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也拈點臘肉和罐頭嘗。
“你起先打亮亮,也是樓上樓腳都聽到了!他承認沒有?”
郞嫂又是一臉的氣:“我拿篾片打手板,你龜兒敢在家偷東西哎!五斤全國糧票,你是要走北京去嗩?
“硬犟起不承認,我把他褲兒脫了拿雞毛撣子杆杆來抽,哭得汪啦汪的,才承認了,從裝在文具盒裡的蠟筆盒裡,拿出來還給我。”
“那你說,我曉得亮亮有點調皮,你說這次去大石柱下的春遊,中年級派代表去,他咋當的代表?”
才罵了兒子不乖,郎嫂想穩起,一不小心甜甜的笑容還是從眼角兒起彌漫開來:“是老師看上他有篇作文。學校每年去那塊大石頭下憶苦思甜,都有個主題,今年的主題是學習劉文學,還把他的這篇作文拿在班上念哩!”
“拿來我們看!”
郞嫂便去把作文本拿來,郞喬看了後遞給冷駿。
作文是老師用紅筆改過的。
一件小事
就要過年了,街上有人叫磨刀,媽媽就叫我快拿菜刀去磨。磨刀匠澆水在磨刀石上,拿起我家的菜刀磨呀磨。磨完刀,他還用大拇指試了試。他說:“一角五。小朋友,給半斤糧票,就不收錢了行嗎?我好在城裡過個年。”
我接刀的時候,覺得他眼睛裡像藏著陰謀。他不要是個壞分子吧,是從鄉下逃出來的地主?我回去把刀交給媽媽,拿了一角五出來,交錢給他,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我覺得自己做得對,我們在生活中一定要分清好人和壞人,千萬彆上壞人的當!
二人看後都隻是笑了笑,不說好歹,郞喬的笑比哭還難看,會察言觀色的郞嫂立馬就將自己的立場觀點也改變過來了。
“哼,鬼娃兒曉得哪些該寫,哪些不該寫,故意不寫完整。他錢都給了,回來之後才跟我說,磨刀匠想要半斤糧票過年。
“我馬上拿糧票叫娃兒拿去給,結果人都走遠了,他這些都沒有寫。”
郞喬笑著挺大拇指:“亮亮狡猾,狡猾大大的有!”
“其實哪個家長教這些嘛,都是學校老師教的!”
這時一個小男孩在門口站了站,便轉背要走。
郎喬叫住他:“史超!”
站起來問:“你專門來看一眼,看了又走了?”
追問之下小男孩隻好說:“嗯,姐姐叫我來看,有什麼人來,剛才笑得好鬨熱。”
郎喬一筷子夾起幾片香腸向他走去。
男孩眼睛看著香腸,手指在動,但還是揮手說不要,跑了。
郎喬回來對駿哥小聲道:“稀奇,他兩個姐姐,關心起我來了。”
轉到仕女屏風背後取個歐式六角描金小碟子出來,將香腸臘肉夾了些在碟子裡,端著走出去。
郞嫂看著他背後:“嗬,第一次。”
聲音放大一點:“這幢樓二十多家人,吃上頭有辦法的除了他,還有一家,頂樓上那個分子,都是單身漢。我還第一次看到他把好吃的端出去。”
“端給小孩家?”
“小孩家三姊妹姓史,爹在勞改。大的兩個姐姐,是前頭媽生的,弟弟是這個繼母生的。
“繼母是農村的,弟弟戶口跟著媽,兩個都沒有口糧。長期是四個人吃兩個人的糧。”
冷駿自己去拿酒瓶。郎嫂奪過來幫他斟滿酒杯。
“你吃菜。”
“你是客,你不管我。上月二十幾號,弟弟去糧店買購糧證上這月剩的五斤米……”
郎喬拿空碟子走回來:“郎嫂,遭我聽見了。桌上的菜,他請你拈不拈,要我來了才好拈?”
“幸好沒有說壞話。弟弟米買回來,姐姐史蒂一看就覺得米不夠五斤,急得帶弟弟去找糧店。
“糧店複秤是兩斤三兩多,售糧員說這就怪了,於是一檢查口袋角有個細縫兒,米好好拿著不漏,一動就掉幾顆出來了,肯定是一路上抖掉的!
“姐姐當時就打弟弟一巴掌,打了弟弟沒有哭,她反而哭起來了。
“糧店人員見他們可憐,兩斤米一家四口要吃到月底,還有五六天,答應報告領導。
“弟弟天天放學都去問。結果糧店領導還是好,研究之後專門批了三斤米的條子,給弟弟。”
“你也還是好,你香腸是端給三個娃兒的?”
郞嫂緊接著又表揚郞喬一句。
“還不要。”郞喬說,意思是三姊妹推辭之後才接下的。
郎喬示意冷駿看院子走過一個女的,這女的長得又高又白。
背對門坐著的郞嫂也回頭看了一眼,對冷駿笑著撇撇嘴:“六十斤糧票!”
