甜,肯定要說那就是個賣兒賣女的地方,把那根大石柱說成是賣兒賣女的標誌,彆的一概不言。
“因為你說什麼集市、自由買賣、土特產、演戲這些就跟憶苦思甜無關了,反而像在留戀舊社會。”
郞喬一直在紅木搖椅上搖呀搖,問坐在紫檀木硬靠背椅上舒服不,冷駿說可以。
沒坐過可以,隻說了個可以。
冷駿不喜飲茶尤不飲熱茶,此時直背坐在紫檀木椅子上,附庸風雅將熱茶端起啜飲兩口,拿起镔鐵茶葉筒看印的字:“請飲 西湖龍井 紅綠名茶”。
“這幢房子是我父母留下來的。從前幾年開始,交給了房管所,變成了經租房——聽過這名字沒有?”
“聽過。”
“非交不可,交了之後出租維修都由房管所負責,房主乾得房租的百分之三十。我媽就在那年去世。交房管所之後也好,我通通不管。
“現在這裡住了二十多家人,經租收入一月房管所發給我有四十多塊。我有個姐姐,在北方工作。
“我曾經二一添作五,寄二十多塊給姐姐,被退回來,姐姐、姐夫要與剝削家庭劃清界線。好笑!
“這個不要,定息她又要。我爸還有個商行,與彆人合股經營化工原料,公私合營之後,定息3個月取一回,200多塊錢,這錢姐姐要。
“經租收入她又不要,而且還要與剝削家庭劃清界線,哈哈,哈哈哈……”
冷駿覺得這沒什麼好笑的,便說定息在前,她要了就要了……
見他根本沒聽,一直笑,在紅木搖椅上屁股下溜頭擱在椅背上哈哈哈笑,雙手抱膝蜷在搖椅上咯咯笑。
獸蛋受其傳染,也一起笑個不亦樂乎。
腳踩在紅木搖椅上搖晃著笑的郎喬,以揪自己頭發和拍大腿收場:“姐夫都當了右派,啞巴右派,兩口子還要跟剝削家庭劃清界線,真是太好笑了!”
冷駿聽這一說馬上又將要爆發出一種深層次的笑來,見他都已經收了場,才儘量忍下去了,胸隔和肩頭兀自抖動了一陣。
郞喬去擰兩條毛巾來揩臉和頸項。
“我初中畢業後在商業係統上班,航空技校招生,我是考進去的。
“沒想到才讀了半年,學校就撤銷了,然後動員城市居民下鄉。”
“居民?”
“嗯,城市居民,跟知青不同,是動員一家一戶都去,有補助。這時我對城市都厭倦了,好像覺得下鄉很浪漫,真的!
“一方麵我在城市有收入,不是說沒那點工分就吃不起飯。這時農村食堂解散了,集市也恢複了。
“誰知我下農村後,那裡開展除十三害……”
“新名詞,哪十三害?”
“新名詞多,除哪十三害我也背不出來,其中有條除懶漢,這是我最怕的一害,我乾脆就跑回來了。
“農忙,我還是要去做一做,栽秧打穀,做多做少他們不管我。”
郎嫂做好了飯菜,用食盒盛了送來,有紅燒肉罐頭、蒜苗炒臘肉、春芽炒雞蛋和煮青菜等,郎喬叫擺在紅木八角桌上。
他又從壁爐內取出一瓶竹葉青,從仕女屏風背後碗櫃拿出鑲銀碗筷和兩隻琺琅瓷酒杯。
這些隻能自己動手,郞嫂並不熟悉。
郎嫂斟了酒後,也在紅木八角桌邊坐下,說你這張桌子請客還是第一次。
“剛才說的啥子,笑得這麼大聲,樓上樓腳都聽到了,過路的都站在門口看,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