“這女的難找哈,又白身材又好!一幢樓大人娃兒都叫她白姐。”
郞嫂:“農村的,你想她,就跟老鄭搶過來嘛!”
“你還說大聲點!”
對駿哥道:“想不到她男的老鄭又矮,又還大她十歲。因為是農村的,老鄭才有這麼好的豔福!
“前年,男的從部隊農場複員到街道。正遇到農村糧食最緊張的時候,老鄭跑去丈母娘家,送了六十斤糧票的禮,這樣就把婚訂了!”
郞嫂:“你說前年,現在也同樣。”
這時白姐又回來路過,郎嫂說自己的:“耍女朋友要有糧票才顯得大方!
“二則女方懷孕,沒聽說懷孕期增加糧票的吧,要生了才有雙份。懷孕期要吃兩人的飯,莫讓肚裡孩子受影響。”
白姐也來倚在門邊,衝麵朝門外的冷駿笑了笑,對著郞嫂後腦勺:“翻嘴殼子的!聽你們在說糧票,又說的我呀?”
郞嫂回頭看一眼:“哎呀,我火還沒有背!我等會來收碗。”笑著溜了。
“駿哥,這是白姐,又叫兩票貴人——請坐。”
冷駿笑問:“呃,什麼貴人?”
“我從來還沒坐過這高級桌子,就要來坐坐。”
白姐進來坐著,雙手在桌麵撫摸了幾下。
“兩票貴人,這是白姐娘家來看她的人,這樣叫他。”
白姐看著冷駿:“駿哥你是個大好人。他說的兩票貴人,你不懂,我說這名怎麼取的。我們那裡有個中學食堂,農民天天要從他廚房路過。食堂早晨蒸白饅頭,過路都看得見。
“過去糧食不成問題,它蒸饅頭,農民家裡雖然不愛蒸饅頭,農民愛烙蔥花餅,比它蒸的饅頭還香呢!前兩年農民莫說蔥花餅,連糠窩窩頭都甘貴得很,都想到命頭去了!
“農民從中學食堂過,眼睛不去看,但是鼻子會聞嘛,個個清口水長淌,邊走邊罵怪話。娃兒不懂,他咋曉得不去看嘛!他看見了坐在地上哭,要吃。
“社員叫隊長去跟食堂說,不要在外麵蒸饅頭了,進去蒸。隊長說打死我都不得去說,沒得那樣賤!你說咋個辦嘛,隻有不走那條路了,寧肯繞一點。
“說起兩票貴人,是中學支農勞動,有幾個農村女學生,有個還是班長,吃飯的時候,跑到一邊去躲著吃。班主任老師曉得是咋回事,拿自己飯票買幾個白饅頭去,給她們帶的糠菜乾糧換著吃。
“老師問學生,你們現在上學,咋個不走原路,要繞起走啊?
“學生說,老師,我們都是怕聞到饅頭香米飯香啊!
“老師又問,現在農民校外看到學校老師,都不肯打招呼了,低頭走自己的,是咋回事?
“學生班長說,老師,農民說你們是兩票貴人!覺得人分幾等,沒得臉,不好意思招呼你們。”
白姐不說了,嘴巴閉起,眼珠把天花板望著,眼淚長淌。
不但不揩,還故意伸舌尖兒舔淌到腮邊的淚珠。
兩個男的像泥菩薩一樣。
其實她說的每個字都不陌生都曆曆在目都敲擊著獸蛋兒的心弦一敲一個疼包裹著溫潤纏綿。
郞喬也一樣但兩個泥菩薩一個對著她發呆一個對著她腮邊的淚珠和舌尖發呆這點不同。
白姐手掌在臉上抺了抹,看著冷駿破涕為笑:“這些我講過多少次,都沒有哭過,跟你講咋會哭呢?”
郎喬笑道:“我也覺得奇怪,你今天講起會哭?”
白姐笑得更開心了:“遇到好人,覺得哭了舒服唄!呃,彆多心呀,你也是好人!”
郞喬對冷駿笑道:“你其實又沒說幾句話,她就曉得你是好人,巴倒也說我是好人。來,好人跟好人,碰杯!”
白姐看二人乾了酒杯,也便收拾起兒女情態,敲敲麵前的光桌麵:“我哩?”
“不曉得白姐飲酒。我拿筒罐頭來開,再拿瓶酒,拿個杯子。”
白姐扯他坐下來:“算了。”
郎喬不聽,果然又去拿筒扣肉罐頭,一瓶商標印外文金字的白葡萄酒,三個高腳白蘭地酒杯。
冷駿拿起看了看,這瓶酒叫馬爾瓦齊葡萄酒。
白姐說罐頭我拿去汽熱,就上去了。